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唐寅 白云青嶂图)
姜夔《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原词作者自题小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因此要理解这首词,首先必须把握三个要素:梦、作者、词中抒写对象。梦是这首词的特定环境,它决定了词的气氛,词中意象的组合,甚至影响了词的结构,作者是抒情主体,又是梦的承担者,通过“感梦”来写自己情怀,词中所写对象则主要是作者所怀之人,她构成了梦的内容,具体表现了作者的感情。这三者通过有机结合,创造出一种依稀仿佛扑朔迷离的艺术境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作者小序自云“江上感梦而作”,当然是梦后忆梦的创作,因此这几句还只停留在对梦的追忆和记录状况下。“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梦后忆梦,虽不是现实,但往往比现实更为动人。夜有所梦本来已是思念心切了,梦后又忘情追忆,就更显得有一点很不现实的意思。这两句原本出于苏轼赠张先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莺、燕指所钟爱的女子,借用在词中,既形象地代表了情人,又巧妙地表现了梦里柔情缥缈的意境。可以说,它虽是词人清醒之后在现实际遇之中落笔所写,又逼真地再现了虚幻迷离的梦中情景。因而下面一句“分明又向华胥见”则可以看作词人的遐思又回到了梦里。华胥,借指梦。《列子》中记载黄帝昼寝而梦游华胥国,故后人便以华胥代梦。既然遐思入梦,在梦中作者与情人相会,那么“分明见”就不独讲自己见到对方,更有对方见到自己之意。作为梦中现实,就不仅光表现自己的情,还含有对方的意。下面两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便是女子的口吻。长夜难眠,孤衾冷寂,漫漫相思就如同那早春萋萋而生的芳草,绵绵无际。这种情景前人词中并不少见,欧阳修《踏莎行》(侯馆梅残)词中“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便是把愚恋之苦与春色无际相联系,白石此句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片紧承上片梦中情景。“别后书辞,别时针线”,这是两句最寻常最简单却又韵味最深最有普遍性特征的描写。很难说这只是指那个相思的女子,也可能是写多情男子。书信是鱼雁往来、尺素双方;针线在女子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唐孟郊《游子吟》),甚或有以线丝牵系之意;在男子则有感念春心,睹物思人之意。正因为梦本身迷离扑朔,恍惚不明你我,所以这里就巧妙地表现出某种双关。“离魂暗逐郎行远”,这又写女子在魂梦中与情郎相伴而去,以女子为主。最后两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又转过来以男子为主,言女子梦魂远去,无人相伴,皓月千里,关山万重,不知道可是平安,极见其两情缱绻,温柔体贴之至。这几句也是前人词中常写的,冯延巳词中“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无人知。”(《女冠子》)“千山千水不曾行,魂梦欲叫何处觅?”(《木兰花慢》)实际上也是讲的这种离情依依、相思入梦的事。只是白石所写,从两面着手,所以更有创造性,也愈加动人。
这首词通篇是写梦,借梦抒情。由于梦这一特定的环境,使得作者作为抒情之主体,可以从形象表层上隐去“我”,而把描写对象转化为情人,通过写情人之思恋来写自己缠绵的柔情。这种从对方落笔的手法,很像是杜甫的《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把怀念之情表现得更加清奇,更为别致,衬托得愈发深沉。词中写梦的作品很多,但不少不是写得太直露,便是把梦改装得太现实。白石词向以清丽幽冷著称,这种风格倒更适于表现梦的超现实脱尘俗之境,《踏莎行》可谓深含其味,唐宋词中写梦之清奇洒脱,堪与之比肩者,惟温庭筠之“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等可数几首。尤其最后两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想象出奇,着笔妙绝,无怪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之称赏不已。
(原载《诗词曲赋名作鉴赏大辞典》,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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