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展开的方式
建造是讨论建筑中材料的不可避免的主题。
因为建筑中的材料都是经过处理的材料,因此,所有的“建筑材料”究其本质来说都是人工材料(artificial material),灌注着人工的痕迹,而绝没有任何“自然的(natural)”材料。建造正是这种“自然的”材料的人工化的过程,也是建筑物生成过程中一个不可避免的环节。也可以说,建造是材料的必然延续,是它的必然要求。建造是材料与形态之间的连接与中介。固然,建造本身(这一“本身”当然也包括构成建筑的原料或者说作为建造行为对象的材料,以及建造行为的结果——建筑的形态)构成建筑的意义,但是从通常意义来说,建造的指向是空间。换句话说,建造与空间是在建筑学中讨论材料时所要面对的两个必然属性。也正是由于这一特性,这种讨论方才得以区别于建筑工程中那种单纯技术性的关注,也才能区别于非建筑学科对于材料的研究。
就对于空间的知觉感受而言,材料的意义首先在于它的透明性,这一属性直接决定了空间的明暗及其限定性的强弱;其次,它的意义还体现于不透明材料的表面属性(主要指质感特征),在这一方面,质感的强弱以及材料的多重与单一构成影响空间质量的主要因素。当然,这里突出不透明材料的表面属性并不是说透明材料没有表面属性,只是因为与透明性相比,它的表面属性显著地退居次要地位。而从建造角度而言,材料则既有结构与非结构的区分,也有饰面与实体的不同,还有物质化与非物质化的差异。它们当中有的是纯粹的建造问题,更多的则是与空间发生关联。但是,无论从空间还是建造角度,核心问题都是材料如何向我们呈现。
这种呈现既可以是对于材料张扬的表现与赞美,也可以是对其故意的收敛甚或压抑。换句话说,既可以是显现也可以是隐匿。这也使得本书得以确立“隐匿”与“显现”这样的主题来具体展开对于材料呈现的研究。
作者在两个意义上来使用“隐匿”与“显现”这一对概念:①它反映了设计者(或者建造者)对于材料选择和使用的态度,是表现和强调材料的特征,还是放弃和压抑对于材料的表现;②它还反映了材料自身的透视属性,简单来说,视线穿过而使材料的自身得以隐匿,视线不能穿越或部分穿越使材料得以显现。因此,前者描述的是Celebration与Suppression的关系,而后者反映的则是Visible和Invisible的关系。这样,“隐匿”与“显现”的表达方式就同时包含了设计主体对于材料的主动态度和客体(材料)自身的视觉属性这样两种基本含义。这样的两种含义也对应于前述材料对于空间的知觉性影响的两类主要因素。
需要指出的是,就材料的表面属性来说,任何一种材料都有其特定的触觉与视觉特征,包括光滑的白色粉刷。在江南乡村的黛瓦白墙绿树碧水之间,白墙便突出地以其质感和颜色参与了那种如画景致的构成,“显现”了自身的独特属性。但是,在“隐匿与显现”这一二元对立中,白色粉刷的应用被定义为一种“隐匿”材料的态度和方式,以便与其他那些质感相对丰富之材料的表现相对比。具体说来,把白色粉刷定义为对于材料的隐匿,一方面有着特定的指谓——以20世纪20年代的白色建筑为代表(而柯布西耶的作品可以认为是代表中的代表),另一方面它并且也为着特定的目的——对于建筑中材料因素的压抑以突出其抽象空间和形式的品质,这一目标先是在20年代白色建筑中被追求,并还在60年代“纽约五”那里进一步得到发展。
此外,虽然由于白色粉刷看上去其自身缺乏独特的表面属性而呈现一种隐匿的状态,在这一研究中,它还由于同时隐匿了建筑的真实建造材料而具有另一重含义,而这已经牵涉到层叠建造(layered construction)与实体建造(monolithic construction)这两种基本建造方式的问题。毫无疑问,由于白色粉刷自身的和易性,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依附于别的建造材料,换句话说,它总是掩盖了建筑中真正起到支撑作用的材料。从对于结构真实性和清晰性的表达这一角度来看,这其实构成了另一种隐匿与显现的关系,虽然它并非本研究的重点。总之,在隐匿与显现的笼统的两重含义之下,还有着更为细微的差异与分别,这些分别只能在具体的论述中方才可能展开讨论。
