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谈鲁迅[1]
贾植芳(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胡守钧
胡:贾老,今天我们谈一谈鲁迅,谈谈阿Q。
贾:好的,可以,我们随便谈谈。
胡:我们就围绕着鲁迅谈谈吧。
贾:好的。上周上海卫视播放了我的一个专题片,原来是东方电视台(播的),你看到了吗?
胡:我看到了,传神。我最近也写了一本书(指由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的《走出轮回》),里边谈到了鲁迅,谈到了阿Q。
贾:鲁迅这个人物、这个形象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是非常高大的。他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非常大。1936年春天我从北京去日本的时候,鲁迅先生在上海,直到他逝世,我都在日本。1936年10月的时候,我在日本听广播,后来又看到日本的报纸对此事的报道,在日本,这件事被当作一件大事来报道。我们这些留日学生组成的左派开了一个追悼会,当时日本还是军国主义分子统治,我们开追悼会的时候,一直处在东京警视厅特高课刑事警察的监视下,当时心里有些紧张。由于当时还请了郭沫若来,郭沫若说,我们可以请日本人一起来开嘛,所以我们就请了一个日本人叫秋田雨雀的来一起开。此人也是左派,但秋田雨雀说自己也受到警察监视,如果你们请我来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因此介绍了一个叫佐藤春夫的来。这个人是一个有名的作家,被称为日本的“王尔德式的唯美派”。他懂中文,他翻译了《鲁迅选集》,在日本著名的岩波书店出版,影响很大。结果我们开追悼会的时候来了二百多个日本警察,我们当时带了自己的一份报纸《留东新闻》,这时出了一份鲁迅先生追悼会特刊,里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葬仪》,还没来得及散发,结果被日本警察全部没收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在鲁迅精神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我们自己说,我们是“吃鲁迅的奶长大的”。去年电视台在鲁迅墓前拍了一个专题片,我向鲁迅先生鞠了三躬。看着鲁迅先生遗像,我心里很激动。鲁迅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个典型。作为一个作家,鲁迅对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有很深的理解。对中国历史和社会了解得很清楚的人有两种典型:一种是鲁迅,他对这些看得很透彻,看到底就是“人吃人”。多少次改朝换代,但改变的只有吃人者的不同,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所以鲁迅早期有些悲观主义思想,他认为这是轮回,于是提出了“改造国民性”的口号。中国农业社会中的老百姓在压迫下变得麻木、盲目、自私、冷漠,你看鲁迅写的《药》,秋瑾为了救国救民,结果被抓住砍头,而看热闹的老百姓拿馒头蘸她的血吃,这是多么大的悲剧。鲁迅写的这个社会现象里面所反映出的国民性的盲目、自私、冷酷,现在依然有这样的事,街上一个强盗欺负人,旁边人看热闹,没有人管,都只顾自己,这显示出的不就是自私、麻木、冷酷吗?
胡:这说明国民的劣根性还存在。
贾:还没有彻底改变。“文化大革命”把好多人坑了,经过这些运动,谁也不敢管闲事,谁敢管祸就落到谁头上。这也造成了国民性改造的困难,历史走了弯路了。所以说鲁迅先生是个治学的模范,他写自己的时代写得很独特,反映出了普遍性。这说明鲁迅对我们国家的历史、国民性的认识非常深刻。
胡:鲁迅对中国的国民性研究非常深刻。他认为阿Q身上兼有狼性和羊性,欺善怕恶、欺弱怕强。没有地位的时候要造反,有了地位的时候镇压别人。这就是兜圈子,历史于是也在不断地轮回。我觉得他对阿Q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一研究不但是对当时社会的一个深刻分析,同时也是对人性的一个深刻分析。权力一旦不受制约就要干坏事。
贾:阿Q的思想就反映了这一点。八十年代南京的陈白尘写了个剧本《阿Q正传》,你看过没有?(胡:看过)阿Q做梦时梦见革命胜利了,他当了皇帝。当皇帝后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镇压反革命,不仅镇压了假洋鬼子、钱秀才、赵太爷,连过去与他有个人恩怨的王胡、小D,都抓起来砍头,再一件就是选美,吴妈、小尼姑等。(胡:对,谁的眼睛有个疤他都不要。)后来,鲁迅写道:阿Q并没有死。这个意义很深。但是过去这么多年我们把对鲁迅的研究简单化了、政治化了。
