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那些“糟糕的场地与景观”——P.拉茨教授40年来的景观实践
1968年,彼得·拉茨(Peter Latz)与他的夫人安奈丽莎·拉茨(Anneliese Latz)在德国亚琛创办了他们的事务所,至今已有42年时间。事务所的最初几年,主要是做一些私人花园以及公共空间的设计,之后随着名声的不断扩大,所涉及的项目种类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但是真正为拉茨以及他的事务所赢得国际声誉的要数以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Duisburg Landschaft Park Nord)为代表的一系列废弃的工矿企业的再生与改造,拉茨将这些地段称为“糟糕的场地”(Bad Places)。关于拉茨教授的几个最重要的作品,已经有不少文章进行过详细地介绍,本文对于项目本身不再做过多的讲述,而是专注于挖掘这些项目背后拉茨所持有的价值观念以及设计方法,从而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的形成过程。另一方面,时下的中国,正面临产业调整与转型的时期,大量的产业类建筑与场地正面临如何再生与改造的挑战,从已经完成或正在完成的项目之中,以笔者的观察与分析,其中的手段与方法均显示出模式化的雷同与相似,即便在欧洲,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每个地区、每个场址都有其特殊的背景,在恢复生态、重塑地区活力、传承工业文化这一核心价值观念之下,如何深入挖掘场地的潜力,走出程式化的概念与手法、跳出欧美既有的模式,以自身独特、合理的方法加以体现,更好地与现代生活以及中国国情相衔接,则依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1.关于糟糕的场地(Bad Places)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经过10年左右的恢复期,德国乃至整个欧洲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历了20多年以重工业为代表的迅猛发展,至80年代中后期,基本完成了工业化的历程,开始转向以高新技术为代表的信息社会。在这一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大量的钢铁厂、矿山、煤矿、码头、仓库纷纷关闭,留下大量的重型设备与厂房、堆场以及被污染的土地与水体,例如鲁尔区的埃姆舍河一带。毫无疑问,面对充斥了荒芜、杂乱、污染,看起来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这些场地,任何人都会皱起眉头,拉茨也不例外,但是不同于绝大多数人的厌恶、逃避的心态以及掩盖、美化的改良策略,拉茨显示出更多的务实、理性以及审慎的乐观。对于这样的场地,拉茨有自己常用的独特称呼——“糟糕的场地”(Bad Places),撇开各种专业性的描述,他将“糟糕的场地”定义为“所有一切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孙子去玩耍的地方”,不过细细分析起来,拉茨对于“糟糕的场地”的理解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①尽管这些场地令人难以愉悦,但是它们都是文明进程中的不同侧面,见证着社会发展的历史,没有理由视而不见、掩盖甚至抹杀。②糟糕的场地往往也意味着潜在的趣味和机会,带来许多的新奇甚至意想不到的发现,就像一个令人头疼的不守规矩的学生,却往往显示出令人惊讶的特长与潜质,究竟是因材施教还是强迫其纳入通常的轨道,其结果可能会大相径庭。③“糟糕”(Bad)不仅是基于视觉、功能以及其他一些技术性的指标,它还包含许多价值观念层面的含义,所以改进的方法与策略不能单纯只是依靠技术来解决,事实上在许多情况下技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所以一定要寻找新的方法以及价值观念。
在拉茨完成的项目当中,最“糟糕的场地”莫过于以色列的一个巨型垃圾堆了。在位于首都特拉维夫(Tel Aviv)附近的平坦农田之间,突兀起一个占地面积达68hm2,高达85m的大山,但是这座山并不是数百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形成,而是最近50多年来由来自泰市的生活与商业垃圾堆积而成,总体积高达3000×104m3。2001年,当地政府决定通过20年的时间将阿亚隆河流域附近的300多hm2的土地(垃圾山包含在内)改造成一个公园,届时成为泰市330万居民的生态休闲场所与公共开放空间,而垃圾山将是公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2004年,拉茨事务所赢得了该项工程的竞赛,并与美国SCS的工程师们共同合作,开始第一阶段工程的具体设计。
