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非洲国家政治民主化进程的理论思考

黑非洲国家政治民主化进程的理论思考——论民主政治与商品经济的关系

张宏明

目前国内学术界围绕着黑非洲国家政治民主化问题的研讨所产生的歧议主要反映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黑非洲国家在现阶段是否适宜搞民主，换言之，是否具备实行民主政治的条件;其二，黑非洲国家需要什么样的民主政治。实际上，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回答了前者，后者自然也就有了定位。

影响和制约独立后黑非洲国家政治发展缓慢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既有传统政治制度的惯性和殖民化的遗产等因素的影响;亦有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等因素的制约，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受制于生产力水平低下，特别是商品经济不发达的结果。为论证充分，在进入正题前，有必要先从理论上阐述一下政治变革与经济发展、特别是民主政治与商品经济之间的关系。

一

“政治是经济的最集中的表现”。⁽¹⁾列宁的这一论断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阐释了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利益关系;另一方面则揭示了经济发展与政治变革之间的相互关系。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序言》中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²⁾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政治变革的观点不仅是唯物的，而且是辩证的。马克思主义从来不认为经济因素是引发社会政治变革的“唯一决定性因素，而认为是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任何一个单独因素不能孤立地加以解释，但是任何一种因素都不能置经济于不顾，因为经济因素尽管只是其中因素之一，但它无疑是最基本的、最强大的和最具决定性的因素”。⁽³⁾

民主是一个历史范畴，民主政治的萌生与经济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纵观政治发展的历史，以“多元代议制”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作为一种比较完善的国家制度是从近代资本主义社会才开始出现的。确切地说，这种民主政治是作为封建主义自然经济和人身等级制度的对立物，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而逐步建立和完善起来的。这就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不能孕生这种民主政治?事实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资本主义区别于以往任何社会形态的本质特征就是以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商品生产制度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一般经济基础。而商品生产本身就潜含着平等的因素。因为商品价值的实体是无差别的抽象劳动。从价值形成来看，商品生产者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无论是画家的劳动还是樵夫的劳动都是平等的，商品的价值量是由社会平均劳动时间决定的，而不问商品生产者的生产条件有何不同，因此马克思指出:“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⁴⁾商品经济的发展在破坏自然经济的同时，必然要求取消人身等级制度和依附关系并废除妨碍商品经济发展的封建制度，实行劳动力、生产资料的自由买卖。商品生产关系中的平等原则在经济生活中表现为自由竞争，反映到政治上层建筑领域则是民主主义。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社会成员都卷入到社会经济生活中来，并使每一个社会成员、社会集团、社会阶层都有了自身的经济利益，于是便有了参与决定其经济利益的政治生活的要求，具体表现在一系列的公民权并以宪法形式加以保障。因此，平等思想是商品生产关系的反映，“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生产的、现实的基础……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的这种基础而已”。⁽⁵⁾由此可见，民主政治与商品经济是相互关联的，价值规律、等价交换、契约关系、自由竞争、供求关系等商品经济范畴在民主政治中都有相应的体现。

诚然，民主政治与商品经济有联系，但这并不等于说有了商品生产便能产生民主政治。还必须注意到，民主政治是与商品经济发展的一定规模和水平相联系的。只有商品生产普遍化了并动摇了人身依附关系时，自由、平等才被认为是人权。从这个意义上说，民主政治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和阶段的产物，并且，一般而言，政治民主化的程度是与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相适应的。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李普塞特在分析这两者的关联时指出，财富、工业化、城市化和教育这四个变量因素的分值越高，政治发展就越充分，反这亦然。这个分析反映了经济发展的指数与政治发展的程度间存在的某种关联。没有发达的商品经济就不会有完善健全的民主政治，两者是正比关系，即便两者相背离，也只是一种暂时现象。

