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必然性与偶然性
哲学史上关于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理解之演进
从本节起,我们进而说明对立统一法则的具体化的其他形态。这里先说明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范畴。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之认识,正与本质与现象的辩证法之认识一样,具有相同的重要性。我们要认识任何事物或过程的发展法则,必先由现象透入于本质,在现象中发见其本质。这种从现象中去发现本质的认识,在别的方面说来,即是从偶然性中去发见必然性。为要从偶然性之中去发见必然性,就必须理解必然性与偶然性之辩证法的关联。
关于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关系的理解,在从来的哲学上,出现了形式上不同而本质上相同的两种形而上学见解——这是恩格斯在其《自然辩证法》的著作中指摘了出来的东西。
第一种见解,把必然性与偶然性表示为两极端的对立物。一种事物,一种关系,一个过程,不是偶然的,便是必然的,不是必然的,便是偶然的,决不能是必然又是偶然。必然与偶然,在自然世界中是并立的存在着。自然虽包括着一切的对象及过程,而在这些东西中,一部分是偶然的,他部分是必然的。这种见解,把能够采入于法则之中的东西和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当作必然的东西。把不能采入于法则之中的东西和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当作偶然的东西。认为必然的东西,就当作科学上唯一有兴趣的东西去说明,认为偶然的东西,就当作不关重要的东西去舍弃。“照这样,一切科学都要完结。因为科学是应当阐明我所不知道的东西的。换句话说,能够采入于普遍的法则之中的东西是必然的,否则是偶然的。像任何人所知道的一样,这样的考察方法,正与所谓把自己所能说明的东西称为自然的东西,把自己所不能说明的东西归诸超自然的原因的那样科学,实是同类的东西。要把我所不能说明的原因命名为偶然,命名为神,这是对于事物漠不关心的事情。这两者都是自己的无知的表现。所以两者都不属于科学。科学在拒绝必然的关联时,就告完结。”(恩格斯)
第二种见解,只承认直接的必然性而否认偶然性。依据这种见解,自然是被单纯的直接的必然性支配着。譬如豆荚中含豆五粒,而不是四粒或六粒;蚤虱咬我,在清晨四时,而不是三时或五时。照这样,自然界和社会方面,都只有必然而没有偶然,而偶然是完全被排除的。一切事变,都由于原因与结果的不变的连锁而发生,由确实固定的必然性所引起。像这样的固定不变的必然性,依然不能超出神学的自然观的范围,只是一种空虚的抽象。这种见解,不知道从必然性说明偶然性,反而把必然性贬低为偶然性了。
黑格尔在唯心论的立场,否定了上述两种形而上学的偏见,确立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的关联。如恩格斯所说:“和上述两种见解相对立,黑格尔提出了从来完全未曾听到的如次的诸命题。即,偶然的东西,有一种根据,因为它是必然的;同样,偶然的东西又没有什么根据,因为它是偶然的。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必然性把自己当做偶然性规定。在另一方面,那种偶然性,毋宁是绝对的必然性。”可是,黑格尔是唯心论者,他虽然在其运动与发展上考察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范畴,展开了关于两者的对立统一的思想,却主张必然的东西是概念而不是现实,并认定概念是真正的存在,结局把偶然性解消于概念的必然性之中,因而偶然的东西也是概念而不是现实。所以黑格尔把客观的必然性与偶然性,当作主观的概念。客观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辩证法,在他看来,只是概念的辩证法的外现。
至于克服上述形而上学的两种偏见,发见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的哲学,只有唯物辩证法。
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
唯物辩证法认定必然性与偶然性(甚至外观上的偶然性即假象上的偶然性),都是客观的实在的东西。现实的必然性与偶然性,都在我们感觉上给与着,但我们感性的认识,只能把捉其偶然性,而潜藏于偶然性之中的必然性,却要靠我们的思维能力,才能发见它,并不是用思维的能力创造出必然性而把它嵌入于偶然性之中的东西。我们的思维能力,只是发见在偶然性之中客观的给与着必然性而已。
