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马远 踏歌图)
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这首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十月,原题共四首,此为第四首。其时陆游年逾七旬,闲居山阴老家已达六年之久。就诗的内容和写作时间来看,这是陆游晚年大量反映农村生活的诗篇中颇为别致的一首。诗中不仅细致地勾画了乡间古朴深邃的田园风光,表现出一种淡泊宁静的生活情景,而且饶有兴致地叙写了农村民众说唱作场的欢快场面。通过这种风习的生动描绘,使乡村的特有生活情趣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应该说这中间也自然表露了陆游晚年恬淡自适的襟怀。但是,如果对本诗的理解仅仅局限于此,那显然就无法从更深意义上认识其内涵,并进而认识陆游其人。其实,本诗之妙处,在于它不仅表现了陆游闲居山阴期间,常常往来山乡,对农民的生活有较深的理解和同情,从而在思想感情上透露出一种真切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描写农村生活的同时,借某种偶然性的契机,从一种似乎表面性的现象之中抒发出一种对历史人生的讽咏,并进而归结为一种千秋功罪何从评说的感慨。这其中或许也灌注了作者自身遭际的喟叹。因此,要真正把握这首诗,还须从陆游的生活经历中寻求解释。
淳熙十六年(1189),宋孝宗已值晚年,暮气沉沉,不仅对复国大业早已失望,而且对政治生活也感到厌倦,于是传位给儿子赵惇(光宗)。光宗即位之初,陆游曾连上几道奏章,劝他小心谨慎,励精图治。但光宗是一个极为昏庸无能的皇帝,宠信奸邪,纵任内宫。陆游的话对他来讲,当然是逆耳之言,再加上朝廷之上早有奸佞之辈,素来对陆游心怀不满,这时便趁机弹劾,最后竟以“嘲咏风月”为罪名,罢免了陆游的官职。然而,已过古稀之年的陆游,一方面仍旧壮心不已,矢志报国;另一方面对官场的丑恶现象痛心疾首,恨之入骨,因而在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宁静高洁的人生追求。所以丢官对他来说并不在乎,而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罪名进行迫害,倒使他难以淡然处之。因此,在他闲居之时,一方面欣赏着田园生活的宁静美好,体味着安适闲逸的人生,但同时并不泯灭自己内心的壮志,而且常常由自己遭遇而生发出一种愤然不平的人生感慨。这首诗写于这种背景之下,内中自然包含着较为深沉复杂的意蕴。
诗的前两句,直写农村风光和乡间习俗。“斜阳古柳赵家庄”,该是诗题所示的“小舟游近村”的近村。古朴自然的村中景象,作者没有用许多笔墨去一一描摹,而是具有典型意义地摄取两个细节:默默西下的夕阳,历经沧桑的古柳。于是一幅乡村晚秋的画面便生动地展现出来,一切都显示出一种深沉隽永的古朴情趣。就是在这种背景中,作者进而写到人,并且很有意义地抓住了“负鼓盲翁正作场”这一具体场面,通过背鼓的盲艺人正在说唱故事,农人们云集聚会,熙熙攘攘地欣赏曲艺的情景,使得乡村生活欢乐真淳的色彩得以充分地体现,凝聚其间的恬淡而又深醇的生活乐趣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展示。而作者行游村庄,并且欣然向往,以致“舍舟步归”的缘由,似乎不难领略。从更深一层意义上讲,作者选取“负鼓盲翁正作场”这一特定场面,可能还在于他要从作场说唱的内容中寻找某种思想的寄寓。这就转入了后面两句:“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是指东汉文学家蔡邕。他博学多智,擅长辞章。汉灵帝时曾为中郎,校书东观,正定六经文字。后因弹劾宦官,被流放朔方。献帝时,董卓专权,强迫出仕,拜为左中郎将。后来董卓被诛,蔡邕也被捕死于狱中。南宋时盛行的南戏,却写他抛弃父母妻室,终为天雷打死。这与其事实完全不符。所以陆游在诗中特意感叹说:“死后是非谁管得?”这句表面是讲,蔡邕死后,是非曲直全凭他人评说,自己无法作主。但作为一种历史人生的深切感叹,还寓含着一种千秋功罪何人评说的怅惘,具有深沉的历史普遍性。而具体到作者自己,联系其一生矢志报国,晚年直陈国事而获罪罢官,则不能不说其间还蕴含着一种对自身的慨叹和对现实的悲愤。这样,这首诗就不仅是单纯意义上的田园诗了,它还是陆游当时心灵的写照。
作为陆游晚年作品,这首诗既表现了作者善于即景生情,以平淡质朴的生活之中发掘出韵致天然的诗情画意,并且信手拈来,似乎毫不费力便构成一个“虽嬉笑之语,亦自有味”(朱承爵《灼薪剧谈》)的境界;同时又表现了陆游诗中一向注重于从眼前之景而探入历史纵深的表现特点。他的一些绝句如《屈平庙》、《楚城》等,似也与这首诗有相似之处,即从现实而入往古,又从往古而回归到现实,显示出意境的深远与内涵的宏丰,从而体现了陆游独特的个性风貌,所以前人称其绝句虽“不似唐人而万万不可废”(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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