二

在从理论上阐述了经济发展与政治变革、商品经济与民主政治之间的逻辑关系后，我们再来看一看黑非洲国家经济发展的现实基础是如何影响和制约其政治发展的。

资本主义区别于以往任何社会的本质特征是以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以大机器生产取代农业和手工业劳动，实现了生产的现代化和社会化，因此，资本主义社会又属于工业社会范畴。黑非洲国家虽然也不同程度地存在商品生产，但就其生产方式的总体而言，目前仍处在前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其特征是经济的二元结构:现代部门与传统部门并存，即商品性的工矿业和自然性的农牧业并存，并且在其二元经济结构中自然经济仍占优势地位。尽管黑非洲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平衡，存在很大差异，但绝大多数国家仍处于农业社会。具体表现在:①从人口的城乡分布来看，黑非洲国家的农村人口一般在总人口中占70%以上，不少国家还高于这个比例。②从经济活动人口即从业人口的产业构成来看，2/3的从业人口集中在第一产业从事农业生产，个别国家在80%以上;第二、第三产业的从业人口之和仅占1/3。⁽⁶⁾③从国内生产总值中的产业构成来看，农业的比重过大，一般占到1/3强，许多国家甚至超过1/2;工业产值构成主要来源于采矿业，制造业不但规模小，产品品种少且产值低，平均在10%以下。⁽⁷⁾再就黑非洲国家的农业本身而言，发展水平也十分落后。具体体现在:①农业生产的商品率很低，满足自身消费的自给性的生存农业在产值中占到一半以上。②农业生产方式和技术水平低下，主要依靠原始的生产工具和落后的生产方法，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的资料，黑非洲86%的农业生产依靠人力，9%靠畜力，只有3%使用机器。⁽⁸⁾③农业虽是黑非洲国家的经济主体，但粮食生产却不能自给，许多国家依靠进口粮食来满足国内需求。由此可见，黑非洲国家虽然存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因素和商品经济的成分，但离生产社会化、商品化的工业社会还相距甚远。

黑非洲国家的工业化程度低主要是由于商品经济不发达所致;而商品经济之不发达乃因其经济是一种殖民化的经济。黑非洲大陆的资本主义因素不是内生的而是外植的，现代部门的出现是在殖民化的过程中伴随宗主国资本的国际扩张而发展起来的。由于殖民化的经济以掠夺为主，因而无法促成殖民地内部经济关系的形成，殖民地虽有商品经济活动，但没有形成社会化的大生产。这种状况从黑非洲国家独立至今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观，绝大多数国家仍然维系着以农业和其他初级产品生产为主的单一的、依附性的畸形发展的经济格局，从而严重束缚制约了国内商品经济的和经济结构的转变。由于没有社会化的商品生产及由此而产生的经济关系，因而无法从根本上打破黑非洲国家传统的社会结构，使得黑非洲国家的农村仍旧处于半封建状态。而社会一体化进程的缓慢又连带地迟滞了黑非洲国家的民族过程，进而在两个方面束缚了黑非洲国家独立后的政治发展，其一是影响了民族国家建设;其二是制约了民主政治建设。由于目前黑非洲国家的经济在总体上仍处于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阶段，这一现实的经济基础不能不对黑非洲国家现时的政治民主化进程产生影响。

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不仅直接与民主政治的程度相联系，而且它还通过作用于影响政治发展的诸要素，如社会结构、社会阶层民族一体化程度、文化传统等间接地对黑非洲国家的政治民主化进程产生影响。

(一)影响政治民主化进程的社会环境与商品经济的关系

与民主政治相关的社会环境系指一国内部社会的开放和统一程度，这两者构成了民主政治发展的重要的社会条件和基础。由于社会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最终决定着社会的形态、社会的内容和发展，因而它也决定着社会环境。而这种社会环境的好坏与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有着直接的关联。因为商品经济是一种开放性的市场经济，商品生产就是为市场交换而生产产品。商品的这种天然的交换属性决定了商品生产必然冲破自然经济狭窄的部门和地区的界限，实现商品和生产要素在全社会范围内自由的流动，最终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内市场。伴随商品经济的社会大潮，人员的流动必然充分展开，这种流动既包括国内地域间和族际间的流动，也包括社会集团间和职业阶层间的流动。商品经济对国内统一市场的要求也必然反映到社会政治领域，要求社会统一和政治统一，即建立民族国家。从历史上看，民主政治稳定发展的国家一般都具有较强的社会流动性，社会开放构成了社会统一，即民族一体化的基础条件。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商品交换、国内市场所培育出的结果。列宁在论述民族形成的经济基础时指出，把比较闭塞地域内的人们联合为一个大的社会联合体的纽带，已经不再是血缘关系或氏族联盟，而变成为首先是商品生产和商品贸易的经济联系，因此，“民族是社会发展的资产阶级时代的必然产物和必然形式”。⁽⁹⁾在这里，列宁所强调的是经济因素，尤其是商品经济关系在民族形成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黑非洲各国现时的社会发展水平如同其经济发展水平一样存在着很大差异，即使在一国内部，各地区的发展也很不平衡。经济二元结构的反差在社会结构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在黑非洲国家广袤的农村地区基本上还保留着传统的大家族或村社。特别是目前仍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的部族及其残余，可谓是黑非洲国家社会发展水平的一个缩影及其社会结构的一个普遍特征。因此，黑非洲国家的统一只是形式上的，其社会仍旧处于四分五裂状态。⁽¹⁰⁾黑非洲大陆现时的社会发展水平反映在民族过程中，绝大多数国家目前仍处在从封闭或半封闭的、分散的前民族阶段的各种不同的族体(主要是部族)向开放、统一的现代民族过渡的进程中。由于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在黑非洲大陆的出现不是民族过程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是人为的被从外部设定的，即在殖民列强界定的政治疆域上形成的，民族过程的自然社会历史进程被殖民化所人为地中断，因此在黑非洲大陆是“先有国家后有民族”(日本学者胜吴诚语)。民族与国家在时序上的倒置和逆向发展给黑非洲国家的政治发展种下了无尽的祸根和隐患，使许多黑非洲国家自独立以来一直经历着民族意识的危机。