所谓必然性,是由事物或过程的发展的根据而合法则的发生的东西,即是对于过程全体的发展所必然发生而不可避免的东西。所谓偶然性,是必然性的发现的形式及其补充,即是对于过程全体的发展不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也能是在过程以外的东西。任何事物或过程,都具有其内的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的显现形式,却是偶然性。可以说,一切的现象,个别的都是偶然。例如,植物的种子被埋在土壤之中,在一定条件之下,经过一定时间,便变为植物。这是种子的必然性。但种子的发芽有迟速不同,并且由种子变成的植物,也有种种形状,这些都是偶然性。又如人的寿命,在其自然的生长上,有一定的期限,这是人的有机体的必然性。但人的一生是无常的,他受环境所规定,或者自杀,或者横死,或者因衰老而自然死,这些都是偶然性。这些偶然性,都是必然性所由显现的形式,都是必然性发展过程中的一部分。并且,偶然性即使遮断了必然性的发展过程,它仍然构成了必然性的发展过程的一部分(即偶然的东西是必然的)。
必然性发展的当然的顺序,引起一列的偶然性,并通过这些偶然性而发展。“当作必然的东西看的经济的运动,通过偶然性(即事物、事件之内的相互的联结非常隔离、非常不易规定,因而我们或者忘记它,或者以为它不存在,像这样的事物或事件)的无限的集合,打开自己的道路”。又如,当作必然的东西看的革命的战争,也是通过无数的偶然性而向前发展的。这种战争,依存于双方的经济的、政治的、军事的状态。在这些状态中,双方的组织力、作战计划、指导人物、阶级意识等无数的偶然性,发生作用,战争的过程,通过这些偶然性而展开;特定阶级的胜利的必然性,就通过这些偶然性而实现。这类的必然性,都是从这些偶然性的加减乘除的错综复合的总体而产生的。这些偶然性,都是必然性的发展所引起的东西,都包含于必然性的发展过程之中。
任何事物,在其发展过程中,经过无数的推移和转变,与其他许多种的事物的过程相联系。世界并不是完成了的事物的复合,而是无数的过程的复合。在这些过程中,事物不断的生成和消灭。这种生成和消灭的变化,在外观上常采取偶然性的形式。但在这偶然性的形式之下,潜藏着向前发展的必然性。所以必然性是偶然性的合成,而偶然性是隐藏着必然性的形式。科学的认识,固然是以暴露客观世界的内的联结的必然性为最初的前提,但那种内的联结的必然性,是通过无数的偶然性而实现,而由隐藏着它的偶然性合成的,因而科学的认识,就不能不研究偶然性。我们知道,科学的任务,在于发见对象本身的发展的法则。法则是事物本身的发展所暴露的必然的联结,即是在偶然性的形式上显现出来并贯串于一系列的偶然性之中的东西。例如,在商品经济之中,各个商品生产者把自己所生产的商品拿到市场去贩卖,他的商品能不能遇到购买者,并且用什么价格而出卖,大致由偶然支配着。即是说,当我们个别的考察各个商品的交换时,就看到那些个别的交换都是偶然的事情。但在这无数的偶然的事情中,却隐藏共通的必然性,并受这种必然性所支配。商品经济本身的发展所暴露的必然的联结,即是价值法则。所以研究商品经济的经济学的任务,就在于从商品交换的无数偶然的事情中,去暴露这价值法则。
偶然性是必然性的一种显现形式,是必然的一个契机。在客观世界中,偶然性的作用是很重大的。我们对于现实的认识,决不能忽视偶然性。“如果偶然性不起什么作用,世界史就会变为具有很神秘的性质的东西。偶然性当然进入于发展的一般的进程,而由他种偶然性相减杀。但是促速与延迟,大大的依存于偶然性。在这些偶然性之中,最初站在运动的前面的人们的性格那种‘偶然的东西’,也起作用”。例如,一九一四年发生帝国主义战争,因塞尔维亚一青年刺杀奥皇太子一事而爆发,这是偶然的。但这个偶然,变成了帝国主义战争的必然性的发展的一部分。假使奥皇太子不在当时被刺,战争的爆发也会延迟,而战争的情势也会稍有不同的。又如,社会革命首先爆发于帝国主义战线脆弱的一环的俄国,这好像偶然的,俄国大革命得到列宁的指导,也是偶然的。如果俄帝国主义者不因前次世界大战而疲惫不堪,仍有维持其统治的实力,这革命也许不会在一九一七年爆发。如果当时不是有列宁做领袖,革命的胜利也不会那样迅速成就。
偶然性不但隐藏着必然性,由必然性所贯串,并且偶然性在其发展上,也转变为必然性。例如,原始的商品交换,最初是由于两个各有其特殊的剩余的生产物所引起的,这纯粹是偶然。但往后生产力向前发展,各共同体就为交换而生产了。并且由于社会的分业与私有财产的发生,这个商品交换,就成为必然的现象。又如,在近代社会中,最初各个劳动者对于雇主之个别的抗争,纯是偶然的,但到后来,这种抗争就取得大众的性质,对于全体劳动者阶级,就成为一个必然了。
所以,必然性与偶然性,形成为对立的统一,两者互有差别,却又互相渗透。我们对于过程的认识,必须把现实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法反映于概念之中,阐明两者的统一、转变与差别,并且指出必然性如何通过偶然性而实现,因而暴露过程的法则。
现代机械论与少数派唯心论关于必然与偶然的问题之曲解
