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 舍
【作家生平及创作思想】
老舍(1899~1966),本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老舍这一笔名最初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使用。老舍一生勤奋笔耕,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等创作中都有杰出的贡献,被誉为“语言大师”。
老舍出生于北京一个贫民家庭,在大杂院里度过艰难的幼年和少年时代。父亲舒永寿是清朝保卫皇城的护兵,在老舍仅一岁半时死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的战役。1905年在一位慈善人士(宗月大师)的主动资助下老舍得以入学读书。1913年考入京师第三中学(现北京三中),数月后因经济困难退学,同年考取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老舍的满族身份,贫困的童年与少年生活,老北京的风土人情,慈善人士对他的帮助,日后都对他的思想与创作产生深刻影响。
1918年老舍毕业后,先后任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兼国民学校(现方家胡同小学)校长、京师北郊劝学所劝学员等职。1922年任天津南开学校中学部教员,1923年1月在《南开季刊》第2、3期合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小铃儿》。在此期间,“五四运动”的发生与发展也拓宽了老舍的视野。
“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1]
这一时期,老舍同样深受基督教影响。1921年起,在北京基督教伦敦会缸瓦市堂的英文夜校学习并参加宗教服务,1922年受洗成为基督徒。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使得老舍开始形成爱的哲学和爱的理想,追求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同情。在他的很多小说里都贯穿着用爱和诚实的劳动改造世界的价值观。
在基督教活动中,老舍结识了燕京大学英籍教授艾温士,在其推荐下,1924年赴英国,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讲师。在英国期间,老舍不但大量阅读欧洲文学名著,还在中英文化比较中思考着中国古老都市的文化与国民性问题。中西文化的巨大落差和对故都生活的回忆,激发了他的创作兴趣。老舍在英国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中心意图就是描写中国的市民生活和解剖国民性。
1929年6月,老舍结束了在英国的教学生活离开伦敦,游历了欧洲一些国家,回国途中因路费不足滞留新加坡,在华侨中学任教,其间创作了长篇小说《小坡的生日》。
1930年3月,老舍回到中国,同年7月受聘于山东齐鲁大学文学院教授和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1934年到青岛山东大学任中国文学系主任。此间完成了长篇小说《大明湖》(书稿毁于“一·二八”事变,日军进攻上海),并开始了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进入了他的第二个创作期。这期间,老舍创作了长篇小说《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短篇小说集《樱海集》和《蛤藻集》,创作日趋成熟,为其新的艺术高峰的到来打下了坚实基础。
1936年夏,老舍辞去山东大学教职,创作了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开始了他专业写作的生涯。《骆驼祥子》不仅是老舍现实主义创作发展的重要里程碑,而且也是标志中国30年代现代文学创作成就的代表作品之一。
1937年,“七七事变”[2]爆发后,老舍离别在北方的家小,只身来到武汉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938年初,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武汉成立,老舍被推为常务理事和总务部主任,同年随文协迁到重庆。自此主持文协工作直至抗战胜利。抗战结束后,老舍于1946 年3月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在美国期间,老舍完成了长篇巨制《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饥荒》,创作了小说《鼓书艺人》(1952年在美国出版英译本,原稿丢失,1980年才由英文转译为中文出版)。1949年12月,应文艺界人士之邀回到北京。
回国后,老舍进入创作的新时期,创作著名话剧《龙须沟》、《茶馆》,长篇小说《正红旗下》(未完)。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老舍遭到迫害,不忍屈辱投北京太平湖自杀。老舍之死,是中国文化界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巨大损失。
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与价值在于他对城市文明病与国民性的文化批判,以及对老北京世俗风情的表现。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市民生活,他善于描绘城市贫民的生活和命运,尤其擅长刻画浸透了封建宗法观念的保守落后的中下层市民,在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中,在新的历史潮流冲击下的惶惑、犹豫、寂寞的矛盾心理。老舍的作品具有大众化、通俗性、京味幽默性等特点。从形式到内容都能够雅俗共赏,突破了新文学只在学生和知识青年中间流传的狭小圈子,为众多读者所喜爱。老舍真实生动地描绘了现代中国的社会风貌和民情心理,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再加上规范、传神的现代汉语,这些都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
