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
唐·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王维与佛教渊源颇深,既使单独著书研究,恐也言之不尽。现存的王维诗四百余首,而其中尤以山水田园诗闻名于世。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多有空寂清灵之意象,出世归隐之意境,或阐释诗人对参禅悟道的思考,或抒发诗人淡泊旷达的心性。因王维笃信佛教,诗作受禅宗影响深远,他也被后世尊称为“诗佛”。
王维的禅宗思想,或许可以从他的字说起。王维深受佛教典籍《维摩诘经》的影响,甚至将维摩诘居士当作了自己的人生榜样。王维字摩诘,正如与《楞伽经》结缘的清代著名词人纳兰容若一般,与之佛缘深厚,便自取别号曰楞伽山人。《维摩诘经》中佛法深玄,几乎涵盖了佛教的所有主要教义,但其较为特有的思想主张便是,“世间出世间为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于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为入不二法门”。出世无不可,入世亦无不可,真正的净土自在人心,所以出家、在家都可以破除虚妄,获得般若智慧。
据经中所载,维摩诘居士不仅有家眷妻儿,而且家道殷实,甚至时常出入酒肆、戏院和青楼等市井之所。维摩诘,梵语,意为“无垢、洁净”,居士虽身处凡尘俗世,却人如其名,出淤泥而不染。虽未出家,却不著三界;虽坐拥荣华富贵,却不贪恋享乐;虽置身繁华烟尘地,却只为摄化众生。维摩诘潜心修行,不住相而生心,如菩萨般觉而有情,得众生敬仰,终成就普度众生的大悲宏愿。读维摩诘的事迹,再反观王维的一生,便不难发现王维的悟道之路,也是于俗世中破迷惘,于凡尘中觅解脱。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王维21岁便中进士,晚年更是身居高位,官拜尚书右丞。然而王维虔诚奉佛的家庭环境,以及身为诗人高洁孤傲的品性,使他的心境始终是一个隐者的姿态。虽身处宫廷庙堂,却也心系闲云野鹤、空山古木的避世之所。王维亦官亦隐,终身以在家居士的身份参禅悟道,不得不说《维摩诘经》给了他诸多启迪与指引。
这首《过香积寺》亦是王维的经典之作,虽是游览诗作,但禅趣浓厚,意境深幽。云峰古木、空径山钟、幽泉冷松,寥寥数语,一幅寂静空灵的水墨意象便跃然纸上。这虽是诗人赴寺途中的真实所见,但若非心如止水,不惹尘埃,又如何能道出如斯缥缈意境。就让我们暂且拂落心上蒙尘,随王维一道,去访一访这座远在白云深处、青峰之巅的香积寺。
不知古刹究竟坐落何处,信步于山林中兜兜转转,但见不知年岁的古木参差入云、遮天蔽日,在曲折蜿蜒的山道洒下一地清凉。寂寂山径空自无人,唯远方的一声钟鸣,随着山风穿透层层林霭,隐约入耳,始知古刹仍在远离人间烟火的幽林深处。诗人不直言香积寺的悠远僻静,而只是一步一步地将读者缓缓引入萧瑟阒然的山景之中。其构思精妙,落笔有神,若闭目细品,似真能见得覆盖着斑驳青苔的石阶,在清冷的雾霭中一级级浮现,且拾级而上,便身临其境。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上句写声,下句写色,乃是全诗最出彩的一联。赵殿成曾评之曰,“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昔人所谓诗眼是也。”山间粼粼的泉水中,危石阻道,泉声时断时续微微凝噎。山中重重松木遮天,日光亦被茂林所挡,亦被古松所冷。冷寂萧瑟的禅境,在这一联全然而出。虽仅是一个“冷”字,但其中所含意境实是妙不可言。自古以来,描写禅意的诗词多表现“静”的意象,静更倾向于听觉而非视觉。那么,若真要用一种色泽来烘托禅意,恐是没有比这一“冷”字更上乘的形容。参禅之途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如清冷的山雾般,无可捕捉、如真似幻的非黑非白,需只身跋涉漫长的虚无之境,或可拨云见日、离苦得乐。
抵达香积寺时,已是日薄西山。寺前潭影空澈,心中的“毒龙”也在禅行中被伏。毒龙的典故源于一个佛教故事,据传曾有毒龙盘踞于西方的一潭湖水之中,时常祸乱害人。后被高僧以佛法降服,离潭而去,不复伤人。在此,诗人以毒龙暗喻贪嗔痴三毒,在禅定中消逝。
《法华经》有载,“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贪念源起于色、声、香、味、触五欲。《智度论》有云:“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而求之不已。此五欲者,得之转剧,如火炙疥。五欲无益,如狗咬炬。五欲增争,如乌竞肉。五欲烧人,如逆风执炬。五欲害人,如践毒蛇。五欲无实,如梦所得。五欲不久,如假借须臾。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凡夫贪著五欲所带来的虚妄快感,自然烦恼丛生,患得患失。灭除五欲,近乎于向自己的肉身本体发起挑战,确实任重而道远。但唯有时时关注自身的每一次起心动念,或终能远离颠倒梦想。
鸠摩罗什曾讲过一个佛经故事:旧时有人获罪于王,王令发狂的大象追杀之。仓皇逃窜之际,其人跳进了一口枯井藏身。在坠落的过程中,偶然抓住了石缝间一根腐朽的藤蔓,勉强悬在了半空。自以为暂时脱离了危险,不料低头一看,井下竟有一条毒龙正吐信欲食之,周围更有五条毒蛇正伺机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蹿出的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开始啃噬他紧抓的藤蔓。藤蔓将断,而狂象又在井外守株待兔,危机四伏,令其恐慌至极。井外尚有一树,树上时而有蜂蜜滴入人的口中,因其美味,竟能让人忘却自身处境,不知恐惧。
鸠摩罗什以枯井喻生死,以狂象喻无常,以毒龙喻恶道,以五毒蛇欲五阴,以腐藤喻命根。黑白二鼠,便是白昼黑夜,蜜滴则乃五欲之乐。而得蜜滴而忘怖之人,便是隐射世间众生因尝五欲之蜜,便无视自身处境,不畏身心之苦。最悲哀的不是人世无常,而是人虽身临其境,却受五欲所惑,反而不知身在何处。
无人不知贪五欲是错,但却极少有人能不起贪欲。只因贪与爱本是同体异名,对人事的过分爱执,即为贪。如何戒除贪念?不是不爱,而是舍。佛不度人人自度,世人于佛前求功名求财富求姻缘,皆是妄心。得失皆非佛可掌控,成败均乃因缘和合。所以,与其贪求,倒不如常行为善布施之举,静待因缘际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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