从黑非洲国家独立后30多年的情况来看，部族作为重要的社会组织虽然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削弱，但并未完全解体和消亡，它在政治上表现为“部落政治”，反映在观念形态上就是部族主义。其危害在于:一方面，它使黑非洲国家的社会处于分裂状态，从而对国家的统一构成了威胁;另一方面，它对黑非洲国家政权的“合法性”提出挑战，从而危及了政局的稳定。因此，部族问题往往被黑非洲国家领导人用来充当其实行中央集权的重要理论和现实依据。诚然，中央集权在维系社会团结和国家统一方面确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如果没有发达的商品经济及由此而产生的社会关系作基础，其作用毕竟有限。黑非洲国家的实践结果也表明，社会的统一、政治的统一，仅仅靠采取政治措施是远远不够的，最终还将取决于经济发展、特别是商品经济的发展。独立后黑非洲国家的民族一体化进程发展缓慢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在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形成的不可或缺的四个条件中，经济要素起主导作用。黑非洲国家正是因为商品经济不发达，无法通过物质、信息和人员的流动将生活在各个地区和不同族体间的居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通过共同的经济生活从根本上打破建立在自然经济基础上的封闭型的传统社会结构，实现社会的统一。而不发达的商品经济在制约黑非洲国家民族一体化进程的同时也必将对其政治民主化的进程产生影响。因为现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是与民族国家相联系的，没有后者做基础就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即便实行了，也只能是低水平的民主政治，并且，只要目前在黑非洲国家普遍实行的多党制下涌现出来的新政党仍然存有部族的社会背景，那么，其民主政治就不会彻底脱离“部落政治”的阴影。

(二)作为民主政治主体的市民社会与商品经济的关系

市民社会，⁽¹¹⁾与在自给性的生存经济基础上建立的农村共同体相区别，它是基于社会分工和商品交换而形成的社会组织。市民社会的形成是民主政治赖以萌生的重要的社会条件。市民社会是民主政治的主体，无论是近代欧洲的民主政治运动，还是当代黑非洲的政治民主化浪潮，就其内部驱动力而言，都是由市民社会发起的。因此市民社会的发展程度与规模直接关系到民主政治是否具备稳定可靠的社会基础。而市民社会的发展规模又与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市民社会本身就是产业现代化过程的结果。因此，马克思在阐述市民社会、商品经济和民主政治三者的关系时指出:“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¹²⁾“在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就会有不过是市民社会正式表现的一定的政治国家。”⁽¹³⁾“政治国家”概念在这里具有政治一体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双重含义。就后者而言，就是由市民社会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市民社会建立在商品生产和交换基础上的经济关系反映到社会关系上，与农村共同体有着质的区别。农村共同体的社会关系是在共同的生产和生活过程中直接建立起来的直接关系;而市民社会的社会关系则是以商品、货币为媒介建立起来的间接关系，这种间接关系失去了农村共同体中所具有的血缘或地缘的特征。因而市民社会成员之间不存在依附关系，在人格上是自由平等的。市民社会的这种社会经济关系对上层建筑的要求必然以民主政治的形式表达出来。

市民社会不仅是民主政治的倡导者、参与者，同时也是民主政治的捍卫者，因此市民社会的发展程度关系到民主政治的发展水平。在发达的工业化国家，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城市化开辟了广阔的前景，从而形成了覆盖面大、发展程度高、影响力大的市民社会。可以说，市民社会的发展和壮大是工业化国家长期保持民主政治的重要社会条件。黑非洲国家的例子也为我们提供了反证。现时的黑非洲国家的社会由市民社会和农村共同体两部分组成，但后者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黑非洲国家的政治民主化进程之所以步履艰难，与市民社会的弱小不无关系。诚然，黑非洲国家市民社会的弱小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但现实的、根本的原因则是由于商品经济不发达、工业化程度低、城市化进程缓慢所致。尽管由于黑非洲各国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在城镇发展的现状和水平上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就整体而言，黑非洲大陆的城市化程度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与发达的工业化国家更是无法比拟。城市化是一个综合性概念，其发展程度应由多项指标综合显示，不过从人口单项指标中亦可窥其一斑。联合国人口委员会提供的统计数字显示，目前黑非洲城镇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重还不到1/3，如果再除去城市化程度较高的南非，这个比重还要下降。

