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与离思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衣裳。

——《古诗十九首》之十九

值伏天，暑热难耐，好不容易等来了夜晚。

屋外的蛐蛐儿，不住鸣叫。从阳台的纱窗下透过来几丝凉风。循着这凉意，我到阳台上去。忽然眼前一闪，我抬眼看，游过了一只壁虎。久违了的这只小壁虎，摇着尾巴，牵引着我走向户外。

院子里的树丛后，已不见白日的狂热，凉风习习，我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静静地，我融入了夜里。城市的灯光或明或暗、或黄或白、或高或低，闪烁在夜空下，灯光明亮，城市繁华，我却见不到我的明月光了，心上泛起如许的悲伤。

谁来引我，踱向我的乡村？谁来引我，踱向三十年前月光的清凉？谁又能来接引我，去寻找千年前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呆呆地托腮沉思，没有月光，没有清辉，没有蛙鸣，也没有犬吠，可我有情思，有愁思，也有相思，我的情与思都进入诗里，我能听得懂那些远古的离思。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衣裳。”千年前清浅的月光踱进屋子，床上横卧着一位孤独的女子，月光已经慢慢爬上了床上的帏帐，那月光虽温柔却清冷，时间的沙漏滴答，床上的女子越发地不能接受月光的凉，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好披衣下床在屋子里徘徊。（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又是一个思夫的妇）爱人啊，你离乡远走，已经好多个年头了吧？在外乡的日子，也许你很快乐，可是你知道我在思念着你吗？你不想念家乡，不想念我吗？不如归来吧。千声呼万声唤，远行的游子依然在远方，只是一介不出深闺的女子，怎能忍得下这种相思？思情难抑，这个女子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彷徨，月光依然清凉，她的愁思能告诉谁呢？无法诉也无人听，彷徨在清冷的院子里，千年前的她和今日的我一样，只有凉风徐徐吹来，吹出一个透心凉。夜深露重，月上中天，抹不去的寂寞，说不出的凄凉，她只好返回屋子里，一个人，一个人轻轻地躺回冰冷的床上，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浸湿了衣裳。

这哪里是一首诗，分明是一幅画。画中女子的愁思像一根线，连着她，也连着我，那边是影影绰绰的月华如水，这边是灯光遮月的无边惆怅，中间隔着三国，隔着两晋，隔着李白的床前明月光，隔着苏轼的把酒问青天，隔着李清照的夜凉初透，隔着仓央嘉措的东山顶上，只有两个女子、两缕飘零的情思，遥相呼应。

我不忍再想，也不敢再去体会，怕惊扰了古诗中的女子，我也回转树影婆娑处。我想起，那种离人的思念曾经光临过我，我的他走远了，我像缺了三魂的躯壳，在世间游荡，那三魂已随他而去，怕他苦，怕他寒，盼他乐，盼他暖，心心念念愿他平安，这种思念就像欠下了的债，只有在见到他时，才能够本利还清。

从古至今，思念，尤其是惦念远方游子的愁思，是最折磨人的呀！它让多少女子泪湿衣裳，它不着一字就摧损了多少红颜！千年的时光飞逝，这情绪却鲜活如斯，只要是一个多情重义的女子，便不能够逃脱这个牢笼，任自己衣带渐宽下去。可悲的是，这些女子，包括我，却又享受着这种愁思，给它冠上美感，并由此在历史的长河中迸发出璀璨的诗句。

心爱的人呀，如果可能，我多么不愿意想你！

后来，有一个叫陆机的人，他作了一首《拟明月何皎皎》：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

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

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这首并不算难懂的诗，像是与《明月何皎皎》的两地书，此唱彼和，我读来是心酸心慰也心喜的，终于男人们有同样多的思念，终于有了写给思妇的诗句。

静静地躺在北堂的床上，明月入了窗棂，清辉满房，却抱不到手里，也揽不入怀里。凉风绕着房子吹，寒蝉还在堂外的高柳上不知疲倦地鸣叫，时令一节一节地消逝，已经远行很久了呀，想要做官，却一事无成，不由得更想家中的亲人。这种难守的离思，又有几人懂得？

古人总是聚少离多，交通不发达，通讯也不发达，为了功名，为了官宦生涯，常常是身如浮沉雨打萍似的到处奔波，家中就常常留下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眷。在外漂泊的人，有着不欲与外人语的辛酸可怜，那种对家人的离思便如雨后的青草，生长得真切而且猛烈。

可为什么是明月呢？为何明月让人心生离愁？千百年来，明月亘古如昔，暮升朝落，不曾改变过它的轨迹，它是从不管悲欢离合的，可是为什么离人面对它的清冷，便会衍生出那么多的悲愁、思念、心酸、痛苦、忧伤、辗转以及眼泪呢？

无名氏与陆机，仅仅隔了一百年的时光，他们一起在历史的经纬深处，在那些寻常的巷陌里、树影下，互相弹和着同一首长相思，一直到了唐朝，李白才给他们的曲谱配上了精妙的词：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体味着这些离思，我像抽去了硬骨的纸鸢，软软地卧在床上，城市的变迁已经很少能让月光踱进来，可我一样难掩心动的相思，想着，想着，想着我的《九张机》，夜雨敲窗声滴沥，声声阶下破沉寂，一番欢喜，一番悲泣，一半遗忘，一半铭记，遗世而独立，我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即便是离思，也是好的，总还是有些牵连没有断。没有了魂牵梦系，即便有月光清凉如水，怕也不会揽衣起徘徊、忧愁不能寐。我是这样的女子，愿意做一只风筝，如果有人愿意牵着线不放，一起翱翔，我更愿意被温柔捆绑，那么，我但愿远方的人能像陆机一样，对着明月想我，还能作出如月华般的诗句。

行文至此，我的珠玉说他远行回来了，我在凉风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哪里知道，我的心已经百折千回，在千年的月光如泄里，我已经流连了好几个轮回，我串起了离思，顺便也在想着他的温润如玉。

思念就是这样，从一个无言的起点，走向一个无言的结局。

我想念我的乡村，我想念我的月光，当然，我也想念我的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