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注　释

桀（jié）：通“杰”。杰出的人。郑玄《毛诗传笺》：“桀，英桀，言贤也。”

殳（shū）：亦作“杸”。古代兵器，用竹木制作，一端有棱。

适（dì）：专主。朱《传》：“适，主也。”

谖（xuān）草：谖，忘也。毛《传》：“谖草令人忧。”

背：背向。毛《传》：“背，北堂也。”

痗（mèi）：毛《传》：“痗，病也。”此处指忧病。

释　读

《伯兮》一诗说的是一位女子自其良人为国东征后，便无心再打扮自己的故事[1]。

◎ 念良人，归不归

有女子凭窗远望，风景随四季流转，几回反复更迭，念良人，归不归？那女子嘴角念着微凉的呓语，那双墨瞳里不知深藏着几世的怨言。伯兮伯兮，想到我的良人，远在战火前锋，执殳远征，冲锋陷阵，纵横驰骋，女子心里便渐生一丝报国的骄傲。而时光迁移，经年累月的离别，已然让她滋生出濒死的绝望。

伯，你可知，自从你远征，我再没触碰过那些精致的翡翠首饰，把它们遗忘在一个暗淡角落里，铜镜妆奁蒙了暗香的细尘，经年别过，流光漠然，铜镜里的我容颜枯瘦，思念肆意地疯长，覆盖了原本一张波光潋滟的面容。如今，我的发已如飞蓬，再无心梳理清洗，不知道红妆为谁拭。女为悦己者容，所爱不在，心黯然，自悲凄。在绵长的等待中，有谁能找到忘忧的萱草呢？若有萱草，请赠我一株，把它种植在我所住的北堂，让我能支撑下去，等良人归来。

读这样的诗，情思竟纠结婉转到极致的痛彻。慵懒的气息，自弃的表情，幽囚纸间。古人自是心思玲珑，写情意深切，便暗喻于女子的姿容里，如同目睹一幕落花离殇，已然让千年后的我，心纠结而清醒地怅然。“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飞蓬即蓬草。它的名字其实取自在风中的姿势，蓬草根系浅薄，秋后枯干，枯后断根，随风扬起，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于是，古人有寄身世飘零之意。

女子的容貌，是因为思念而变成了首如飞蓬的粗犷造型。在这一场《诗经》爱情里，哪怕遗忘了自己，也愿意舍弃所有来思念远方的良人。女子爱情深沉，似乎自己的一生就为了这一个人，一段情。思念的世界，纷繁错综，生死难测，情意纠葛。在爱情的另一端，以寂寞的姿态想念，而越想念就越寂寞，终陷入悲伤的循环。

◎ 李清照《武陵春》

这浸骨的相思，只要一指清风，就会牵连出无数藕断丝连的心事：想他风起时，长袖清扬，眉目闪动着明朗的气质；想他微笑时，暖意的光芒。想来想去，心莫名辗转。念及旧事，竟厚重地呜咽，隐忍地哭泣，断断续续地游离在夜色里。归去来兮，“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明知倒数转身后不会出现的身影只在记忆中留痕，何必转身？何必等？又何必妄图触碰？时光，是寂寞结成的网，而到最后，独我——围困其中，哑然。流年成风，年华残喘，因是与相思沾染的女子，多半是如同一朵花一样温柔地苍老。

在感情世界里，女子终还是摆脱不了弱者的宿命。昨夜长宵，我还是你执手的温柔，但今时，万水千山，天涯海角，你留我一人蓬头垢面地等待，如同在等一场美丽的死亡。如此女子，在爱的面前，就连爱美的天性都慢慢丧失了。

爱情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而凄凉无望到极致的一种，就是一个曾经淡妆浓抹总相宜，不爱深红爱浅红的美丽女子，如今已然变作面容落拓，“首如飞蓬”的模样。这样的爱情，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曾有过，有词曰“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女子最美的花事就在一场等待中，缓缓流走，独倚窗，慵自梳头，任凭妆台镜匣微微蒙尘，只因她入心的唯有那想念。熟悉的落寂，又是一场繁花殒落。

◎ 李清照

女子应该用一生的时间与精力去呵护保养自己的容颜。爱情，往往是眷顾美丽的，美丽的姿容，自有男人欣然赏悦，心生爱意。女子的虚荣就在这束目光中得到了满足，温暖如春。而当一个女人放弃了美丽时，她也就放弃了自己，放弃了爱情，以及放弃了争取爱情的权利。女子痴迷，为这一段空虚的感情而放弃每个女子拼命珍爱的美丽，是定然不值得的。

女为悦己者容，咫尺天涯，上演一场惊世的盛装表演，而我等了很久很久，你却不曾路过。曾为他落得“首如飞蓬”般可笑可悲的样子，而他却在《诗经》的章节里飘然远去，在这爱与爱无法衔接的缝隙，是否也会安静地思索，是否也质疑故人会心易变，或许我，必须清醒地明白，有些故事，只能恰如其分地开始与结束。此诗未说明结局怎样，想必也能猜得到。这就是你与我，已经注定的剧情，彼此都已明了，却不想去懂。

尘心眷念，《诗经》里有一段关于美丽的过往。回首故事之间那些蓦然转身的决绝，若心有不甘，就嫣然一笑，摆出一女子应有的优雅与暧昧，我依然是美丽如初的女子。就在这浮华世事的末端，染红妆，绾青丝，着华服，用尽最后的馨香，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绚烂绽放，风华惊艳。

[1]朱《传》：“夫人以夫久征而作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