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院式空间
合院式空间——中国式的空间模式?
1.流行的合院式空间及其构成特征
近些年来,不少建筑师表现出了对内向性合院空间的高度兴趣与欣赏,以此表达他们对中国式的建筑与空间的价值取向与追求。比如,“一排盒子,一排有顶或没顶的盒子;一排院子,一排有顶或没顶的院子”,这便是“标准营造”招牌式的组合1。又如深圳大芬美术馆中,建筑师利用一种明确分层的不同属性的两种空间(封闭与开敞),通过垂直方向上的开合与穿插,来获得一种富有逻辑与节奏的空间变换,以及相应的丰富体验。在DnA工作室设计的宋庄小美术馆中,其空间构成同样可以简化为一系列有顶(高起的展览空间)或没顶的院子,二层的艺术家工作室在这两者间自由运动,于是没顶的院子、艺术家工作室、有顶的院子、相对低矮的展览空间彼此渗透、融合,产生“之内”、“之外”、“之间”以及开敞与封闭、高与低等多种不同的空间体验。
综观这些建筑,它们显示出一些共同的特征:在相对封闭而坚实的外墙限定内,虚、实两种性格截然不同的空间被精妙地组织在一个尺度小巧的单元中,强调空间彼此在视线上或流线上的关联。在界面的移动或透明程度的变化过程中,人的视线亦深亦浅,动线也变得起转承合。在一个强调实体感的建筑体量之下,相对独立的虚实空间在水平或垂直方向被细密地编织在一起,获得了内在的节奏与秩序。因其构成模式的简约与纯净,一种空间的诗意便诞生其间。生活在围墙的限定内获得了自由,并与自然展开内向的对话。
何多苓工作室二层平面及其外观,刘家琨,1997(图片来源:www.abbs.com.cn)
刘家琨早些年设计的何多苓工作室堪称成功演绎合院空间模式的代表性作品。通过如是的手法,建筑师创造出了一个充满了期待、想象与多变的文学性空间与景观效果。其具体的设计思想与旨趣,建筑师本人已有精彩的描述:
方案起始于一张观念性空间草图,草图极为粗略,夸张地说,像一只方形笼子里惊蛇回头的动势,但却得到审美激进的业主夫妇的立即认可。何多苓工作室的基本构成是一个金石印章般外形简单内部繁复的正方形体。正方形层层相套,剥离在最外围的是一道具有防卫象征的厚墙,中间是口字形环绕的一圈房间,最后,像打开层层包装看见的是一张白纸,核心部位是一方天井。一条线路环绕围封闭天井的外壁盘旋而上,沿途移步换景,穿越平台、客厅、画室、书房,在投影即将闭合时的一个空中小庭园处骤然转折,进入突现的天井,一条飞廊凌空斜穿而过,并从上空折返回刚才经过的房间,迷宫化的空间和路线由于观察角度的突变而顿时变得清晰,使人明白刚才身在何处。飞廊继续延伸,穿透建筑,擦过树冠,直指河边平台,从而使河边绿地与二楼庭园取得了直达性联系。这条使人进入非常状态的飞廊是整幢建筑的机锋所在,作为一种粗野的解构因素,它破解了层层相套、稳定严谨的正方形体,所到之处焕然一新2。
良渚博物院,大卫·奇谱菲尔德,2009:由一系列18米宽的矩形盒子构成,通过三个内院空间来组织功能、创造趣味。(图片来源:平面及流线草图来自ELcroquis,David Chipperfield 1991-2007.2007:214.)
内院式空间,到底有何奥妙?真是拯救建筑师的灵丹妙药吗?它又有怎样潜在的问题?
撇开合院空间所蕴含的文化与价值取向,单从空间的几何构成,我们发现它们呈现出以下特征:①相对封闭规整的外部边界对比于相对自由开放的内部界面;②内部空间与合院渗透,融合;③精心设计的路径与视线成为感悟合院空间的关键。其实,这些特征又可以归结为一点,那就是空间的戏剧性。我们知道,戏剧的重要特点是在一个高度浓缩的时空范围内,有着鲜明性格的人物之间通过一系列的事件展开诸多尖锐的矛盾、强烈的冲突,从而呈现出一种艺术的张力。在一个合院空间里面,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如是的戏剧性的空间场景,例如单纯洗练、有着极少主义的外部体量;复杂多变、甚至犹如迷宫一般的内部空间组织;内外部空间的渗透融合;不同体块间“之内”、“之外”、“之间”等多种多样的状态,在这样一种强烈的空间对比以及富有节奏的空间转换之中,一种空间的“戏剧性”便自然的获得,从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那些“留白”的院子也为使用者留下了多种可能,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院墙,承载着斑驳陆离的光影,给人许多“戏剧性”的期待与想象。
2.传统合院空间: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
庞贝的潘萨住宅
希腊住宅
北京四合院
各种院落形制(图片来源:王昀.空间的界限.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10.)