需要指出的是,就以上这两种基本含义而言,它们并非截然分离,而是在另一层次上有着诸多共性,这些共性大多与“透明性”有关。
阿德里安·福特在他的《词语与建筑》 (Words and Buildings)一书中区分了三种“透明性”,分别是材料的视觉透明性,柯林·罗与罗伯特·斯拉茨基提出的空间的现象透明性,以及安东尼·维德勒所谓的意义的透明性。然而,回顾20世纪20年代早期现代主义建筑成型的时期,我们还可以再加入两种含义上的透明性:一是社会意义上的,一是建造意义上的。前者关乎意识形态的追求,后者则是人对于建造的理解和把握。最好的例证莫过于柯布西耶的白色建筑——它的部分目标便在于向公众传递一幅民主、公平、透明的社会图像,并且给人以一种实体建造的感觉。
在这个理想的民主社会中,一切都是透明而公正的。而白色建筑所表达的关于“透明”社会的理想,同时也为诗人和建筑师们以玻璃的透明性来追求。这既体现于20世纪初叶保罗·希尔巴特的诗作中,也还体现于布鲁诺·陶特那一时期建成和未建成的建筑创作中,直至20世纪80年代法国总统密特朗掀起的对于透明性的更高技术层次的追逐。于是,白色的表面以其隐喻意义与材料的透明性共同致力于表达和构筑一个现代的、透明的、民主的社会,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成为早期现代建筑奋斗的目标,并成为它努力表达的对象。
而从建造含义上来说,白色的粉刷有如一个魔具,把整个建筑装扮成一个同质性的实体,给人一种实体建造的感觉并在对于建造的知觉性上传达着另一种透明:在一个实体建造中——虽然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貌似实体建造而实际却是层叠建造,看到了表面便就知道了内部的材料,从而对于视觉与理解力而言,墙体失去了厚度,化为透明。换句话说,虽然这一层表面最终只不过是一个图像,它却传递了一个实体性的外观,“达成了现代建筑所渴望的真实性,一个不能再被约减的实体,在视觉的凝视下渐显透明”(9)。而有趣的是,“凝视下的透明”恰恰正是材料的透视属性。
这种与透明性的紧密关联事实上反映了白墙——材料物质性上的隐匿,与透明——视觉意义上材料的隐匿,在更深层次上所具有的共性:一是建筑中轻与重的不同意向;二是建筑中物质化与非物质化的对立。两者都是早期现代主义的探索主题,并在当代建筑中被进一步挖掘。
建筑一直是与“重”相联系,这首先是由于作为物质性的实体,它无法逃脱重力的束缚。但是,这种“重”又不仅仅体现在其字面意义上,在某些情况下,其隐喻含义甚至更为突出。而在新技术和新观念的驱使下,“轻”在20世纪初的建筑中成为了一种理想,厚重的墙体被细细的架空圆柱所取代,白色的外表则强化了这一“轻”的意向。而玻璃的透明性更是在视觉上使得建筑近乎消失,化作无形,失去了最基本的对于“重”的获得途径。于是,白墙对于材料的隐匿和玻璃自身的隐匿共同服务于建筑中“轻”的品质的塑造。在这一意向的塑造中,建筑获得了一种“非物质化”效果的呈现。弗兰姆普敦在《建构文化研究》关于密斯的一章中,有十四处提到他建筑中的非物质化现象,而最为显著的两种便是玻璃的透明和白墙对于材料的隐匿(10)。二者也在包豪斯校舍中得到综合性的体现并完美结合。
这样,不妨把“轻”与“重”、“物质化”与“非物质化”作为藏在“隐匿与显现”背后的深层内涵。这一内涵事实上也表明,虽然本书主要从建造与空间的双重性来对材料进行研究,但是它不可能局限于这样的范畴,而是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它的某种文化属性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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