胡:把鲁迅当作了一个标签,当作了一个符号,而且老是利用他。
贾:要对鲁迅进行研究,首先是瞿秋白的观点。瞿秋白的《鲁迅杂文集序》中说,鲁迅前期是进化论,后期是阶级论。
胡:其实,他始终是个人道主义者。
贾:对。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时讲,鲁迅有三个“伟大”,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实际上鲁迅首先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至于革命家,要看怎么讲了。
胡:他主要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同情老百姓。
贾:对。他们这些作家,不仅自己写东西,而且关心社会现实,关心国计民生,关心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胡:他们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
贾:这些知识分子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体现出的是毫无个人功利目的。
胡:个人无所求。
贾:他有社会功利观念,没有个人功利观念。
胡:他对中国人性的看法非常深刻。你看老舍写的《茶馆》,里面的好人一直是好人,坏人一直是坏人,鲁迅写的阿Q就不一样。所谓的好人如果灵魂深处有不好的东西,到时候也得变成坏人。你看《茶馆》里的老王,他始终是好人。但如果阿Q革命一旦成功,他也得变成坏人。所以他对社会的看法要比老舍的深刻。
贾:他对人的看法不是一个简单的“好”和“坏”的看法。他写人物,注重描写人物的复杂性。
胡:性格的复杂性。
贾:性格复杂是社会环境所造成的,历史环境造成的,具体环境塑造的。
胡:有各种社会关系的联系。
贾:所以,现在我们文化界出现了对鲁迅的重新研究。过去是从政治功利的观点看,这样就把鲁迅简单化了,偶像化了,应该“人化鲁迅”,看鲁迅是怎么样一个人。现在,前苏联解体了,苏联对高尔基重新进行了研究。过去把他当成了一个政治工具,甚至把他偶像化、宗教化、神化了。所以我们解放后,大家都学鲁迅,但把鲁迅简单化了、政治化了。现在改革开放了,需要我们真正认识鲁迅。
胡:简单化了以后,学生都反映不要听。把他政治化了,变成意识形态的工具了,每遇政治运动,必请出鲁迅而且赋予符合新政治主旨的解释,“大跃进”、“文化大革命”,都是这样。
贾:那就是鲁迅晚年写的“中国现代的孔夫子”。
胡:他变成了“中国现代的孔夫子”。变成了敲门砖。
贾:小胡,我把这些这样研究鲁迅的人不叫鲁迅研究者,叫“吃鲁迅饭的”,他们把鲁迅歪曲了。
胡:你见过鲁迅吗?
贾:没有,他在上海的时候,我在北京,后来我从北京去了日本,回来的时候,抗战已经开始了而鲁迅先生已经去世。
胡:大概胡风跟你讲鲁迅讲得比较多?
贾:是。鲁迅晚年身边有胡风、冯雪峰、萧军、萧红这样一些年轻人。
胡:我对鲁迅的理解完全是从本本上来,靠看《鲁迅全集》了解和认识了鲁迅。原来中学时读过,“文革”时读过,后来在监狱里读过,感触最深,对鲁迅思想有了一定了解。
贾:加上你自己的人生体验。
胡:的确如此。所以我认为他讲中国社会的轮回讲得非常精辟。你看这改朝换代兜来兜去,老百姓还是倒霉。历史没有走出这个轮回。我上回不是送你一本书叫《走出轮回》吗?
贾:这个就是因为中国没经过工业革命,经济基础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基本还是农业国家。我对鲁迅的认识也来源于两方面,一个是书本的,一个是通过鲁迅周围的人。如许广平,我和她的家人都很熟,和她周围的朋友都很熟。
胡:你觉得我们当代的知识分子应当从鲁迅身上学习什么东西?
贾:首先要学鲁迅做人!
胡:对!我对自己的研究生也讲,做学问先学做人!
贾:鲁迅先生身上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这就是鲁迅精神,独立人格。要学鲁迅,就要学鲁迅先生关心我们国家、社会,忧国的精神,关心社会疾苦,关心群众,有所为有所不为,爱憎分明。不见风使舵,不投机。
胡:如果总结一下什么是鲁迅精神,你认为应该怎样界定?
贾:硬骨头精神!
胡:就是敢想、敢说、敢做、敢为。
贾:对,但他的敢想敢做是从社会功利出发,而不是从个人功利出发。
胡:那您认为鲁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主要在哪些方面?
