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脱派纳斯公墓的黄昏

蒙脱派纳斯公墓的黄昏

二月，是法国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法国，这个国土呈等边六边形的国家，它与赤道的距离和与北极的距离相等，并恰好在它们中间。受大西洋、欧洲大陆、地中海的气候影响，使这片国土冬天不怎么冷，夏天也不怎么热，比较适宜人生活。

首都巴黎，地处巴黎盆地，气候当然大体是宜人的。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寒冷的时候。

这是因为，来自中国内地的、海上的各种风都在这块六边形的土地上交会，这便形成了冷暖交替的季节。人们给那些冻坏庄稼与林木的寒风，将雪融化的暖风或带来雨水的和风都起了不同的名字。有一种风叫“密斯特拉”风，它寒冷、猛烈，是一种十分可怕的风，一刮起来，就几天不停。

公元1830年2月，“密斯特拉”风吹得比往年厉害。它在巴黎盆地盘旋，钻进巴黎市区的大街小巷，它横扫城郊的树林和沼泽地。在巴黎蒙脱派纳斯公墓，起伏的坟墓阻碍了风呼啸的脚步，放慢了风飞驰的速度。风，在坟场里回旋着，不时卷起地上的落叶。坟场里的荒草已经枯黄了，倒伏了，只有那些野蒿和洼地的芦苇还挺立着。几棵高大的老树，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它们那满是皱纹的干裂了的树皮，就像是久经风霜折磨的老人的面孔。

在荒凉的坟场上，有个角落，添了一座新坟。黑褐色的坟，在一片黄色的枯草中显得很孤单。突然，几声风的呜咽，坟旁的芦苇发出呻吟。长眠在这里的孤苦老人，就是法国杰出的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先驱——琪恩·巴蒂斯特·拉马克（Ramark Jean Baptistede）。

安睡在这里的孤寂的老人啊，莫非你觉得这一年巴黎的冬天比往年要冷！

是的，今年的风比往年厉害，冬天比往年冷，冷得令老人无法安眠，可更使老人不能瞑目的是，担心他所草创的学说的命运。此时，他的朋友圣希雷尔正在用他的进化理论与宗教神学进行着一次激烈的交锋。

这一天，时近黄昏，一个人走进了蒙脱派纳斯公墓。夕阳像是用鲜血染成，凝固在天边，把这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个人，就是法国另一位杰出的生物学兼矿物学家、拉马克的好朋友圣希雷尔。今天，看望拉马克来了。他来是要告诉拉马克，法国科学院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关系着进化理论生死命运的大辩论，辩论是由他——圣希雷尔首先挑起的。

从1829年12月18日到现在，拉马克已经离开人间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圣希雷尔是一直在不平和愤慨之中度过的。他为拉马克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而不平和愤慨，他认为拉马克的学说是正确的，而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都是毫无道理的。他决心捍卫拉马克的学说。就在今年2月15日，在科学院的会议上，他宣读了两个学生的论文。论文论证了乌贼和狗的躯体构造是相同的，说明软体动物也是复杂的脊椎动物。他认为这正能说明拉马克关于生物不断由低级向高级发展，一种生物类型能逐渐转化为另一种生物类型的进化论观点。辩论开始，反对进化理论，维护宗教神学的法国生物学权威君维叶针锋相对，立刻迎战。巴黎的人们也自动聚集在科学院的大厅，目睹双方的交锋。报纸上也发表大量文章，一时间法国议论纷纷，震动了欧洲各国的科学界。

君维叶真是能言善辩，并且，他所提出的解剖事实，的确是很精细和周密的。当然，圣希雷尔毫不怀疑进化理论的正确性，但是猛然间，他觉得用来论证乌贼和狗的躯体构造一致的材料仿佛还不充分，从而，用它来证明进化理论也就没有力量。他担心在辩论中会犯“论据不能推出论点”的错误。

“如果……”

圣希雷尔坐在拉马克墓前，陷入了沉思。他抬眼望去，夕阳越来越红了，坟场的芦苇，被染着一层黄色。圣希雷尔突然间忆起了拉马克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叫人找来了村里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我到了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请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最大努力爬到大山最高的地方，然后，回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整洁：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了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早该回来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忽然，他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疲惫不堪，只是眼神清炯，焕发着胜利的光彩。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呼啸，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别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别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处于天地间的渺小和孤寂，只能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真是山顶。祝福你。”

是啊！真正到达山顶的英雄遇到的是什么呢？他遇到的是漫漫的长途，是全身的伤痕，是愈来愈浓的渺小和孤寂感，是高处的一无所有。

拉马克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这个被称为法国的林奈的人，是欧洲知名的科学家，却一生贫穷、一无所有、形单影只地进行着科学探索。

可是，人们啊！你们为什么不承认这位登上了真的山顶的英雄呢！

暮色苍茫，圣希雷尔走了。

一阵晚风吹过，发出沙沙声，仿佛是拉马克的灵魂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