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皋文①谓:飞卿②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③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注 释
①张皋文: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一作皋闻,号茗柯,清代经学家、文学家。少为词赋,擅长《易》学,与惠栋、焦循一同被后世称为“乾嘉易学三大家”,工词及散文,为常州词派的创始人。著有《茗柯文编》。②飞卿:温庭筠(约812—866),字飞卿,唐代诗人、词人。富有天才,文思敏捷,但恃才傲物,喜欢讥刺权贵,多犯忌讳,长期遭到贬抑,终生不得志。精通音律。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其诗辞藻华丽,秾艳精致,内容多写闺情。其词艺术成就在晚唐诸词人之上,为“花间派”首要词人。③冯正中:冯延巳(903—960),南唐诗人,又名延嗣,字正中,历仕南唐烈祖、中主二朝,三度拜相,官至太子太傅,谥忠肃。他的词多写闲情逸致,文人的气息非常浓,对北宋初期的词人有很大的影响。
词 解
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深邃美艳,宏阔婉约。我认为这样的评价只有冯延巳才足以担当。刘熙载说:“温庭筠的词精妙绝伦。”我认为这个评价才比较贴切。
评 析
张惠言是清代常州词派的开创者,追求诗词的清空醇雅,在格调与韵致上继承了花间词派的华丽婉约,因此他才会盛赞道:“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翊、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很明显这位花间狂热者的评价是有些偏颇的。作为旁观者,先生认为温庭筠的作品的确美不胜收,但也只是“精艳绝人”的感官享受,当不起“深美闳约”的内在风韵。能当得起的,当属冯延巳。
先生引用刘熙载的“精艳绝人”是有误的。刘熙载原文道:“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艳”“妙”一字之差,虽是先生的笔误,但也可见他对温庭筠作品的直观感受。如果说“妙”字更多地含有读者们的联想和引申,那么“艳”字就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温作的本来面貌。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温庭筠堪称花间词派的开山鼻祖,那些流光溢彩的文字,真就是由珠玉香软的百花丛中而来的。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如泣如诉的小词就出自温庭筠的手笔。看着这般美妙的字句,大家却很难想象它的作者竟因相貌丑陋,而被称作“温钟馗”。《北梦琐言》中更有记载:温庭筠有个孙子,官至常侍,别无他长,就是善于引用生僻的文典。后来,他游历到四川,本来想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讨个州牧门客,结果被当面拒绝,理由是他面貌拙丑,长得太像他爷爷温庭筠了。
温庭筠是名相温彦博的裔孙,是第一个专攻词作的唐代诗人,可大部分词作都填了晚唐五代供歌唱赏玩的艳曲,内容多是相思恨别、儿女情长。他自己也风流混迹于青楼教坊,还因此结识了少女时代的鱼幼微,就是后来的“大唐豪放女”鱼玄机。说实在的,温庭筠之所以能够与“百花”结缘与他的貌丑有很大关系。
再怎么说,温庭筠的孙子也是两代人改良的结晶,但从他被拒门外的事例中,我们对温庭筠貌丑的程度可见一斑。虽然圣贤自古就教导我们不可以貌取人,但这项戒规连古人自己都做不到,据说在清代官制中就把相貌丑陋和有残疾列为“六根不净”而不予录取。想必,温庭筠年少时也是遭尽白眼,有文记载他整日“不修边幅”,算是破罐子破摔吧。
然而,温庭筠是有摔罐子的资本的。想当年曹植走七步作出的也不过是绝句,温庭筠双手交叉八次就能作出八句韵文。他天才绝世、词气英发,文思更如白驹过隙。文才是温庭筠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他的丑陋反而成为个性的标榜。温庭筠坚信,这根粗壮的“稻草”一定可以改变被人轻贱的命运。
长期以来积聚心中的不甘,都通过一篇篇鲜丽璀璨的诗词释放出来。可是,常言道“过犹不及”。也许是太想以才情之胜、诗词之美来掩盖相貌的不足和内心的自卑,温庭筠逐渐形成了张扬不羁的性格。一言以蔽之,直到老迈流落而死,温庭筠仍然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温庭筠自四十岁开始应举,却因受政治事件牵连而屡屡落第。眼看入闱无望,他竟做起“枪手”替考生作文,“救数人”的绰号让历年的监考官视之如洪水猛兽。有一年,号称最严格的监考官沈询主持春闱,在他的眼皮底下,温庭筠竟帮了七八个人。年过不惑的温庭筠,仍旧是仗着自己的才能“摔罐子”。