设计的最初,拉茨对自己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这个山体的内部究竟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它究竟是怎样生成的?处理这一问题目前可采用的最佳技术是什么?设计师是在什么样的尺度上进行工作?不过拉茨也很快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何将这个山体的表层封闭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雨水渗入地下而导致地下水的污染……如此不同层面的技术问题分析之后,拉茨突然发现另一个问题,如果回答不了,那么前面的所有分析都可能是徒劳,那就是改造这一山体可以利用或依托的文化层面的元素到底有哪些,因为这对于一个场所的独特性创造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特拉维夫近郊垃圾山鸟瞰(图片来源:Udo Weilacher. Syntax of Landscape.Birkhauser,2007:149)
垃圾山公园规划设计总平面图(图片来源:UdoWeilacher. Syntax of Landscape.Birkhauser,2007:162)
在之前关于这一山体改造的提案中,有许多是将之塑造成一个大地艺术作品,比如或抽象或具象的巨型雕塑;不过艺术家L.维恩伯格(Lois Weinberger)明确反对这种纯粹基于视觉与审美的方法,主张分析、理解、表达山体的形成与演变过程,而不是加以修饰、掩藏或消除。拉茨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与维恩伯格类似(不过拉茨否认他受到过维恩伯格方案的影响),认为这个垃圾山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物质实体,而是一个活着的文化景观,是人类正在创造的空间动态结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绝不能将之简单地掩藏或消除然后宣告它们从此不再存在。不过,在维持垃圾山的现状与理想景观之间这一强烈对比与冲突的情况下,拉茨亦在山体上注入了一些新的元素,以调整并丰富人们对它的阅读与理解,具体如下:①基于水体的安全,重新调整河道的位置以及山脚大片平地的土地利用与植被,从而确保河水不会被从山体渗出的污水所污染。②从低向高,将山体的断面依次划分为干枯的河床、山脚台地、陡崖、山顶平原以及平原中心处的绿洲,每个地区采用不同的植被策略以及设计手段,例如在最能特别反映山体原初面貌的陡崖地带,人工就不再介入,而是任野生的物种在其上生长蔓延。③山顶中心下沉处的绿洲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拉茨希望通过这种画龙点睛或者类似针灸的手法,在原本死气沉沉的垃圾山体中植入一颗绿色的心脏,从而带动该场地的整体复苏。当然,拉茨为此也面临一些技术的考验,例如水体防渗、防漏、过度蒸发、如何补充、如何防止山体内部溢出的甲烷气体的影响等等诸多问题。④在山体北侧悬崖的顶部切除一个豁口,创造出一个眺望泰市全景的绝佳平台,这样既不会影响到山体的轮廓,同时从泰市方向看过来,也是一个暗示和标志,从而区别于其他自然的山体。
面对垃圾山这一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场地,拉茨也在究竟哪些地方值得维持哪些地方又应该重塑之间艰难地抉择。目前,垃圾山的建设才刚刚开始,其未来的命运究竟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实践与观察,但无论如何,它将再一次考验人们对于一类新景观的接受与欣赏态度。
中心绿洲/观景豁口与平台(图片来源:Udo Weilach-er.Syntax of Landscape.Birkhauser,2007:163)
断面上的空间组织(图片来源:Udo Weilacher.Syntax of Land-scape.Birkhauser,2007:159)
2.景观句法(Syntax of Landscape)与最少干预(Minimum Interfere)