【作家主要作品】
长篇小说: 《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猫城记》、《骆驼祥子》、《离婚》、《小坡的生日》、《火葬》、《四世同堂》、《正红旗下》(未完)
中篇小说: 《我这一辈子》
短篇小说集:《樱海集》、《赶集》、《蛤藻集》
短篇小说: 《月牙儿》、《微神》、《断魂枪》、《柳家大院》
剧本: 《国家至上》、《龙须沟》、《茶馆》
【作品选读】
骆驼祥子(节选)
一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3]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4]。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5]。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6]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7]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8]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9]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象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象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他就又象装傻,又象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象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象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10]多的主儿[11],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12]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象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生词】
(续表)
【阅读提示】
《骆驼祥子》是老舍职业作家生涯的开端作品。全书耗时一年,共24章,15万字,是一部最令老舍自己满意的作品,同时也给作家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自1939年出版单行本至今,已经再版几十版,被译成日、英、法、德、俄等多国文字,这是中国现代文学走向世界的重要作品。
《骆驼祥子》的成功首先在于成功塑造了“祥子”这个形象。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血肉丰满的都市个体劳动者的典型形象。祥子是一个破产农民,从农村来到都市里谋生,“带着乡间小伙子足壮与诚实,凡是卖力气能吃饭的事儿几乎全做过了”,最后他选择了拉车这个职业。他有的是力气,肯吃苦,拉车不需要技术,不需要冒赔本儿的险,完全靠自己,不需要求什么人,这些有利条件都使祥子深信未来靠自己的力气,一定能过上如意的生活。祥子最热切持久的希望就是要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反正早晚要拉上自己的车。祥子身上深深留着农民的印记、农民的思维,拉上自己的车,就等于在农村种上了自己的地一样。买了车,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那样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从此过上自食其力的安稳生活。无论是在他看来还是在读者看来,以他那节俭、好强和骆驼般的刻苦耐劳,这个愿望没有理由实现不了。不料那个吃人的黑暗社会,无情地击碎了祥子的梦;病态的都市环境又腐蚀并毁灭了祥子的精神。
小说的情节紧紧围绕祥子三次买车的遭遇来写,融进了丰富的生活含量。祥子经过三年的艰辛,终于买了一辆新车,不料才半年就被兵匪抢去,他也被抓了壮丁。好在后来趁战乱逃离险境,顺手牵走三匹骆驼,卖了35块大洋,准备积攒着再买车,不料却被孙侦探敲诈抢去。车厂主刘四爷的女儿虎妞又老又丑,性格泼辣,她爱上了祥子,用计勾引祥子并逼迫祥子与她结婚。婚后虎妞用私房钱为祥子买下一辆车,但不久虎妞因难产死去,祥子为办丧事还账又被迫卖掉了那辆车。到头来,祥子还是一无所有。严酷的现实,使祥子经历了“三起三落”的人生悲剧。
祥子遭受的还有家庭悲剧和心灵悲剧。虎妞使祥子人生奋斗的道路发生了倾斜,破坏了祥子洁身自好、自强上进的独立性和完整性。祥子对于家庭的希望,是要娶一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但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虎妞是一个泼辣爽快但又好逸恶劳、颇有心计的女人,是一个充分体现市民文化的女人。在中国传统等级身份社会文化影响和封建婚姻观念下,城市“混混儿”出身的车厂主刘四爷的社会地位尴尬,使虎妞没有门当户对的合适对象,加上刘四爷的自私心理,虎妞30多岁还“高不成,低不就”,守着“女儿寡”。即使这样,刘四爷也不会容忍虎妞嫁给一个“臭拉车的”。虎妞自身也充满着矛盾,虎妞喜欢祥子,觉得祥子年轻、健壮、老实,是难得的“宝贝”,因此她敢于冲破婚姻门第观念,不惜与父亲决裂而与祥子结婚。但是,虎妞内心是鄙视劳动者的,在看不起“臭拉车的”一点上其实与她父亲又是一致的。因此她要控制和改变祥子。婚前她诱骗祥子步步就范,婚后像“猫叼住一个老鼠”一样支使祥子,以女地痞的强横表达对祥子的“疼爱”。她幻想着与父亲和解,继承车厂,让祥子成为车厂主,使她既得到婚姻,满足情欲,同时还能回归她从前的生活。但结果是不但虎妞自身成了旧婚姻门第观念和市民文化的牺牲品,而且她也改变了祥子的人生道路,造成了祥子的家庭悲剧,加剧了祥子精神毁灭的进程。