综观世界范围的传统民居,我们可以发现大量合院式的空间模式。无论是中国、印度,还是非洲、南美或地中海周边,我们均可以找到大量有着如是空间的典型建筑。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合院式的空间成为一种普遍的居住模式呢?其实,该方面已经有人进行了大量研究。归纳起来,可以概括为“自然说”、“宇宙说”、“社会说”以及“意识形态说”等多种解释。“自然说”指出建筑最初的本源是对不利自然因素的“防”与“堵”,因而筑墙围院成为一种最自然的选择;“宇宙说”则将合院式的空间格局作为人们对宇宙构成的理解在于建筑型制上的反映;“社会说”则把经济水平、技术手段以及社会伦理等作为观照合院空间的坐标;“意识形态说”则解释了将人们的价值观念、特别是审美偏好纳入到合院空间被广泛采纳的原因。以上这些说法似乎都可以拿来解释中国的合院空间。比如“宇宙说”,中国人很早就把空间方位和季节联系在一起了,周代典籍《雅冠子》中就有记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里说的就是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季节之间的关系。合院的型制与自然宇宙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构关系,或者说,合院的型制反映了人们对于宇宙的理解。
其实,单从空间的构成来说,我们很难说合院空间是中国独有的空间构成模式。但是如果从空间的人文价值取向来讲,这种注重时空以及人的内心感受的合院空间,倒是体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中国式”,或许,这也是东西方文化与艺术观念的差异在建筑上的具体体现。在以理性、思辨、逻辑等为特征的思维模式下,西方艺术的对象在时空上通常是确定而有限的,在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上也是界限分明的;而中国古典艺术,特别是士大夫艺术则不同,它所要把握的,是无限而永恒的“天人之际”体系,在这个体系当中,艺术表现的主客体界限最终是不存在的3。例如古代文人郑板桥曾经描绘过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惟我独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4如此寥寥数字,勾画出的不仅仅是一处浪漫唯美的小院风景,更是一种古代文人诗意的生活方式,其重要特征便是天、地、人、物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中融为一体,彼此关联。在这份图景之中,天、地、物永恒,唯独人在那些风雨、光影的交替之中慢慢老去;院子虽小,可是借着那一叶半影,人的内心却可跨越千年,穿行万里。这是一种何等的世界,又是何等“诗意的栖居”!于是,“院”——这一个原本看起来似乎只供通风、采光或户外活动的“虚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具有了某种精神上的象征和文化上的内涵,成为人与自然、宇宙相连接的场所,也是居住者感悟自然、时间与生命的地方。合院也不再只是静止的空间,而因人与自然的交互以及“气”的流动成为具有活力的生命之源,于是,一种“中国式”的美感便从中油然而生。
3.当下合院式住宅:中国式住宅?