20世纪90年代末,拉茨教授出版了一本著作,书名就叫《景观句法》(Peter Latz:The Syntax of Landscape.Birkhauser,1999),以此归纳总结他的设计方法,其实这也是他针对萨尔布鲁肯的港口岛(Hafeninsel)和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Duisburg Landscahft Park Nord)等项目的总结。其中提出的重要观点就是景观句法以及与之紧密相连的最少干预原则。拉茨以语言学的方法来比喻景观,如果那些一个个景观元素是词语的话,那么众多词语组成一句话所依托的内在语法结构(句法)则是孤立的景观元素构成一个整体景观的内在逻辑。拉茨在各种场合曾多次讲到在他对景观设计的理解中,表达出对“语义”的作用不太感兴趣或者根本就没有兴趣的观点,他认为语义的作用远不如找到一种结构重要,因为一旦找到这种结构,大量的语义可以主动地相互转变,就像地球在其自身的运转法则之下,季节、天气和事件则任其自在自由的变化。
面积200hm2的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是拉茨的代表作品之一,公园坐落于杜伊斯堡市北部,这里曾经是有百年历史的蒂森(A.G.Tyssen)钢铁厂,尽管这座钢铁厂历史上曾辉煌一时,但它却无法抗拒产业的衰落,于1985年关闭了,无数的老工业厂房和构筑物很快淹没于野草之中。1989年,政府决定将工厂改造为公园,成为埃姆舍公园的组成部分。拉茨的事务所赢得了国际竞赛的一等奖,并承担设计任务。在1989年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的最初的设计投标过程中,当法国景观设计大师拉索斯(Lassus)在现场已经确定出早期原始景观、田园景观、工业化景观、后工业化景观如此四段式的概念,并已经绘制了大量精美的效果图时,拉茨小组依然执著于对一张景观结构图的研究。在收集、分析、整理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信息及元素之后,拉茨将它们纳入各自成系统的层级,依照在空间所处的高度来划分,归纳为水系、道路、高架步行通道、使用或景观板块,在这个理性的框架体系中,以人工最少干预为原则,尽可能保留原有的信息及元素,只在某些特定点上用一些要素(如坡道、台阶、平台和花园)将它们连接起来,让各部分相对独立而连续地存在,以获得视觉、功能、象征上的统一与联系。于是,如今当人们漫步在公园里,既能感受到当年钢铁厂鼎盛时期的辉煌,又能体会到旧时的构筑物在新的结构之中所获得的新的解释与意义:高大的钢铁转炉不再是工业时代的怪物,而成为人们触摸、感悟历史的载体和攀登、眺望的平台;废弃的高架铁路成为公园中的架空步行通道;一排排高高的混凝土墙体或柱墩成为攀岩训练场;一个个煤槽成为供人探寻的秘密花园;众多的铁架成为攀缘植物生长的支架……实践证明,拉茨以他务实、理性、简练的句法为这一场地续写了一段最自然也是最为贴切的新句。
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鸟瞰
公园高空架空平台与景观
对于废弃的工业设施的再利用,其实早在1970年西雅图煤气厂改造成公园的项目中,景观建筑师R.哈格(Richard Haag)就已经开始了尝试,他将部分当初生产时的高塔、槽罐、烟囱、管道等保留下来,成为公园之中的大地景观与雕塑,从而引起了人们的轰动,但是哈格的做法与后来拉茨的相比却有着本质的区别。首先,哈格并没有整体保护、延续原有场地上的各种信息的意识,而是将大部分的工业痕迹彻底地清除,于是,留下来的构筑物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因为它们完全脱离了原有的环境与历史脉络;其次,留下来的部分出于安全的原因被封闭起来,游人不得入内,缺少了人的接近与参与,于是那些高塔等设施难以衍生出新的意义;当然最本质的区别是没有意识到那些废弃的产业景观中包含着一整套复杂的信息、价值与结构,而要求相应的一套综合、全面的设计方法。
西雅图煤气厂址公园改造之前(左)与之后(右)的景观对比(图片来源:Udo Weilacher.Syntax of Landscape. Birkhauser,2007:108)
拉茨通过他的“景观句法”给我们展示了他对于景观的理解,那就是任何景观都应置于环境与历史的视野之下,景观从来都不是抽象孤立的存在,而是各种条件或影响作用下的结果。只有在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句法指导下,一个个景观元素才有可能成为诠释、理解、演绎自然与文化的线索。
3.废墟(Ruin)的概念及其哲学意义
