遗传学家的遗传秘密
出生于缺少书籍的家庭,他成了科学家。
姐姐哥哥在15岁失学,他自己最终成为皇家学会会长。
成绩不好考试不及格而吃过大学闭门羹,他却获得了诺贝尔奖。
深入到基因水平的世界一流遗传学家,他并不能破解个体水平的自身遗传之谜。
“穷孩子学术不宜”论
理论上,我感到急剧变化中的中国社会,可能与100多年前马克·吐温(Mark Twain)时代的美国相似,包括拜金主义。而现实中,不久前收到一位学生的来信时,我还是有点惊讶,没有想到社会对物质的崇拜到了压抑青年人志向的程度。他问:听说,做科学研究是富裕家庭后代的事情,不适合我们穷人出身的孩子,是吗?
后来多了解了一些,才知道这还不是孤立的问题,而是已经在部分青年学生中蔓延的问题,来源也许是社会。我这一代在中国长大的人,至少在青少年阶段,不太受到有关家庭贫富的教育,如果有,也是说有钱人(“地主、资产阶级”)坏,穷人好,穷人有志气。这种教育有不切实际的成分,但是,对于家庭经济状况较困难的青少年在心理上也许可以起好的作用,而对于家庭状况好些的青少年,也许使他们不敢过多依赖家庭。至少,这是我自己看到的比较窄的社会范围内的情况。
在贫富分明的今天,如果要用中国极左时代的事例讲给学生听,可能不起正面效果,而有负面影响。
英国科学家纳斯(Paul M.Nurse)的故事,也许可以给那位写信的同学以及有类似困惑的学生提供参考。不是说家庭困难对后代一定有利,但本文也多提供一个克服困难、力图做自己感兴趣事情的例子。
穷人的孩子爱科学
出生于1949年的纳斯于2001年获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
他获奖后不久写的自传介绍:父母以前在农村,母亲是厨娘,父亲做手工,也给人开车。1930年代后,他们搬到伦敦西北部,父亲在食品加工厂做机修工,母亲除了照顾4个孩子以外,有时也做清洁工。他是家里最小的,比其他孩子都小很多,有时好像独子似的。
他的自我介绍,包含很大的错误,只是他那时不知情。
纳斯出身于英国不富裕的工人家庭。但他没有为环境所限,坚持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在科学上做出重要发现,并参与推动科学在社会中的作用。
纳斯的科学兴趣点燃于小学。苏联卫星上天,远在英国的孩子纳斯受到鼓舞,他8岁时,从报纸上读到苏联卫星2号要飞过伦敦,生日时得到的礼物望远镜让他可以在后院观看天上飞过的苏联卫星2号,这也是他一生爱好天文的起源。
爱科学的“穷孩子”纳斯。(侯珂珂绘)
他上的公立中学很重视教育,条件很好,但也强调考试。其他孩子一般来自比他富有,或者更有读书传统的家庭。纳斯曾感到自己好像是“离水之鱼”。考试不行,记忆不好,没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有个生物老师尼尔(Keith Neal),鼓励学生学博物学、做实验。纳斯照着《科学美国人》介绍的实验步骤用果蝇研究色素差别、看鸟、收集甲壳虫,不亦乐乎。他由此对博物学、生态学产生了兴趣,中学时还在课外活动中学了登山和滑翔,以后一生喜爱飞行。
他小时候信教,中学时觉得《圣经》(Bible)讲的生命起源和进化论不符,于是他放弃了宗教,成为无神论者。
中学毕业时,纳斯希望上大学。但当时大学入学必须考法文,他考不及格,因而被大学拒之门外。
纳斯到一间啤酒厂附属的微生物实验室做技术员。实验室主任很快让他每周两天做完常规工作,鼓励他利用余下的时间做实验。
但是,他上大学必需的法文还是过不了关。
天无绝人之路。伯明翰大学的一位遗传学教授给他长时间面试后,帮纳斯绕过法文,使他得以在1967年上了大学。大学期间,他的生态学兴趣变成了在实验室里研究生物的兴趣。1970年大学毕业后,到东英吉利亚大学,从发育生物学角度对细胞周期感兴趣。他的研究生起步并不顺利,觉得重复做实验挺郁闷,也曾想过转行。但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于1973年获分子生物学博士。