合院空间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极其自然地成为演绎中国式现代建筑的源泉与载体。近些年,在住宅消费市场的推动下,“中国特色”以“中国式住宅”这一新的面貌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特别是以万科第五园所引发的讨论)。然而中国式住宅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它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究竟什么是中国式住宅?一些内向性的合院空间就代表了中国式住宅吗?中国式住宅针对的到底是建筑的符号、形式,还是空间模式,或是其中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
建筑是生活的容器,每一种类型的建筑模式对应一种生活方式(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阿尔多·罗西说建筑类型在一定时期内是不可更改的)。回望过去一百年的历史发展,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那种基于血缘、伦理的宗族聚居模式、家庭构成与居住方式早已不复存在。以四合院为代表的传统中国式住宅也基本消失,不再延续。如今,基于现代化的发展理念与生活方式早已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还能有一种中国式的住宅模式吗?针对这样一种现实,建筑与艺术评论家方振宁先生说,更愿意用“中国性”来代替“中国式”。他认为所谓“中国式”的意思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样式,而“中国性”则不同,它是表达一种意向,即中国意向住宅。前者已经不复存在,而后者是有可能存在的5。
回望过去的几十年,无论是住宅,还是其他类型的建筑,早期的“中国式”探索多局限于符号、风格和样式,而当下的“中国式”探讨则多限于空间模式与生活情趣。前者可以以香山饭店为典型代表,后者则可以苏州博物馆、深圳“第五园”以及上海“九间堂”等一系列地产项目为代表。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前者从形式入手,希望将“传统形式”演变为“现代形式”;后者则多从空间着眼,以现代的建筑语言、形式与手段来演绎传统的空间及意境。不同的策略导致了不同的结果,前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迷茫,后者则似乎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让我们眼前一亮,我们好像真的看到了一类既传统又现代的中国式住宅。
不过,目前所谓的中国式现代合院空间模式多局限于排屋、别墅以及中小型公共建筑中,这类项目通常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低容积率、低密度。然而在今天城市人口急剧增加、土地资源日益稀缺的背景之下,这类为城市精英阶层打造出的体现着传统士大夫阶层审美观的住居空间,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着中国的现代居住模式呢?另外,合院式的空间,通常处于某种抵抗,其对象可能是周边嘈杂的环境,或是没有安全感的社会,从而营造出一方自在宜人的桃园景观。可是一个合院空间(特别是较大尺度的)也很有可能将自己封闭孤立起来,沦为城市中的一片孤岛,与城市应有的开放、包容、渗透的现代格局格格不入。所以,当合院式空间的围墙界定出了明确的私人领域,使得院落内部的空间相互渗透融合,变得积极有效时,院墙之外的街巷空间却有可能变得消极乏味。反观传统的院落之间,其外部空间虽然也多是窄巷,但是传统的合院居住模式是一个基于礼制和伦理的层级系统,以血缘、地缘为纽带,通过宗庙、祠堂等将一个个独立的封闭院落里的人们连接为一个整体,从而创造具有亲和力的邻里氛围。当下的房地产市场制造出的新合院式住宅已经丧失了如是的背景,于是如何面对相对消极的外部空间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4.合院式空间的反思
长期以来,我们的建筑设计过多地停留于形式或样式转换这种相对肤浅的层次,而未能探讨空间的本质,结果使得我们的思想与行为产生了惯性与惰性。在经历了种种建筑思潮的变迁之后,我们发现时代所需的并不是风格与样式。事实上,任何一种风格或样式都不足以概括或表达这个时代的精神内容,所以基于样式与风格的建筑现代化的范式转换注定是徒劳的。
早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学者芒福德(Mumford)在其关于地域主义思想的阐述中,就明确反对新建筑对旧有建筑形式上的模仿,拒绝浪漫的历史主义所采用的符号复制方法。“在芒福德看来,没有实际生活所支撑的形式是空洞而缺乏生命力的。历史主义相当于建筑的一个面具,它并不能真正地反映建筑的真实状态”6。笔者认为,芒福德的这段话同样适用于空间的分析。套用他的话,我们可以说那种脱离当下具体的生活内容与方式、单纯对于某种空间模式的模仿与推崇同样是缺乏生命力的,而且是有一定危险的,那就是在美轮美奂的外表之下,会有意无意掩盖建筑应有的状态与指向,以及建筑师的责任与义务。因为我们所真正需要的现代建筑,毕竟是其与社会紧密关联的“实质”内容,而非那简约诗意的外在“图像”。
或许,“中国式”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特别是当把这一问题的探讨聚焦于传统模式的转化,而不是当下的社会现实与生活要求之时。合院空间本无神奇,其带来的运动与体验才是其价值所在,而这一过程中凸显的则是对于“人”的关注。从某种程度上说,正如以胡塞尔为代表的现象学的思想所倡导的,那就是强调主体的地位,以主体为出发点,回归日程生活,我们所创造的空间才真正具有价值和意义。
同里退思园
苏州博物馆,贝聿铭,2006
注释:
[1]孙田.节制的苏州印象——标准营造“岸”会所[J].时代建筑,2009(3):89.
[2]刘家琨作品:何多苓工作室http://bbs.roomage.com/post/print?bid=58&id=1923948.
[3]王毅.园林与中国文化[J].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442.
[4]王昀.空间的界限[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13.
[5]方振宁博客.忽如一夜梨花开——王昀的庐师山庄住宅http://blog.sina.com.cn/fangzhenning.
[6]王楠.芒福德地域主义思想的批判性研究[J].世界建筑,2006(1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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