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彼汝坟①，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②。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③。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④，王室如燬⑤。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周南·汝坟》
读《诗经》，常会不由得把目光转向诗歌里那些率真可爱的女子。《野有死麇》和《鸡鸣》里是沉浸在热恋中的女子，她们娇柔百媚，含蓄委婉；《绿衣》和《汉广》，是男性视角下的女子，她们若隐若现，惹人浮想联翩；《草虫》是女子单相思的绝妙之曲，情深意长，令人怅然。《诗经》中的女子有爱有恨，有思有苦，有怨也有痴，即使跨越千年，我们也依然能隔着文字，从那些为爱执着的真性情里，窥视到一颗百转千回、无怨无悔的女人心。而《周南·汝坟》里的这颗心，让人尤其心疼。
汝河的大堤上，一个孤独的身影伫立岸边，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他的日子里，她如同一具虚空的壳。女子沿着河岸用斧头砍下一条条树枝，这本该是男人做的活，却因为丈夫在外服役而让她一个人独自承担。“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她没吃早饭所以又累又饿，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六神无主、心绪不宁。无尽的渴望，深切的思念，就好比肚里饿得心慌一样，这样绝妙的比喻，倒真是印证了晏殊那句“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一江水，一女子，以及她殷切期盼的目光，那一刻，这便是天地间最叫人动容的景象。
时光流转，年年岁岁，“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原来，女子不是怕承担养家劳作之苦，饱尝饥饿辛酸之痛，而是怕心爱的丈夫将她抛弃。一份夹杂着期盼、难眠和焦虑的忐忑心绪，道出了多少古代女子的心酸无奈。当朝思暮想的“君子”出现在她面前，女子喜出望外，惊喜不已。由“未见君子”到“既见君子”，女子无限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女人，总是这样容易满足，她们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男人对她的在乎，如此，便可为爱孤注一掷，倾其所有。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你为国征战，救国救民，可事实却已成定局，周王室早就无可救药了，它就像是被抛掷在陆地上的鲂鱼，即便还能摇头摆尾，也迟早会因为缺氧而死掉。我知道你为周王朝的事心急如焚，但父母年事已高，他们还需要你的供奉啊！”“百善孝为先”，女子深知，搬出膝下无子的父母是让丈夫留下的最好办法。他是个孝子，即便不为她，他也会站在父母的角度做出权衡。
关于《汝坟》，《毛诗序》说它是妇人在勉励丈夫行正道，歌颂他卫国捐躯的精神；有的人认为它是周南大夫的妻子所作，由于担心丈夫懈于王室，所以她劝其以国事为重，不要多顾忌家人；还有人认为它是妇人因家贫、父母难养，劝丈夫做官赚钱。好端端的一首爱情诗，被贴上“政治”的标签，总让人觉得不伦不类。细细品来，诗歌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忧伤的情感，一曲充满了幽怨与爱恨的痴心恋曲，正如历史学家孙作云先生在《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里解释说：“《汝坟》是汝水附近的青年男女，在汝水滨聚会时所唱的恋歌。”
《汝坟》中的女子孤苦无依，独自一人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为了留住丈夫，她绞尽脑汁，千方百计。然而，男子是否真的如她所愿，在国家和父母面前选择回归家庭，我们并不知晓。“虽则如燬，父母孔迩”，王室虽已焚毁，但是你的父母却近在眼前。在女子步步逼近的质问下，全诗戛然而止，然而，诗歌里透露出的那份哀怨和无奈却越发浓烈，令读者郁结不已。
周朝晚期社会动荡不已，百姓们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很多女人都面临着和诗中女子一样的悲惨境遇：既要养家糊口，又要替在外生死未卜的丈夫担惊受怕。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执拗，明知结局是虚幻的，却仍旧心怀一丝幻想，甘愿去等。这样的守望，苍凉又悲壮。然而，同样是思念丈夫，《晨风》里女子的命运要凄凉得多。
鴥彼晨风⑥，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⑦，隰有六駮⑧。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⑨，隰有树檖⑩。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她焦急盼望着丈夫的归来，守望了一天，却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担心，唯恐丈夫将她遗忘，另寻他欢。可怜的女子，终究还是被朝三暮四的丈夫辜负了。回想起曾经的浪漫甜蜜、海誓山盟，女子的凄苦不言而喻。天下万物都能各得其所，唯独她，孤苦伶仃。从“钦钦”“靡乐”到“如醉”，弃妇的惆怅之情层层递进，几度接近崩溃。
对于为爱情而等待的女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宁可一直心怀念想，也不要被残酷的现实伤到万念俱灰。中国古代，另一位女子用相思凝固成风景，端坐在涂山，守望了四千多年，她就是等待丈夫治水归来的涂山氏女——望夫石的原型。
千百年来，女子深切的恳求声凄苦、哀怨，让人不忍细听。如果，他能听到，会不会也像《战火浮生录》里那位俄国诗人一样安慰她：
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
但是你必须耐心等待
等到日头西落
等到天下黄雨
等到盛夏的胜利
等到音讯断绝
等到记忆空白
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没有的等待
冬去春来，日升日落，当爱情超越了时间与生命，它便是我们心中不灭的希冀。命运这样残酷，让人一次次分离；命运这样慷慨，慷慨得，让人把余生都拿来等心上人。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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