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张释之,字季,南阳人也。以赀为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调,欲免归。中郎将爰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称善,拜释之为谒者仆射。从行,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吏不当如此耶?”诏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人也?”上曰:“长者。”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奇察相高,其弊徒文具,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争口辩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措不可不察也。”文帝曰:“善。”乃止。从行至霸陵。上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桥在两岸之中也〕,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廷尉。释之奏:“当此人犯跸〔跸,止行人〕,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曰:“廷尉当是也。”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文帝怒,下廷尉治。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无道,乃盗先帝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曰:“法如是足矣。且罪等〔俱死罪也,盗玉环,不若盗长陵土之逆也〕,然以逆顺为基。今盗宗庙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不欲指言,故以取土喻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乃许廷尉当。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为人正直,以严见惮。武帝召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言,治民好清静,责大指而不细苛。黯多病,卧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召为主爵都尉,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上曰:“汲黯何如人也?”严助曰:“使黯任职居官,亡以愈人,然至其辅少主,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视之〔厕,谓床边,踞床视之〕。丞相弘宴见,上或时不冠。至如见黯,不冠不见也。尝坐武帐,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张汤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纷,乱也〕?而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愤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贾山,颍川人也。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其辞曰:“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秦非徒如此也,又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挠。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广五十步,厚筑其外,隐以金椎〔作壁如甬道。隐,筑也,以铁椎筑之也〕,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彻三泉,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埋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蓬颗,犹裸颗小冢〕。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其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智也。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
“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社稷危矣。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然而养三老于大学,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故尊养三老,示孝也;立辅弼之臣者,恐骄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善无厌也;商人庶人诽谤己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昔者,秦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藉,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疲不胜其役,财尽不胜其求。一君之身,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劳疲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无辜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身死才数月,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告者,何也?无养老之义,无辅弼之臣,无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诗曰:‘非言不能,胡此畏忌。’此之谓也。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天下未尝无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王好仁,故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无数,死则吊哭之,为之服锡衰,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问不忘也。”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于臣乘言。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无极之高,下垂之不测之深,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泉,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言其激切甚急也〕。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逾多,影逾疾,不知就阴而止,影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沧〔沧,寒也〕,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由抱薪而救火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量。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而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砥砺,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孰计而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吴王不纳,乘去而之梁。
路温舒,字长君,巨鹿人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近世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大宗。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德,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厚恩,无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死者不可生,断者不可属。《书》曰:‘与杀不辜,宁失不经。’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殴,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炼而周内之〔精孰周悉,致之法中也〕。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罪。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曰:‘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无极,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苏建,杜陵人也。子武,字子卿。武帝遣武以中郎将,持节送匈奴,使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俱。会虞常等谋反匈奴中。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人夜亡告之。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胡官号也〕:“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曰:“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气绝,半日复息。单于壮其节,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且单于信汝,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小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羊,曰:“羊乳乃得归。”
武至海上,禀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而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单于使李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空白苦无人之地,信义安攸见乎?来时太夫人已不幸,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武曰:“武父子无功德,皆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一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天。”因泣下沾襟,与武决去。武留匈奴十九年,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在匈奴闻上崩,南向号哭呕血,旦夕临。数月,卒得全归。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麟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成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著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
韩安国,字长孺,梁人也,为御史大夫。是时匈奴请和亲,上下其议。大行王恢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疲;虏以全制其弊,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明年,雁门马邑豪聂一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境数惊,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大行王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威,海内为一,又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窃以为击之便。”安国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七日不食,天下歌之,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一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然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臣窃以为勿击便。”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且高帝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境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隐,痛也〕。臣故曰击之便。”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臣,不足烦中国也。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飙风,去如收电,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臣故曰勿击便。”恢曰:“不然。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穆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境,匈奴不敢饮马于河。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威,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故曰击之便。”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夫盛之有衰,犹朝之有暮也。今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横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意者有他缪巧以禽之,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便。”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骁骑壮士,审遮险阻,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上曰:“善。”乃从恢议。阴使聂一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信以为然而许之。聂一乃诈斩死罪囚,悬其头马邑城下,示单于使者。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是时汉兵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约单于入马邑,纵兵击之。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诸将竟无功,恢坐自杀。
董仲舒,广川人也。下帷读书,三年不窥园。举贤良,武帝制问焉,曰:“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作,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与?夙兴夜寐,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饰,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祐、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士大夫其明以谕朕,靡有所隐。”
仲舒对曰:“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无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周道粲然复兴,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也。及至后世,淫泆衰微,诸侯背叛,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蓄于上;上下不和,明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陶人作瓦器谓之甄〕;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绥之斯俫,动之斯和’,此之谓也。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任德教之官,而独用执法之吏治民,无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无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俫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能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民之从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皆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义,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无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犹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弃捐礼谊,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专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以薪救火,愈甚无益也。窃譬之琴瑟,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临川而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夫仁谊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饰也。五者修饰,故受天之祐而享鬼之灵,德施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览其对而异焉,制曰:“盖闻虞舜之时,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殷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今阴阳错谬,群生寡遂,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明其指略,称朕意焉。”仲舒对曰:“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闻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虞舜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善矣。’此之谓也。至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智,天下耗乱,万民不安。文工顺理天物,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不暇食也。由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所遇之时异也。陛下悯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议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及也。然而臣窃有所怪。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以古准今,一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夫天亦有所分与,与上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与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博其产业,蓄其积委,务此而无已,以迫蹴民,民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繁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也。此上天之理而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怒而出其妇,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矣,又夺园夫工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故《诗》曰:‘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皇皇求财利,常恐匮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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