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旅程:非匀质空间的穿梭
当我们从运动的角度来审视空间的时候,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概念,而成为一系列事件的组合,而且每个事件是从一种状态向另外一个状态的跨越。这种状态可以是时空的,也可以是情感和价值观的,如果我们说前者是一种狭义上的“运动”,那么后者则是一种更加广义上的运动,因而可以被称为“旅程”。对于旅程的认识,并不仅仅是一时一地的情感,也可以是宏观的人生阶段。我们从生命的某个阶段运动到另外一个。这种运动不仅仅是时空上的变换和身体的下意识体验,而是同时具有很多文化含义。
每个人都在“旅程”之中,各种意义上的旅程定义了我们自身。身体的运动给了我们各种层次上的意义,生命的含义和自我身份的认同都来自身体的运动:穿越空间。在日常生活当中,“旅程”有着它的隐喻。我们把生命当作是一种从出生到死亡的旅程,获得教育当作是从无知到获取知识的旅程。对很多人来说,家是旅行过程中的停靠点,似乎是旅行的对立面,然而游牧民族的旅行比任何一个固定点更是他们的归宿。空间和空间的主体之间有一种联系,是我们占据的空间和自身认同的联系。正如心理学家普罗尚斯基(H.M.Proshansky)认为场所是自身的一部分,“我是谁”和“我在哪”相联系。我们这里所提到的“旅程”可以理解为不但是一种空间上的移动,而且是场所和主体关系的改变带来的主体自我认同的演进。“旅程”是非常实际的体验,是一种模式,直接而真实的体验模式。旅行的过程改变了旅行的人,旅程可以是一系列极为不同的运动,例如度假、政治放逐、探险、移民和世俗生活中的旅行。
“旅程”可能是一种苦难,是通过苦难对自我的重新寻找。在《圣经》当中,亚当与夏娃之子该隐由于嫉妒上帝对其兄弟的宠爱而杀死兄弟,被逐出故土开始流浪。上帝在他身上烙了个烙印,遇到他的人不会杀了他。在这个故事当中旅行的苦难不仅仅是身体的劳顿,而更重要的在于旅行将主人公和他们所属的故土脱离开来,这也就否认了他们的身份和存在的合理合法性,流浪的该隐不再是从前的该隐。史诗《奥德赛》也描述了一种类似的旅行。它主要讲述伊大卡国王奥德赛在攻陷特洛伊后归国途中十年漂泊的故事。奥德赛受神明捉弄,归途中在海上漂流了十年,到处遭难,最后受诸神怜悯始得归家。最后,奥德赛扮成乞丐回国,恢复了他在伊大卡的权力。现代英文中的奥德赛便是旅行者的意思。奥德赛说:“我四处流浪,备受痛苦,你给了我休息,没什么比这种旅行的艰辛更糟糕。”
除了身体上的劳顿,旅行是一种探试,在旅行中自我丧失,这种丧失让我们重新了解我们自己,重新建立自我意识。经过劳顿和挫折的旅行者往往意识到并且更加珍惜以前拥有的东西,同时更加具有勇气、持久、忍耐,以及一种生存的欲望。同时,旅行又有一种独立和自由的愉悦,那种能够自发地离开一个地方而领略发生各种事情的可能性的愉悦。旅程是一个将空间与人在情感上结合起来的过程,通过旅程,人以自身的痛苦或欢乐来衡量空间,或者以空间的“痛苦”或“欢乐”来感染自己。在这种旅行中,旅行者的自身被缩减成最基本的东西,让我们意识到在空间中什么是更和自身关联或更有意义的。中世纪亨利二世的法典中指出,如果主人想释放奴隶,他首先需要在教堂、市场或者法庭宣布,然后将长矛或者剑放在奴隶身上,最后带着他们到一个十字路口,告诉他们,脚下的路现在在你眼前,你自由了。在这个仪式当中,获得自卫的武器和开放的路途选择(十字路口)标志了一个人的自由。这个具有寓言性的仪式也暗示了自由人的旅程要素:需要自主选择方向,以及自己保卫自己;旅程空间选择的开放性,暗示着危险和艰辛的开始,因而旅程空间暗示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守护,自卫暗示着自我负责,以及对旅程空间情感感受的两面性之预期。
在旅程当中,空间的位移和旅行者自身的认同不可分割,而中国山水诗和山水画中的意象的转变则是这种旅程的可视化表现。中国古代山水画家注重的旅程,是从一个意象转移到另外一个,意象可能是具体的,也可能是想象中的,可能是空间上的,也可能是时间上的。我们可以从两首诗来观察这种意象。
第一首为王维《辋川集·南垞》,诗中写道:“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整首诗描述了诗人乘船从南山(此地)到北山(彼地),当诗人在穿越河流的过程中遥遥回望,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诗人在由此及彼过程当中,他的情感从出发时的愉悦和肯定“轻舟”所表达的意象变成了不确定和伤感(“淼难即”“隔”“遥遥”“不相识”所表达的意象),这反映在旅程空间的描述上,或者说,空间因为旅程在半而使诗人觉得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以至于影响到他的情绪,平添了一种淡淡的愁思、伤感和未知的渺茫,这和出发之前诗人对这同一空间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到底是旅程空间的变化影响了诗人的情绪,还是情绪自身影响了诗人对旅程空间的感受,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空间不是独自存在的,旅程空间是一个有主体的存在,是一个随主体幻变的存在,或者有可能,是一个足以影响主体的存在。主体在旅程空间中所处的位置,以及他怎样到达,并将怎样离去的方法都是影响旅程空间的要素。这些要素的改变,决定了空间的改变。
另外一首诗是唐代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的前半段描述了时间的流逝,后半段描述了空间的转换。和《辋川集·南垞》中诗人身体的运动产生的旅程不同,此处诗人描述了一种包括从此时到彼时的时空上的旅程。在诗的后半段,诗人讲述了空间意象,把汉阳和鹦鹉洲作对照,并由之引发了旅程空间惯常引发的乡愁似的迷惘思绪。情感的空间旅程经常和身体的运动相结合,而有时又并不关联,这首诗中看似空间的旅程来自视线的转移,其实不然。如果我们到真实的黄鹤楼去的话,可以知道这两个地点相距甚远,视线不可能从黄鹤楼达到这两处,然而空间的距离并未阻挡诗人意象的转移。在此,我们可以称其为想象的视线,这一视线越过空间的不可能性,为旅程提供了可能,也因此引发了“想象的旅程空间”。
由这两首诗可以明显看出,“运动”和“旅程”之间的差别:运动只是随着时间变化身体空间位置的转移,而旅程可以是情感和精神意义上的,即使身体静止不动,想象可以自由旅行,如同第二首诗所述;此外,对于透视画家来说,运动是在匀质空间中位置的变化,而旅程则是在情感空间这种非匀质空间之间的穿梭。德鲁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曾概括这种旅程的特点,称其为the dispars,它不是视觉的欧几里得空间,而是一种场,非匀质的,和某种多样性结合在一起,不可度量,也没有中心,如同植物根茎一样蔓延,占据空间而无法量化,只能通过身体和心灵去感受[7]。
当空间经受旅程的历练,它应该不再蒙昧不再笼统,而是鲜活地附着于主人的体验之中。然而越是亲密鲜活的事物,越是会变幻,有时反而会显得有点面目模糊,不可预期,或者甚至与在遥远处(事先或客观地)瞻望时截然相反。不管是苦难还是欢乐,或者是茫然的乡愁,都只有在旅程空间内部的彼时彼地才能够真切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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