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宇宙即建筑
时空观念作为人们把握物质存在的一种思维方式,是客观物质世界现象在人类头脑中综合反映的结果。中国古人对时空观念的把握和理解,是建立在以农耕生活为主要生存方式的基础之上的。由于生产力的相对落后和对大自然中种种现象的不理解甚至于无法解释,郁积在中国古人内心深处的那种对大自然的恐惧、敬畏和崇拜的情感是不言而喻的,因而中国古人的时空观带有素朴、混沌的原始意绪。
中国人的时空观念,缘于对素朴的农耕生活的切身理解。中国在很早的时候就进入了农业社会,农业与自然现象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们从几乎亘古不变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中,首先感悟和理解到的是自然现象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时间变化,也深知自然界的四时合律、天地谐和对于农业丰歉的重要性。所以,那种春种、秋收、夏晒、冬藏的生活规律契合了他们对时间观念的朴素情感,他们不知道甚至于也无需知道周围的世界还有什么,会是什么样子,而只管在自己生来就有的方寸土地上播撒耕耘。这样,时间观念进入到他们的文化视野,也自然成为一种合情合理的事情。
同时,建立在这种生活基础之上的思维方式也影响了他们对空间的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是直线型的,感觉的因素多于理性的分析,他们往往会对自然现象做出种种带有牵强比附的解释,而不管这种解释能否说得通,只要对他们的实际生活有用就行。比如,太阳每天从遥远的地方升起,而又落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风从一个方向刮来,又吹向另一个方向;等等。他们对这些自然现象尽管还难以说得清,也难以有四方的概念,但分明已经感觉到在时间的延续中,包围于自身周围的那种空间的存在了,而这又与日常的农事生活有极大的关系。吕思勉先生对于中国古人的这种朦胧的思辨曾作过十分精辟的论述:“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克,此皆足以坚古人阴阳二元之信念者也。顾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说。日生于东而没于西,气燠于南而寒于北,于是以四时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为五;益之以上方则为六;又益四隅于四正,则为八方;合中央于八方,则成九宫。伏羲所画八卦,初盖以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则下行九宫之太乙也。至于虞、夏之间,乃又有所谓五行之说。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盖民用最初之物,宗教家乃按其性质,而分布之于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于是有五帝六天之说。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寄王四季,不名时。以四时化育,皆需土也。”[1]
宫殿建筑弯曲的大屋顶
古人这种对于四时、八方与百神的体认和感悟,产生了他们对所谓“宇宙”概念的原初理解。何谓“宇宙”?古人有多种解释。战国时期的《管子》一书是这样解释的:“天地,万物之橐;宙合,又橐天地”;“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纳天地以为一裹。”[2]其间无疑透露出空间的广延性。但是,时间和空间作为物质存在的一种方式,离开时间的空间和离开空间的时间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不管古人是否意识到,这空间的广延性中也必定包含着时间的连续性。如果说,《管子》对“宇宙”的解释尚嫌含糊的话,那么,东汉高诱把《淮南子·原道训》中提到的“宇宙”解释为“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以喻天地”的说法就更清楚了。“宇”即指东、西、南、北、上、下各方向延伸的空间,“宙”则指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而且“宇”和“宙”是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而存在着,宇宙即为无限延展的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换句话说,它们只有在被看作是一个“时空”的统一体时才有意义。不难看出,古人对“宇宙”理解体现出一种恢宏悠邈、既大且久的时空意识。
云南祝圣寺建筑屋顶
那么,“宇宙”这种既大且久的时空观念与建筑有何瓜葛呢?确实,如果仅从上面对于“宇宙”的理解,我们很难看出它与建筑之间的关联。但字源学的理论视角,为我们揭开了这一文化之谜。从字源学的观点来看,“宇,屋边也”(许慎),“宙,栋梁也”(高诱)这“屋边”、“栋梁”指的正是建筑,这是“宇宙”的最初含义。原来,在古人的心目中,宇宙观和建筑观是相通的,宇宙其实就是一所大房子,它横亘四方上下,穿越往古来今。而自己居住的小房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宇宙,由自己生活的小宇宙来反观其外的大宇宙,又由外在的大宇宙而回归到人自身,这正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宗白华先生可谓深谙其道,他说:“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来。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屋宇得到空间观念。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空间、时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从容的,是有节奏的。对于他空间和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南西北。这个意识表现在秦汉的哲学思想里。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3]因此,在中国古人看来,宇宙(时空)绝非是一个均匀流逝的时间与寥廓枯寂的空间的物理组合,而是春夏秋冬的时间推移、东南西北的空间变化、天地万物的生长衰枯、人类身心的喜怒哀乐的有机统一。因而,中国古代建筑空间艺术所展现的,也不是独立于生命活动之外的物理时空,而是融时间、空间和情感于一体的生命时空。