1985至1989年间,拉茨在德国萨尔布吕肯市(Saarbrueken)的萨尔(Saar)河畔一处以前用作煤炭运输码头的场地上设计建造了一个公园——港口岛公园,在这个项目里,拉茨最初提出了多种想法,但最终的方案却一反当时德国城市公园普遍采用的风景园林形式的设计手法,拉茨采取了对场地最小干预的方法,以废墟的形式力求保持并揭示场地上被瓦砾所掩盖的历史。拉茨大量采用废墟中的碎石瓦砾作为档墙、台阶等的建筑材料,并用这些材料在公园中垒出了一个方格网,将废墟分割出一块块小花园,以此作为构成公园的基本骨架。在公园东西两部分的连结处,也就是在横跨公园的高架公路下面,拉茨将该场地的雨水收集在一起,利用其低洼地势形成了一个湖面,一座桥和砖砌的水墙横跨其上,有意思的是,拉茨将它们以残垣断壁的形式来表达。如此不同常规的方式,自然使得公园建成后立即引起广泛的争议,赞扬的人认为拉茨对当代新园林艺术形式做出了新的探索和贡献;反对者则说那是垃圾美学,认为拉茨的设计在材料、形式及表现手法上都非常混乱。
港口岛公园局部鸟瞰
联系东西两侧的桥
公园内人行步道边的挡墙
时至今日,回过头来再看这场近20年前的争论,其实我们会发现拉茨清晰而坚定的思想,那就是它对于“废墟”的深刻而独特的理解。在拉茨看来,废墟不仅是保持场地特征、加强景观识别的保障,同时也是以一种开放、未完成的建设方式来应对各种随时都在发生的变化;另一方面,对于废墟的接受与欣赏也是对于传统审美标准的颠覆与挑战,这也是拉茨对废墟着迷的原因,他想以此试探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接纳与包容程度。在对废墟的理解上,拉茨更像一位哲学家。
事实证明,拉茨对废墟如此大胆而前瞻性的理解与应用是极具革命性意义的,因为它的确开创了公园的新范式,也拓宽了人们对于“美”的认知与欣赏;也正是在港口岛公园这一项目上的试验,才让他在之后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中对废墟有了更为自信、成熟地表达,这次他不仅将场地上的建筑及工程构筑物,甚至将植被都作为工业时代的纪念物完整保留下来,任荒草在其间自由生长,工厂中原有的废弃材料也尽可能地得到利用,红砖就被磨碎后用作红色混凝土的部分材料或直接作为地面的铺砌材料。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如今那些旧工业设施的间隙生长出大量特殊的植被类群,生动地展示着植被演替的过程;大量钢铁构件的表面通过其自身的氧化、腐蚀、生锈及损坏的过程,无声地述说着自然神奇的力量;厂区的焦炭、矿渣堆积而成的小山上长出形形色色的植被,显示出生命的顽强……正是“废墟”这一概念与意向,那些废弃的工业设施反而获得了新生与意义,显示出了令人激动的景象。
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保留下来的水泥柱墩被改造成攀岩设施
腐烂的圆木间生长出的野生植物
矿渣堆上生长出的野生植物
归根结底,拉茨所践行的“废墟”式的景观模式实际上是以一种拒绝任何过分设计的方式来介入场地上的各种元素,而留下充足的空间,让生态去自由蔓延,让时间去慢慢融合,让人的活动与参与、去进行各种填充。以此方式,场地上的景观将获得一种开放式的结局,永远没有终结。
4.多义的景观(Ambiguous Landscape)
2007年10月,拉茨教授所执教的慕尼黑工业大学(TUM)景观建筑学科为庆祝该校景观教育50周年举行了系列学术讲座以及其他相关学术活动,主题就是多义的景观(Ambiguous Landscape),这也是该学科十几年一直在探讨的话题,针对历来对于景观这一概念的内涵及对其意义的多种多样的解读,当下的许多学者更愿意以多义的景观这一综合、融贯的视角来加以理解,将景观的自然、生态、人文属性整合在一起,来分析当下学科面临的挑战与出路。
TUM景观建筑系办公楼前绿化与雕塑
TUM景观建筑系办公楼前粉碎的砖石铺面
从1983年开始,至2008年春正式退休,拉茨执掌慕尼黑工业大学景观建筑学科长达25年,所以这里的教育模式与思想自然深深烙上了拉茨的印记。一方面,拉茨希望学生全面掌握该学科的重要内容;另一方面,拉茨又极其谨慎地表示他所能掌控的只是工业场址的再生与改造,对于每个来到韦恩希蒂芬(Weihenstephan,慕尼黑工业大学景观建筑学科所在之地)学习景观建筑学的学生,他在此方面可以给予充分地指导。事实上,拉茨也的确是如此操作的,前者依靠景观建筑学、生态学、土地利用以及建筑、规划等多个学科的课程交叉与共享来保证学生获得足够宽广的视野;后者则通过大量以实践为主导的教学模式来实现,这里的实践不仅仅意味着分析、设计具体而真实的案例,还包括亲自的建造,拉茨事务所完成的许多项目中,例如雷根斯堡的花园、莎尔布吕肯的港口岛公园中的不少地方就是由学生们在场地上自己设计并动手建成。慕尼黑工业大学韦恩希蒂芬校区景观建筑学办公楼前的场地建设同样在拉茨的指导下由学生们自己完成,那些由曾经废弃的砖石材料砌筑的挡墙、花坛以及粉碎的红砖铺就的地面、随意蔓延的植物、雕塑般静静站立的工业设备等无不展示着拉茨的“景观句法”以及“废墟”哲学。拉茨说,建设之初,他们从未想过以美丽如画作为目标,但是现在这片场地却无时无刻不显示着迷人的景色。从事务所的实践到大学里的教育,从规模浩大的工程项目到系办公楼前的小片场地,拉茨将他整体、系统、综合以及开放的设计思想贯彻到底,不仅让一片片原本毫无生气的场地获得了多义的景观,也让慕尼黑工大的景观建筑学科、他本人以及事务所在整个欧洲乃至世界都占有了一席之地。