那时,唐宣宗喜欢宫中女眷唱《菩萨蛮》,但是大家的歌词来来去去都是大同小异,缺乏新意。相国令狐绹与温庭筠私交甚好,就求温庭筠替自己写几首献给皇后。“相国枪手”估计也是温庭筠此生当过的最大的官了。温庭筠二话没说,二十篇活色生香的《菩萨蛮》让整个后宫都如痴如醉,令狐绹也因此甚得龙心。二人本来约好,这个秘密要烂在肚子里,可是温庭筠却给捅了出去。是真不小心,还是唯恐天下不知他的大才?令人揣测。令狐绹虽然没被问罪欺君,但也颜面尽失,从此疏远了这不靠谱的温钟馗。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温庭筠的词将秾艳香软,美人慵懒的娇柔姿态展现出来,仿佛就在眼前。但除去相貌、服饰、神态、动作,其相思的苦楚隐匿文中过深,情致有被华丽词藻掩盖的感觉。
有相国大人做靠山的时候,温庭筠尚不能平步青云,可想而知他得罪靠山之后的境遇。温庭筠的后半生穷困潦倒,好不容易有个监考助理的差事,他还因公示试卷、以文论事而得罪了权贵,终究还是一贬再贬。似乎,除了早年胸怀大志的《苏武庙》等诗歌之外,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展现他人生抱负的故事。其实,在温庭筠的词作中也隐含着他怀才不遇的无奈。“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看起来柔弱无骨,可“蛾眉”引自屈原的《离骚》,指自己被人嫉妒排挤,而“懒起”也是暗含无人欣赏,不得重用,懈怠又何妨。在风雨飘摇的社会环境下,在这样抑郁的人生境况下,温庭筠选择了躲入烟花柳巷,得过且过,多少志士的棱角和激情都化作风花雪月了。
不客气地说,一个幼稚至此且逃避世事的人,他的作品在思想、眼界、见识上都局限于苦中作乐、及时行乐,再曼妙的“玲珑影”也只不过是浮华皮相,就好像五官精致、花枝招展的美人,唯独眼睛不见神韵。但不可否认,温庭筠的词极富联想感,刘熙载称它“精妙”一点不为过。“水村江浦过风雷,楚山如画烟开。”(《河渎神·铜鼓赛神来》)迎神出庙的赛会如风雷汇聚,喧嚣热闹后霎时回归空寂,一聚一散,神仙来去自由的身影赫然呈现于眼前。这种联想感来自于作者精确的意象选择和表述,但遇到张惠言那样颇具联想力的“粉丝”,很容易将自己的主观延伸误认为是原文的“深美闳约”。
先生认为,相比视觉系的温庭筠而言,冯延巳才是真正的“深美闳约”。
在我们看来,“深美闳约”这四个字是个很混搭的组合。“深”“闳”本是别有洞天的大观园,“美”“约”则呈现柔媚细腻的小清新。颇具小清新味道的大观园,好似美声花腔般既有感官的冲击力又深意无穷。
冯延巳生活在温庭筠去世后近五十年的南唐。这五十年间,花间词派已经发扬光大,冯延巳就是它的门徒之一。“梅落新春入后庭,眼前风物可无情。曲池波晚冰还合,芳草迎船绿未成。且上高楼望,相共凭栏看月生。”(《抛球乐》)同样少年意气的冯延巳却不像温庭筠那样沉溺莺莺燕燕的香闺多情,他将生命短暂的忧患意识通过爱情的愁苦表达出来,如此一来,相比温词的横向联想感,冯延巳作品中的境界更呈现出立体的景深。这样的差别,与温、冯二人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
大家都知道南唐二主都是风月主,其实他们的父亲——南唐开国皇帝李昪也曾是个文艺青年。国家初建,李昪相中了才艺卓著的冯延巳,让他常侍太子李璟身边,伴学伴游,这对李璟后来的文学建树是有一定影响的。初入官场就与太子交游,可见前途无量。后来,冯延巳位极人臣,虽然他在政事上平庸甚至谄媚荒唐,还深陷“宋党”事件而受牵连,但仍被李璟所信服,一生过着优越富庶的生活。
温庭筠和冯延巳都是以文才起家,但温庭筠终生不得志,只能寄托于文章,希望借此留住他在世人心中“花间鼻祖”的名声,而冯延巳官场得意、平步青云,文学不是他人生的中心,只是一种辅弼仕途、娱乐消遣的工具,温、冯在为文的心态上有着不同的侧重。此外,冯延巳毕竟是皇家近臣,抛开政治素养不论,他的视野比温庭筠多了党政利弊、天下苍生,在文章的立意上也自然开阔、高昂许多。
采桑子
冯延巳
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度香风绿户开。
人间乐事知多少,且酹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
●几度香风绿户开
冯延巳的词,虽然辞藻华美不足,但具有一种清丽之态。全词情景交融,意蕴深婉,语淡意远,笔法上乘,把那种夹杂着无限失望与期许的怅惘表现得淋漓尽致。
冯延巳深知自己的政治作为的半斤八两,他的愁怨不是生不逢时而是力不从心。但是,身居高位的他又不便于直抒胸臆,因此他的作品总是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地表达一种愁绪。“红白相催”“香风绿户”色彩柔和明亮而不黏腻,这既是对春去秋来的感慨,也是对时光匆匆的无奈。南唐江山不过两代便岌岌可危,身为国家重臣却败战连连,自己的生命也随时间的流逝而衰微。“人间乐事知多少,且酹金杯。”很有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意味。对比温庭筠的破罐子破摔,冯延巳对人生的态度少了几分怨气,多了几分清朗,使人读起来也畅然。然而,“管咽弦哀”的现实环境仍然无法改变,与其说是慢慢引得舞娘回袖,不如说冯延巳渴望留住眼前的繁华,即便要退去也慢些再慢些吧。字字句句除了悲愁,还有更深一层的悲怆,那景象是纵深的,是立体的,这也是温庭筠的思想和生活中不会触及的,这就是“深美闳约”与“精妙绝人”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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