祥子与虎妞结婚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无奈。虎妞对祥子虽有感情,但却是强加于人。她对祥子的牢牢控制,使祥子感到“成了家便没有了自由”,感到自己娶了一个会骂他也会帮他的母夜叉,虎妞的情欲也使祥子感到自己“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这个树一般强壮的身体开始枯萎了,而每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的生活更使祥子感到闷气无聊。与虎妞的共同生活损害了祥子的独立人格、自尊心和身体的强健,也使祥子在生活方式方面受到了市民文化的侵蚀,失去了“农民——车夫”的完整性。
虎妞之死,在经济上又一次沉重打击了祥子。为虎妞送殡,祥子不得已卖了车,失去了独立生活的重要条件。温柔善良、吃苦耐劳的小福子是他理想的妻子,如果和小福子结合,祥子是有可能复活他作为劳动者的正常生活的。但是黑暗的社会逼良为娼,祥子又无力供养她的老父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正是由于“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的困境,祥子失去了再次振作的最后机会。小福子的绝望自杀也导致了祥子的精神绝望。生活的无尽磨难最终使他堕落沉沦,走向那如同“无底的深坑”的妓院“白房子”。畸形黑暗的社会使祥子由一个勤劳、朴实、自信、独立的劳动者,最后变成了一个懒汉、无赖、又嫖又赌,甚至为几个钱出卖人命的街头流氓。那样的社会和文化不但毁灭了祥子的生活,更毁灭了劳动者身上的美好人性。祥子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三步曲:充满自信与好强的劳动者,对自食其力和个人奋斗的追求;畸形家庭生活的痛苦、挣扎与失败,独立人格的丧失;精神绝望,最后堕入深渊。祥子的悲剧主要是黑暗腐朽的旧社会造成的,那样的社会无情地摧残下层劳动者所具有的美好人性。祥子虽然是城市贫民,但他善良勤劳,“觉得用力拉车去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美”。劳动对他是“一种极好的娱乐”。他在曹宅拉包月,不小心摔了曹先生,他就主动引咎辞工,觉得“责任,脸面,在这时似乎比命还重要”,他因为曹先生的缘故而被孙侦探敲诈,却在看守曹宅时不拿人家一点东西。他有同情心,虽然苛刻地对待自己,却愿意为饥饿的祖孙俩买来十个羊肉包子。他有强烈的自尊心,不贪图刘四爷的几十辆车,要坚持独立的人格。但是祥子的悲剧也有个人的原因。祥子有自身的弱点,他不合群,别扭,自私,坚持“好汉不求人”;为攒钱买车死命赚钱,甚至抢同行的生意,“不得哥们”。“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其结果也只能成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小说最后,祥子完全变了个人,他懒惰、贪婪、麻木、缺德,他打架,使坏,逛窑子……成为行尸走肉。传统文明中的落后观念以及城市文明病注定了祥子不得不堕落,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理想必然破灭。
《骆驼祥子》不但表现了下层劳动者的悲剧命运,而且以深广的社会内涵和精湛的笔法,勾勒出一幅老北京的世态风俗画。
《骆驼祥子》对老北京民风民俗的描写体现了浓厚的京味,京味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对古都特色的人文景观的描绘,如对四合院、大杂院及胡同的描绘;其次是对婚丧嫁娶、祝寿年节习俗以及古都庙会、集市的全面展示;第三,就是表现老北京人的语言和做派。语言中的油滑幽默,轻松生动;讲究体面、排场、气派,追求精巧的生活方式;讲究礼仪,固守着养老抚幼的“老规矩”;性格上的懒散、苟安、谦和、温厚与懦弱等等。这类蕴涵北京文化精髓的“京味”渗透于小说中的人物刻画、习俗描绘和气氛渲染之中。《骆驼祥子》在浓郁的生活气氛中,对老北京世俗风情做了全面深刻的展现,为读者认识北京文化和旧中国社会提供了宝贵生动的资料。
【思考与练习题】
1.简析《骆驼祥子》的主题思想。
2.分别分析祥子的形象和虎妞的形象。
3.分析小福子的形象和作用。
4.详细分析造成祥子悲惨命运的原因。
5.谈谈《骆驼祥子》的艺术特色。
【拓展训练】
1.小说为什么叫“骆驼祥子”?试着从多角度谈谈骆驼与祥子有哪些相似性和关系,阐明自己的看法。
2.祥子的悲剧可否避免?在今日社会还会不会发生?请你详细说明理由。
3.祥子拉车和农民工进城有区别吗?请谈谈你的看法。
4.你认为底层人民应怎样改变他们的命运和处境?社会怎样提供这种通道?
5.你认为祥子和阿Q两个形象有哪些可比性?试着写一篇小论文,题目自拟。
6.在现实生活中,祥子的悲剧带给你什么启示?
【注释】
[1]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N].解放军报,1957年5月4日.
[2]“七七事变”:1937年7月7日,日本中国驻屯军一部在中国北平附近的宛平县进行军事演习,夜间日军以有士兵失踪为藉口,要求进入宛平县城调查。遭到中方拒绝后,日军于8日晨向宛平城和卢沟桥发动进攻,中国军队奋起抵抗。“七七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起点。
[3]车口:即停车处。
[4]拉晚儿:是指下午四点以后出车,拉到天亮以前。
[5]嚼谷:即食物。
[6]东交民巷:从前外国驻华使馆都在东交民巷。
[7]胶皮团:原指车的轮胎,这里指拉车这一行。
[8]杀进腰:把腰部勒得细一些。
[9]一边儿:口语,意思是“一样”、“同样”。
[10]饭局:即宴会。
[11]主儿:北京话,意思是“……的人”,这里指包车的主人。
[12]吹了:就是散了,完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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