5.拉茨的思想对我们当下的启示
通过拉茨的思想与实践,可以提供给我们如下启示:
第一,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改造方法与策略不能只是单纯依靠技术来解决,一定要寻找新的价值观念,只有这样才能赋予它们新的意义与持久的生命力。当下的中国,针对衰落或废弃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再生与改造,由于人们已经逐渐意识到其具有的独特文化意蕴与商业价值,那种完全推倒进行重建或生态恢复的改造方式越来越少,而是通常采用以下几种模式:(一)创意产业园:该模式利用既有建筑高大的空间以及丰富的工业文化内涵,营造出适合特定人群的工作空间与环境,是目前最普遍也是相对成熟的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再开发模式,例如北京的“798”工厂。(二)特色经营以及商务产业园:利用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层高高、大尺度的建筑特性以及极具个性的工业元素,将建筑以及场地改造成具有时尚与怀旧、现代与传统、精致与拙朴等多重特征的餐饮酒店、商务办公、文化展览、会议中心、精品商业等经营性内容的商务文化空间,例如上海苏州河边的部分区域。三、部分保留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地产商业开发:在土地出让过程中,规划部门明确要求保留部分原有工业景观的元素,使其成为建成景观中的标志性或文脉性景观。四、部分保留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公园建设:拆除大部分的建筑,清理出来的场地作为市民休闲活动与生态恢复的场所,残留下来的部分工业建筑与构筑物成为其中独特性景观,例如广东中山的岐江公园。五、整体保留:将地块的全部或大部分景观要素保存下来,并对环境加以整治,设施进行适当增减,使得人们在建成的工业景观中可以感知到过去的工业文化,北京首钢二通钢铁厂、武汉汉阳钢铁厂等都正在尝试这样一种模式。
以上不同的再生模式的选择,除了经济利益的驱动,决策者、开发者、使用者等所秉持的价值观念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以上不论哪一种模式,均显示出人们开始逐渐接受和喜欢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独特文化价值,应该说是一个很好的现象。但是,历史的经验一再告诉我们:这些西方舶来的模式未必完全适合我国。因为不同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体系,东西方对于产业类建筑以及场地的价值有着许多完全不同的判断。以整体保留模式为例,德国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作为后工业景观公园的经典范例,对国内那些大量资源型城市、老工业基地等诚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然而,这一成功的案例是基于其特定的社会发展阶段(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和技术(高技术)、经济背景(生态恢复过程中的高投入)、审美倾向(对工业景观的普遍接受与欣赏),对我国现阶段废弃的产业类建筑与场地而言,若要建设类似的工业景观公园,其具体的设计方法、实施过程和运营模式,尚需要依据客观的分析研究做出慎重、科学的解析与求证。而这其中,最重要就是针对各种产业类建筑与场地寻找到拉茨那样既适合当下又具有前瞻性的价值判断。
第二,产业类建筑与场地上的景观设计绝不仅仅是一个基于视觉的美化或功能的转换,而是一个与城市、社会、自然和人之间再次建立紧密关联的过程。因此,规划设计中必须着重研究其基于生态、社会与经济上的系统转换与再生机制。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埃姆舍建筑展这一宏大计划的全方位支撑。反观北京“798”艺术区,在经历多年关于拆迁与保留的争论后,虽然最终于2005年作为典型的原生性艺术产业聚集区得以保留,然而,当拆与留的争论归于平静之时,一些新的问题也开始摆在面前,特别是“798”艺术区能否作为北京文化产业的重要支撑;艺术区能否真正发挥产业聚集区的作用;相关的基础设施如何进一步完善;与周边的城市区域如何在功能上相互协调与支撑。