偶然性是与必然性相对立的范畴,它并不是与因果性相对立的范畴。但偶然性的本身,也是有原因的。在自然界和社会方面,任何现象,没有不具有其发生的原因,因而没有原因的偶然性,是决不会有的。一切的偶然的现象都由无数的原因和条件所媒介,都与其余世界全体相联系。不过各种偶然的现象的原因,不一定能够知道,因为它与现象的内的联结相隔离,不易加以规定,因而人们常常忘却它,而实际上它是客观的存在着的东西。后来的形而上学者,把偶然性的范畴和因果性的范畴对立起来,把自己所不能知道其原因的东西,当作偶然的东西去舍弃,这是大大的错误,前面已经述说过了。现代的机械论者,蹈袭了这种错误见解,提出了否定偶然性的主张。他们以为:一切现象既然都有原因,那就在现实上不能有所谓偶然的现象,因而所谓偶然性只是纯粹主观的范畴,只不过把我们还不曾理解其原因的现象在主观上命名为偶然而已。例如,布哈林说:“严密的说来,偶然的、即没有原因的现象,一个也没有。现象,在我们没有充分知道的原因的范围以内,表象为‘偶然的’东西。”他把因果性与偶然性对立起来,把偶然性看做无原因性,这是非常的谬见。偶然的东西本身是有原因的,它是从原因发生的必然的东西。不过它的发生,不是从特定过程的本质而来,它在这过程全体中并无根据。只有在这种意义上,偶然性才与在特定过程中有根据的必然性相区别,它并不与因果性相区别。所以,偶然性对于特定过程全体,是外的过程的必然性,而它自身在这外的过程中仍有其原因,即是必然性。例如奥皇太子被刺一事,对于帝国主义战争的过程全体是偶然性,但他被刺的一件事本身,仍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和他的父亲奥皇同是塞尔维亚的侵略者,并且抱了野心走到塞尔维亚,以致为塞尔维亚人所刺杀),仍是必然的。所以,因为不明白偶然性的原因而否定偶然性的存在这种主张,实际上简直是承认了绝对的必然性。
少数派唯心论者,在另一方面,犯了与机械论相反的错误。例如,德波林派曾经批判了机械论者否定偶然的见解,主张偶然性是存在的,并且建立了偶然性是外力的结果那种命题。但是这种批判,虽然有相当的真理,同时却又含有错误。德波林主张偶然性是由外的条件所规定的东西。他说:“由于从事物之必然的本性以外发生的纯粹外的条件所规定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叫做偶然的。”这里所说的“纯粹外面的条件”那东西,在现实上是不存在的。在现实上,外的东西与内的东西,互相关联着。一种现象,对于这种过程是外的东西,对于别种过程就是内面的。我们在前面说过,任何过程,都通过无数的推移,与其余的许多过程相联系。所以一个过程,常与别种过程相交叉,而由别种过程所扰乱,所遮断。这两个过程的交叉点所发生的现象,在各过程的全体中没有根据,可以说是偶然的,即是所谓“外的必然性”。这样的偶然性,对于过程的发展,往往有决定的意义。例如,行人被汽车轧死,经济的繁荣因大地震而毁灭,这都是偶然的。这种偶然性就是所谓外的必然性。但这种外的必然性,在与它所交叉的另一过程说来,却是内的必然性。因而偶然性这个范畴,只是相对的。并且就是这样的偶然性,也仍然是特定过程的必然性的现象形态和补充物。德波林不明了必然性和偶然性的辩证法,主张偶然性只是“外的必然性”,并且还把必然性看做与“盖然性”相同的东西(例如他在所著的《辩证法与自然科学》中,把统计各种偶然现象的盖然性,看成必然性),这显然是错误。至于说把两个过程的交叉的契机看做偶然,这是蹈袭了普列哈诺夫的见解的。普列哈诺夫说:“偶然性只出现于必然的过程的交叉点。”这样的偶然性,如前面所说,当然是存在的,但它只是偶然性的一部分的形式,并不是偶然性的一切形式。各种过程的内部都有偶然性(必然性的显现形式),这是很普遍的偶然的现象,并不一定单只在两过程的交叉点才有偶然性(如果这样,某一过程如不与别种过程相交叉就没有偶然性,因而这过程的必然性就没有显现的形式了)。普列哈诺夫与德波林这种见解,显然的把偶然性当做和必然性抽象的对立物了。
偶然性是必然性的显现形式和补充,是对于必然性而言的外的现象,这在上文已经说明了。我们对于这样的偶然性,不能看做绝对的东西,必须就各种具体的现象去考察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发展。现实的现象,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不能一次的、完全的、绝对的把它的法则反映出来。所谓必然性与偶然性,只是现实的合法则性的一种显现形式,我们不能把两者嵌入于绝对不变的公式之中。
在讨论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问题以后,还须提出对于这问题的实践的态度的问题。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有三个契机是必须理解的。这三个契机,是对象、条件与行动性。我们认识对象时,首先要把捉住对象的根据的发展的必然性,其次要考察:对象的必然性的发展,在什么条件之下显现于具体的偶然性的形式之中;在什么条件之下,积极的克服偶然性,通过偶然性的系列而发展,偶然性转化于必然性;并在什么条件之下,对象的发展,由一种形态转变为他种形态。这样,关于对象的认识,就能使我们成立科学的预见,决定实践的态度。例如,关于现代社会之具体的全面的研究,使我们预见到现代社会之必然的转变为未来社会,并决定特定阶级的行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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