与黑非洲国家城市化社会发展水平低下相对应的是社会阶级或阶层的分层不明显，特别是作为政治民主化运动主力军的中产阶级在民主政治运动中的中坚作用已为近代欧美国家的政治发展史所证实。在黑非洲国家亦如是，由老师、律师、记者、医生等市民社会中的知识阶层构成的中产阶级的主体，不仅是黑非洲政治民主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推动者和参与者，而且还担负起组织领导和导向的作用。应当说，中产阶级在黑非洲国家业已形成一股可观的和有影响的政治势力，他们是市民社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最具生气、活力和革命性的社会阶级。但同时也应看到，由于受人数少、职业分散、社会背景各异等因素的限制，中产阶级在除南非之外的几乎所有黑非洲国家都尚未形成一支足够强大的、具有内聚力的独立的政治力量，他们的人数在市民社会中也不占据优势地位。因此，他们虽然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但由于力量有限而缺乏实施其政治主张的独立和有效的手段。这无疑是影响黑非洲国家目前民主政治发展水平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原因。在工业化国家，商品经济的发展为中产阶级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广泛的机遇，从而使之构成了市民社会的主体和民主政治的中坚力量。而黑非洲国家民主政治的艰难历程和现时水平表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现时发展水平尚未形成民主政治所希冀的广泛而强大的社会基础。由于市民社会的弱小，任何一个社会阶级或阶层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单独执政，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掌握了政权的社会阶级或阶层也不得不依附于传统的社会势力以支撑和维系其统治地位。这也正是许多黑非洲国家难以超脱部落政治的根源所在。

(三)潜存于政治制度中的文化传统与经济发展的关系

文化传统，这一隐形因素对世界各国政治发展的影响始终是潜存的，并且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传统文化、特别是作为观念形态的精神文化即文化传统，不仅是一定社会的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的集中表现，同时又是为一定社会的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服务的。

由于文化传统是经过世代人传承下来的并形成了某些相对固定的程式、观念、习俗乃至积淀而为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规范和价值取向等文化的深层结构即文化的心理层面，从而形成了一种支配着现时人的思维和行为的强大惯性。因此，作为“人的第二自然环境”的文化传统不仅体现于物的方面，而且也深刻而持久地影响着某一特定人类共同体的政治活动并凝结在其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中。

由于自然条件、社会历史环境、特别是生产方式不同所造成的各地区、各民族、各社会间在文化传统方面存在的差异已成为无可争辩的事实。即便在黑非洲国家之间和黑非洲国家内部，由于传统文化的多样性反映在文化传统上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较之黑非洲国家传统文化的多样性、普同性构成了黑非洲大陆文化传统的主要特征:人道主义、集体主义、平均主义和权威主义等，观念意识可谓是黑非洲文化传统的共同主题。