1972年美国遗传学家哈特韦尔(Lee Hartwell)用酿酒酵母筛选细胞周期的突变体,开创了细胞周期研究的新时代。纳斯想加入这个新领域,但他和妻子都不能去美国。于是他就到爱丁堡大学的米奇森(J.Murdoch Mitchison)教授的实验室,那是英国裂殖酵母的权威。因为其实验室缺遗传学人才,米奇森建议纳斯到瑞士一个做裂殖酵母遗传的实验室进修一段时间。在米奇森实验室做博士后的6年中,纳斯开始了他的主要发现。米奇森家庭和纳斯相反:是英国学术世家之一,目前仍然活跃在学术界。米奇森非常支持纳斯。纳斯认为他是对自己一生最有影响的两个老师之一,给自己很大的学术自由。
纳斯的科学和社会活动
纳斯的主要科学贡献,在于研究细胞分裂的分子机制。
细胞分裂,是细胞繁殖、分化的基本过程。如果细胞不分裂,一个人就只能是起初的一个细胞,不能变成个体。
对细胞周期的研究,1998年我曾在《科技日报》发表简介。如当时所述,我认为细胞周期的研究中,哈特韦尔和纳斯的工作最重要,而第三重要的科学家有几位比较相近,最后得奖并不表明得奖的第三位工作重要性高于未获奖的那几位。这个领域的突破性工作是哈特韦尔决定用遗传筛选,寻找影响酵母细胞周期的突变体。他找到了突变体,实际就发现了影响细胞周期的很多基因。1970年代初,人们并不知道能得到并确定具体的基因,只是以突变来间接了解基因。哈特韦尔找到了较多基因,命名为CDC,后面接数字(CDC1、CDC2、CDC3……)。一些年后,技术的发展,特别是1973年重组DNA技术的建立,1970年代中晚期基因克隆技术逐渐完善,可以得到突变所在的基因,八九十年代更可以对基因进行较多的操纵。哈特韦尔是开创遗传学研究细胞周期的先锋。他的工作影响超出细胞分裂周期本身,因为通过继续研究其中部分基因参与的生物学过程,也帮助人们理解一些其他领域的问题。
纳斯是较早期加入这一领域的科学家,其研究途径相似于哈特韦尔。纳斯用另外一种酵母做同样的遗传筛选,其起点并非很有创造性,但是,他在1970年代中期首先确定CDC2的功能,特别是因为发现CDC2功能加强的突变体能加快细胞周期,从而提出众多CDC基因中CDC2的突出作用。
到1980年代,多个研究发现CDC2在从酵母到人的多种真核生物中都起关键作用。科学家们得到多个决定细胞周期的基因,而且发现多种生物用同一套关键分子,组合成一个机器似的,非常漂亮。到1990年代初,基本框架已经确定。现在教科书一般画一个圈,图示细胞周期的不同阶段,而围绕这个圈,可以画上不同的分子有何变化,它们起什么作用。外行粗看貌似八卦图,其中却含有深刻而现实的意义。其中,最突出的是CDC2。CDC2编码的蛋白产物是蛋白激酶,由在细胞周期不同阶段表达量不同的分子调节它的活性,而CDC2编码的蛋白激酶通过调控其他蛋白质的磷酸化,调节它们的活性,控制它们的功能。
细胞周期的研究,用酵母做遗传学研究,当时都认为是基础研究,不清楚应用意义。其实,细胞分裂异常,也是疾病的原因。比如,无限制的分裂会导致癌症。所以,细胞分裂既是基础问题,也有应用意义。酵母的研究最后推动对人类癌症发生机制的理解,是多数人始料不及的。现在已经公认,酵母是主要模式生物,而不是少数科学家的怪癖。
纳斯本人在多个单位工作过,曾任牛津大学教授。2003年到美国生物学顶尖的洛克菲勒大学任校长。他在洛克菲勒时加强了对年轻教授的支持。
纳斯不避公众,推动社会对科学的支持。他也致力推动英国的科技体制改革。2010年4月,伦敦《泰晤士报》(The Times)发表的访谈中,纳斯主张英国学习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模式,在全国以新机制支持优秀科学家。成立于1660年的英国皇家学会,同年11月30日将庆祝其350周年。其后第一天,纳斯将就任皇家学会第60任会长。2011年第一天,他将任英国医学研究和创新中心(UKCMRI)首任主任,在伦敦市中心建立欧洲最大的生物医学研究机构:5年后将有1500人、约10亿美元的研究经费。