第三,在具体的设计手法上,必须摒弃程式化的模式,着力探索与新的价值观念相匹配的景观塑造与表现方式。在港口岛公园项目中,拉茨就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让我们看到产业类建筑与场地的价值往往具有一定争议性,其景观再生过程中的形式与手法更不必拘泥于常规。而且非常规的手法反过来又会促进人们对于产业类建筑与场地价值的反思,而这其中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后现代产业类新景观从来都不应该是静止的,而是始终处于系统的动态变化与调整之中,所以应该抛弃那种基于掩饰、美化、拼贴与构图的片面设计,只有这样,才能挖掘、显现场地自身蕴藏的价值与魅力,而不是表达设计师自身的意愿与喜好。以拉茨成功的经验来反观我们当下许多产业类遗址与场地的景观设计,许多设计师很少考虑项目所依托的地理与场所环境,他们喜欢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介入环境与场所,以一种不妥协的姿态试图给场所以新的诠释与意义。但问题是一旦物体建立起来,他们与周遭物体或景观的关系有可能与当初设想的完全不同,包括人们的阅读欣赏与理解。景观的含义是多义模糊的,同一个景观对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理解,设计师必须对这种模糊多义的特性相当敏感,而且应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人们更喜欢开放式结局的景观,以便让时间、自然和使用者自己去补充完成,从而形成自己特有的理解。人们都有这样一种习惯:以一种简化的方式来概括复杂的事物。所以,你的设计即便再复杂,再有意义,人们也会简化,从而有可能丧失原本的设计,明智的方式就是以开放式的结局与设计,让使用者介入其中,从而产生多元、模糊的意义。
在具体设计手法上,一个好的景观设计,通常会是对场地的最小介入,而不是那种满铺拥挤的构图模式,提倡一定程度的景观留白,以便让生态去蔓延、以时间去融合,用人的活动去填充,从而真正让产业景观整合到自然与人类生活系统之中。就像中国的山水画,以寥寥几笔架构起整幅画面的骨架,其余则是大面积的空白,但正是在这份大胆的取舍之中,作品产生了意境,并将观者纳入了进来,让其自由想象。
工作方式上,强调深入仔细地调研、分析、研究场地上的一沟一坎、一花一木以及或美或丑的一切设施与构筑物,而不是从设计者自身标准的有意抹杀和忽视,应该正视它们曾经的合理性,并探究它们在当下的可能表现与潜在意义。
第四,创新的政策支持:废弃的产业类建筑与场地要想成功实现生态、经济与社会的再生,必须有一套相应的创新政策支持,因为这类建筑与场地的再生往往需要大量的资金,并且经济上的收益相对较小。为了缓解政府资金压力,鼓励民间资本积极参与该类项目的建设,亟须对现有的土地管理政策进行调整与补充。例如在传统土地管理体制下,产业类建筑用地范围内的行政办公及居住生活用地一般不得超过总用地的7%,加之工业用地上建筑物的大产权特性,这样往往就阻碍了该类项目的灵活经营。倘若改变工业用地性质,则会出现两种可能:一种是由于需补缴地价,增加开发成本,有可能降低市场经营效益,打击投资者积极性;另一种则是在开发过程中,对一些有价值的工业遗存任意拆毁或改造,从而极大地破坏其文化价值。所以各级政府也要积极探索适宜的相关政策,以促使产业类建筑与场地在再生过程中能够获得生态、经济与社会的平衡发展。
(原文已发表于《规划师》2010/2,有较大幅度修改)P.拉茨教授简介:生于1939年,德国著名景观建筑师与教育家。年轻时曾学习、工作于亚琛工业大学、卡塞尔大学等。1983年起,被慕尼黑工业大学聘为教授,主持景观建筑学的教育,一直工作至2008年退休。其间,也曾作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哈佛大学的客座教授。在从事教育的同时,拉茨与其夫人于1968年建立了自己的事务所,在其后的40余年时间里,完成了大量实践项目,特别是以杜伊斯堡北部风景公园为代表的一系列产业类场址的再生与改造,其所展现的价值观念以及独特的景观语汇,为工业景观基于生态与社会的复兴找到一条独特的途径,也为他本人赢得了世界范围的名声。因此。拉茨也被称为继美国景观建筑师R.哈格(Richard Haag)之后的产业类场址景观再生的代表性先锋人物。注:文中带引号的拉茨话语源自作者与拉茨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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