黑非洲文化传统的涵盖面和内容是十分广泛和丰富的，其中不乏优良的传统，诸如人道主义的宽容、协商、对话精神等等。但从对现代政治发展作用的角度出发去审视黑非洲文化传统，其中的陈腐观念或落后意识也是明显存在的。相对于源于地中海流域以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为最初代表的西方文化传统，黑非洲文化传统比较注重集体、义务、服从，追求平衡、和谐与统一。反映在观念形态则表现为:个人意识服从于群体利益的社区观念即社会一致原则;在村社制下的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和劳动成果的平均分配原则基础上形成的均享意识;建立在原始的集体参与原则基础上的一致同意即“意见一致的民主”;在酋长制下的等级观念基础上形成的尊重领袖的权威主义意识，等等。上述传统观念一直顽固地沿袭至今并广泛地作用于社会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各个层面。独立以来，黑非洲国家的政治发展虽然程度不同地受到东、西方各种政治思潮或政治模式的影响，但并未从根本上偏离其传统的治国之道，这已为其政治发展的历史所证实，从独立后不久到20世纪80年代末，在长达1/4世纪的时间里，撒哈拉以南非洲约有4/5的国家实行一党制或事实上的一党制。而且在这一时期，中央集权构成了黑非洲国家政权建设的一个突出特征。这种现象绝非偶然，如此众多的黑非洲国家，而且无论其经济发展模式是选择自由经济(如科特迪瓦等)或计划经济(如几内亚等)还是“混合经济”(如肯尼亚等)，在政治上都实行中央集权统治这一事实表明，传统的价值观念在其间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黑非洲文化传统不仅程度不同地影响了独立后至80年代末各国的政治发展，特别是对政治体制或模式的选择和取向;同样也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当前黑非洲各国的政治民主化进程，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影响仍将继续持续下去，这也正是传统的惯性所在。由于传统是立足于今天而言的。因此传承下来的东西不免泥沙俱下。那些与时代要求相背离的旧观念意识就会成为变革的包袱和阻力。黑非洲文化传统之所以成为当前各国政治变革的惰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所致。因为，黑非洲文化传统是在农业社会自然经济基础上形成的，而黑非洲目前所进行的政治变革即民主政治则是工业社会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弥补这一差距的途径就是加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进程，而在这一过程中，商品经济的充分发展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马克思主义特别强调物质生产方式对文化变迁的影响和社会意识转变的影响;与社会制度相比较，物质生产对文化变迁的影响更为根本。这与文化传统的社会物质属性也是相一致的。文化传统虽然具有很大的相对独立性但并非孤立之物，任何时代的任何形式的文化，特别是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传统，都是人们对一定社会物质生活的反映。人虽然是文化的存在和传统的存在，但同时也是社会的存在。因此，作为社会现象的文化传统同组成社会的人群的物质生活的变迁息息相关。尽管传统是保守的陈规，但传统并不是僵化的，而是可变的。因为传统本身就是一定时期人类社会物质生活的产物，它也可以为人类社会物质生活的发展所丰富、所修正。欧洲中世纪前的文化传统也曾明显地带有农业社会的典型特征，反映在政治上层建筑领域就是封建专制主义。但伴随着资本主义方式的出现和发展，近代民主政治的发源国家大都经历了文化复兴、宗教革命和启蒙运动的洗礼，从而冲破了教会和经院哲学所操维系统的传统价值观念，为早期民主政治的确立奠定了思想基础。而黑非洲文化传统没有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基本上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因此，传统的现代化尽管是每一个发展中国家所普遍面临的问题，但在黑非洲国家则显得尤为突出。而在黑非洲文化传统变迁的过程中，商品经济的发展将起到引擎的作用。

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场体制的建立，绝非是一种单纯的经济行为，它还蕴藏着丰富的人文内涵。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黑非洲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在封闭性的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自然经济基础上所形成的传统价值观念会逐步淡化;与此同时，自主、平等、竞争、开放、效率、秩序、创新等商品经济意识会逐步为其所认同和接受，进而推动社会的进步和民主的发展。诚如马克思所言:“那些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换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¹⁴⁾我们从中国自身的变化中已经深刻地体验到了这一点。

但同时也应该注意到，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传统的变迁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欧洲从中世纪的文艺复兴到近代的启蒙运动大约经历了400年。在中国，始于“五四”的新文化运动也仍在继续。同样，黑非洲文化传统的现代化，鉴于其目前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也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综上所述，黑非洲国家可以实行民主政治，但不能超越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因为任何脱离了经济发展的政治发展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发展，没有坚定的经济基础，政治发展无疑形同于沙基建楼。从这个意义上说，黑非洲国家民主政治的发展程度最终还将取决于其社会经济的实际发展水平。

目前，黑非洲国家政治变革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已不再是能不能和要不要实行民主政治的问题，而是如何形成民主政治和怎样具体动作的问题。由于黑非洲国家的政治民主化是在外部高压下和自身条件尚不完全具备的情况下进行的;加之，由于黑非洲大陆国家形成的特殊性，使其政治发展始终同时面临政治一体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双重任务。尽管发展的逻辑意味着民施国家建设先于民主政治建设，但是，发展的现实却迫使黑非洲国家将两者同步进行。如何兼顾两者的关系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处理得好否，无疑将对黑非洲国家政治民主化的发展进程产生影响。

(原载《西亚非洲》1995年第1期)

【注释】

(1)《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16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页。

(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7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3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7页。

(6)世界银行:《撒哈拉以南走向持续发展》，1984年。

(7)世界银行:《撒哈拉以南走向持续发展》，1984年;另见世界银行:《1989年世界发展报告》。

(8)陈宗德、舆兆契主编:《撒哈拉以南非洲经济发展战略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9～40页。

(9)《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00页。

(10)科林·勒古姆:《八十年代的非洲:一个危机四伏的大陆》，世界知识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11)这里所说的市民社会系指17、18世纪以来伴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和发展所产生的现代市民社会。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7页。

(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