中国古代建筑的时空意识,还有着更为广泛的哲学基础。《道德经》和《周易》的宇宙观念以及阴阳学说,是解读中国传统建筑空间理论的重要文本。
“道”是老子思想理论的核心范畴,它作为“天地之始”和“万物之母”,具有“有”和“无”两种属性:“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4]老子认为,可以言说,可以命名的“道”决不是恒常的“道”;而作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的“道”,则是不可言说、不可命名的。这个“道”是“常无”和“常有”的统一,就其形而上来说,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常无”;就其永恒存在、“先天地生”而言,它又是“常有”。“道”的这两种属性异常玄妙,但却是产生万物的总根和本源。
“道”既然是“常无”和“常有”的统一,它又是通过何种途径与建筑相联的呢?老子以“车”、“器”、“室”为喻,认为建筑(室)与车、器一样,都是“有”和“无”的统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5]既然“道”是“常无”和“常有”的统一,那么,作为“道”所生之物(车、器、室)自然也是“无”和“有”的统一。“有”指器物,“无”指空间,车辆、器皿、房屋之所以能满足不同的功能需求,并不在于围护空间的那个实体,而是空间本身。但这个空间又不能脱离这些围合物而单独存在,它们之间相互依存。老子关于“有无相生”的辩证论述,深刻地揭示出建筑空间的本质特征,成为中国古代建筑时空观念重要的理论基础。
《易·系辞传下》则用“上栋下宇”揭示了建筑空间的另一内涵,即建筑是人造的空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易传》认为,上古人类居住在天然洞穴和野地之中,不时遭受到洪水、野兽等自然灾害的袭击,苦不堪言。后世圣人为拯救众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发明了建筑物让人们居住。这一发明,正是从“大壮”卦象中得到启迪的。所以,中国古代常以“大壮”来指代宫室建筑。《艺文类聚》称“创兹秘宇,度宏观于大壮”,“太极殿者,资两仪之意焉,大壮显其全模,土圭测其正影”等等,都反映出大壮卦象与建筑艺术的意义关联。清代学者陈梦雷认为“上栋下宇”是指房屋的“脊”和“椽”,是人们营造的“空间”,它可以抵挡风雨雷霆,所以取《大壮》卦象所寓含的“壮固”之意。他说:“栋,屋脊,承而上者;宇,椽也,垂而下者,故曰上栋下宇。风雨动于上,栋宇履于下,雷天之象,又取壮固之意。”[6]
在古代,“大壮”与中国建筑有不解之缘,成为历代帝王大兴土木重要的指导思想。从历史上看,中国古代每逢朝代更迭,都把建造宏伟的宫殿作为最重要的活动。据载,建于公元583年的隋大兴,面积为84.10平方公里,约为外国古代名城巴格达(30.44平方公里)的2.8倍;罗马(13.68平方公里)的6.2倍;拜占庭(11.99平方公里)的7倍。再如,北魏洛阳面积约为73平方公里,元大都为50平方公里,明南京为43平方公里,明清北京为60.2平方公里。这种一脉相承的尚“大”之风,正是“大壮”之美的充分展示,也是中国建筑时空意识的具体体现。
汉画像砖上的院落住宅
然而,“大壮”卦符在寓指建筑空间的同时,还包含着更为丰富的时间蕴涵。大壮卦象为乾下震上,乾为天,震为雷,是天上雷震、大雨滂沱之时的自然景象,在“穴居而野处”的上古时代当然是可怕的。但当人类有了建筑物并能居住其内时,这些令人恐怖的自然景象也就成为审美的对象:人们在欣赏它壮丽无比的形象的同时,还能体会到时间运动的美感。王振复先生认为,构成大壮卦符的诸个阴阳爻符都是表示时变的线条,我们在领悟到建筑“大壮”的空间意蕴时不可忽视其间的卦时、爻时的意义:“第一,上古之时无有宫室,直到宫室发明之时人才进入‘大壮’的生活境界,此种境界是依时而出现的;第二,雷雨大作之时的人之‘大壮’生活境界又不同于平时,它比平时更令人有壮美与崇高之感。可见中华古人在审视建筑艺术的美时,不仅将其看作一种庞大的空间存在,而且更进一步体会到其时间运动的美感,人们称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是‘凝固’不动的空间造型,却在这空间的‘凝固’中渗溶着时间流动的美,这美,早在《周易》的大壮卦符中已经深深地孕育着。”[7]
阴阳学说也是影响建筑时空意识的重要理论。《易传》认为“变”是宇宙的普遍规律,“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刚柔相推,变在其中”、“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相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万物来源于变化,它们周而复始,运行不殆,宇宙万物生成毁亡的变化,刚柔动静的状态,虚实有无的结构,都是对立的阴阳两极相互作用的结果,社会人生的变迁也是如此。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8]空间同样具有阴阳交替变化的属性,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空间也是如此,它的本质就是时间进程中的阴阳变化。《系辞传》也认为:“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意思是说,关起门来时,室内空间就会显得幽暗封闭,这就是“坤”,也就是“阴”;当打开门时,阳光射入,就会顿觉开敞明亮,这就是“乾”,也就是“阳”,随着门的开闭,室内空间或阴或阳,就产生“变”;阴阳变化,无穷无尽,也就是“道”。由此可见,室内空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只有在阴阳变化的时间进程中才有意义。
《道德经》、《周易》和阴阳学说,从不同方面揭示了建筑时空的本质,丰富了建筑时空的哲学内涵,形成了中国传统建筑在空间布局上形式多样、价值多元的审美取向,具有不可度量性、模糊性、广含性和无限性等特点,更多强调的是二元的相互渗透与转化。“有无相生”、“大壮之美”、“变动不居”作为时空意识重要的理论观念,对中国传统建筑的空间布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无论建筑形态如何千姿百态,它们在实质上都是建筑实体与空间共生的基本单元。在这一基本单元的基础上,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内外交融、组合变化,从而生长出独树一帜的中国传统建筑空间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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