爵士原是私生子
纳斯虽然是优秀遗传学家,但对自己的遗传背景长期蒙在鼓里:在得奖不久后写自传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所介绍的“父母”不是他真正的父母。他知道自己比兄姐小很多,却不知道个中缘由。
1999年被女王封爵的纳斯,发现自己是私生子的过程也很偶然。
他于2003年到美国担任洛克菲勒大学校长。其后,申请美国绿卡时没有通过,纳斯挺恼火的。美国国土安全部说他提交的出生证上没有父母名字,要求他提交更详细的出生材料。英国有两种出生证,一种短的,一种长的。纳斯交代秘书去问英国要长的出生证,自己旅行去了。回来后,秘书说你是否把父母名字搞错了。他看到自己的长出生证后,也不得其解:上面母亲是他姐姐的名字,父亲一项无人。后来他在诺贝尔网站加的更正说自己过了几秒种才意识到(报社采访他的报道说是他妻子先意识到):可能原来以为的父母其实是外祖父母,而姐姐才是母亲。
可惜,这时他已经不能问父母和姐姐:他们早已过世。他的两个“哥哥”也毫不知情。
纳斯有两个女儿,现在分别从事电视节目制作和高能物理研究。她们小时候常听父亲讲科学和历史,觉得父亲对事情都很好奇。其中一位其实比父亲知道更多家史,她11岁时因为要写家谱,“奶奶”告诉她:她父亲的“父母”各自都是私生子。纳斯从出生证上看到自己出生于姨婆家,打电话给表姨得知出生之谜:自己的“姐姐”原来是母亲。生母17岁怀孕,18岁去乡下生了纳斯,外祖父母将他以“儿子”的名义带回伦敦,抚养成人。
纳斯快3岁时,生母结婚。婚礼上,小纳斯钻到桌子底下,把蛋糕给碰翻了。生母一手拉着纳斯的小手,一手搀着丈夫拍了一张照片。生母出嫁后从此将纳斯完全交给了外祖父母。生母去世后,纳斯才知道,她的床边有4个孩子的照片:后来生的3个,和纳斯本人。
纳斯很懊悔没有机会和母亲长谈自己的身世。他也试图找到父亲。听说有位音乐家与母亲有联系,纳斯就检测音乐家亲戚的DNA,结果没有发现和自己的关联。只剩下一个美国兵的传说,也仍有疑问。比如,虽然纳斯有Paul这一平凡名字,其中间名Maxime却不像工农兵,更似某种贵族,也不能排除俄国、法国贵族血统的可能。
纳斯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他觉得生母一生为此含羞,而自己公开谈论可以代偿一些:母亲半个世纪不肯说的事情,我就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耻辱。“作为一个挺好的遗传学家,自己的遗传竟然是个长期的秘密,这个讽刺倒蛮吸引我。”
纳斯不仅克服出身带来的困难,也全然不为出身卑微而羞愧。
一般的中国学生,可能不会有纳斯双重的“家庭问题”,从中也许可以看到更多希望:客观判断自己的潜能,通过努力建立自己的事业。
1998年在《科技日报》发表的关于细胞周期研究的简介《细胞分裂的分子原理》也见: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2924。
非科学故事部分资料来源:诺贝尔奖网站,《科学》和《自然》的新闻报道部分,Scientific American的访谈,记者Roger Highfield报道(2010年4月19日,http://www.telegraph.co.uk/science/7607690/Sir-Paul-Nurse-Geneticist-inherits-a-mystery.html)。
写于2010年暑假,2010年9月21日发表于《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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