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白云无尽时

（明　董其昌　岭上多白云）

王维《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人生遭际往往是不如意者常八九，倘若在不如意之间，却能够旷达其情，那可就是变不利为有利，会渐进到一种自然的超越境界。这里要说的却是王维的一首《送别》诗，诗中讲到“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可见其所送别的友人，当是仕途失意而归隐南山的。所以王维的诗不仅仅是送别，也含有劝勉之意。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饮君酒即劝君饮酒之意，言友人辞归，置酒饯行。句前置“下马”二字，并不一定就是友人下马相饮，而是带有自然随性的味道。由此也可看出友人洒落旷达的情怀，如李白诗中所说的“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种潇洒放达之风。复言“问君何所之”，也并不是不知其所之，而是借以引申出下文。作者以此发端，既是交代别事，又更深一层地说明仕途失意而于人生仍有无限的情趣。接下二句“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是友人的回答，这与李白不得意则散发弄扁舟正有相似，反映出唐人的一种处世精神。南山即终南山，在长安南面。唐代许多名士曾在此隐居，调适待机，以图再进仕途，所以曾有“终南捷径”的说法。正因为友人此去是归卧南山，所以作者才会说“但去莫相问，白云无尽时”，这是全诗意旨所归。本来有许多劝勉的话，有不少道理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也无暇细说，于是一语道尽：“白云无尽时”。沈德潜尝谓此句：“白云无尽，足以自乐，勿言不得意也”（《唐诗别裁》），以为这是劝解之辞。实际上这一句机智含蓄，包蕴无限内容。一方面是说，世道万变，功名利禄只如过眼烟云，何如归卧南山，看白云悠悠自乐，人生情味亦无穷；另一方面也是说，南山白云无尽，似乎还隐含着终南捷径、仕途前程正未可知的意思。显然从劝慰友人角度讲，这样看似乎更周到一些。（我突然想“南山”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应该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意象了，就像是“渔父”一样。从屈原既放行吟江泽遇到的那个渔父，到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渔父；从陶渊明“悠然见南山”，到唐人归卧南山，其间都有一种绝尘出世的味道。）

这首诗感情自然真挚，语言明朗，不假雕饰，具有一种淳朴深厚之美。尤其末了两句，高步瀛称其“妙远”（《唐宋诗举要》），这“妙远”除了指诗中情思之外，似乎还含有一种穷尽世理，领悟超妙之意。嵇康诗中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送秀才入军》）句，既写情又寄理，一片玄机，只有心解。王维以“白云无尽时”作结，此意已颇同嵇康，不惟以写景来表情说理，更在于从中表现出心灵的感悟，这也是它含蕴无限、言说不尽的关键所在。这种写法是技巧，也是一种纯自然的无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