贾:无论是从思想上讲还是从艺术上讲,鲁迅先生都有自己的创造性特色和成就。鲁迅先生使用的方法是现实主义,同时他身上也有现代主义的影响,鲁迅接受西方文化的时候,正是西方现代派哲学文学流行的时候,如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柏格森;文学这方面是俄国的阿尔志巴绥夫、安特列夫等现代主义作家。
胡:我觉得鲁迅的思想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我们后来的所谓革命现实主义,用“革命”把现实主义给“革”掉了。什么主流啊,讲正面啊,把现实主义“革”掉了。
贾:这是政治功利驱使的。
胡:像江青讲的“现实主义”,那个革命现实主义是“革”现实主义的“命”。
贾:就是就是,这是“伪现实主义”,正如马克思主义到了苏联后成了斯大林主义,那是歪曲了马克思主义。
胡:我觉得文化界应该弘扬鲁迅所提倡的真正的现实主义。什么是现实主义?比较简单地定义的话,现实主义有两条:第一条,首先你要讲真话,怎么想怎么说;第二条,你讲的话还要能比较好地反映社会现实。不能呆在房间里瞎说,要敢讲真话,如果讲假话就肯定不是现实主义。
贾:不能从政治功利目的出发写东西,应该从个人出发去看真实的社会情况,就鲁迅那个时代来讲,写真实就是个革命!
胡:写真实是鲁迅的传统。
贾:现在很多人写的东西生活中没有,生活中有的东西文学中没有。
胡:鲁迅非常提倡你写你自己了解的东西,到处都有生活。不能按政策要求去写。“文革”时很多作家被要求去写工农兵的生活,其实他们光看看,还是不了解。知道点皮毛,写出来只能是皮相。
贾:结果就导致了简单化与公式化,坏人与好人。这是政治化的看法,是从阶级标准来看的。
胡:1955年以后我们的文学成就比较弱,更与违背了现实主义有关系。
贾:对,文学完全被纳入了政治的轨道,这是不尊重作家的个性。
胡:你看合作化的时候,就有很多写合作化好的小说,“大跃进”的时候又写“大跃进”的好处,如《艳阳天》、《金光大道》等。“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写“文化大革命”的好处,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些作品没有价值。那么是不是这些作家都比较愚蠢呢?恐怕也不是。
贾:这个就是文学成为了神学的奴婢,政治的奴婢。
胡:文学只有独立了才有价值。
贾:这种文学已经失掉了文学艺术性,成为了政治工具,所以这种文学也没有生命力。
胡:您觉得如果我们现在读《阿Q正传》有什么意义?
贾:阿Q这种人现在还有。
胡:也就是说,我们要改造阿Q精神,要教育青年人不做阿Q。
贾:是这样。
胡:您认为鲁迅对世界文学有什么贡献?
贾:非常大,他写出了中国历史和现实的东西。
胡:鲁迅著作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他对人性的弱点做了非常透彻的分析。强的欺负弱的。有了钱要欺负人家,有了权要欺负人家,有了名要欺负人家,人多势众了要欺负人家,这个就是阿Q精神。
贾:阿Q没有平等观念,要么我管你,要么你管我。
胡:我认为年轻人应该读一点鲁迅的书。我要求自己的研究生们每人都要有一套《鲁迅全集》,虽然是社会学的研究生,但我认为《鲁迅全集》是必读的。鲁迅虽然不是研究社会学的,但他使用的很多方法是社会学的,他研究社会现实、研究个案,把绍兴那个地方作为个案来研究,把阿Q这个形象作为个案来研究,然后来解剖整个社会,发现问题。这跟社会学也是相通的。
贾:鲁迅的知识面很广,我们这些老一代受过两种文化的教育,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二是西方文化的洗礼,鲁迅也是很早就读过尼采的书,所以身上既有浪漫主义的气息,同时又是个现代派作家。
胡:他是真正的现代派,像现在的一些所谓现代派,躲在房间里瞎写一通,写出来的东西不知说些什么。
贾:所以现在的年轻人要看鲁迅,多少要懂得一些中国的历史。
胡:对,要看看《资治通鉴》,最好能看看《二十四史》,再了解一下当时鲁迅所处的社会情况怎么样。现在文学界、艺术界经常讨论“走向世界”的问题,中国的文学、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艺术怎么样走向世界,我觉得只有本土的东西才是世界的东西。鲁迅告诉我们,真正本土的东西,真正中国的东西才是世界的东西,你看鲁迅,他没写美国,没写法国,没写德国,他写的是中国,但是鲁迅的作品走向世界了。他写了一个普通农民阿Q,写了他身上的很多弱点,最后走向世界了。盲目模仿别人是没有好处的。
贾:鲁迅先生是用自己的观点来看中国的社会现象。
胡:对,要通过研究中国的问题来看清世界的问题。就像我们做社会学的,可以借用别人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的问题,你如果不研究本土的问题还是没什么用。世界真正承认的东西还是你所研究出的中国的东西。
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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