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①。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②;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③。
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④。
【注释】
①箕子,殷纣之庶叔也;忠谏不从,惧纣之害,所以佯狂,亦终不免杀戮。恶来,纣之佞臣;毕志从纣,所以俱亡。②伍员忠谏夫差,夫差杀之,取马皮作袋,为鸱鸟之形,盛伍员尸,浮之于江。③碧,玉也。苌弘遭谮,被放归蜀,自恨忠而遭谮,遂刳肠而死。蜀人感之,以匮盛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④孝己,殷高宗之太子。曾参至孝,为父所憎,尝见绝粮,而后苏。
【译文】
外物是不可以看作必然的。所以,龙逢和比干那样的忠臣,也被杀戮了;箕子那样的忠臣,也被逼疯了;恶来那样的佞臣,也一样地死去了;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也灭亡了。
君主没有不愿意自己的臣仆忠心的,可是忠臣也未必受到君主的信任。所以,伍员的尸体被漂流在大江里;苌弘死在蜀国,把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变成了碧玉。
父母没有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孝顺的,可是孝子也未必博得父母的喜爱。所以,孝己为此而感到忧苦,曾参为此而感到悲伤。
【注释】
【译文】
金属同木材相摩擦,就要燃烧;金属和火在一起,就要熔化。阴阳之气交错运行,天地就要有大的震动,于是发出雷电,雨中起火,就焚烧大树。
有的人陷溺在安乐和忧愁当中,总是逃脱不开,惊惊惶惶地得不到安定,心好像悬挂天地之间一样。精神郁闷,行动迟滞,利害在内心交相摩擦,就生出很多火气。人与人之间,焚毁了淳和之气。人的肉体当然禁不住火的燃烧,于是就有人颓唐得把道德丧失净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①。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②,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③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④也。君岂有⑤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⑥,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⑦活耳。君乃言此,曾⑧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注释】
【译文】
庄周家境贫寒,所以就到监河侯那里去借粮,监河侯说:“好吧。等到年终我收到赋税以后,我就借给您三百金。可以吗?”
庄周愤怒得变了面色,说:“我昨天来的时候,有在半路上叫喊的。我四下张望,车辙里有一条鲫鱼。我就问它:‘鲫鱼,来!你为什么叫喊呢?’鲫鱼对我说:‘我是东海神的使者。您肯以升斗之水把我救活吗?’我说:‘好吧。我将要到南方吴、越两国去游历,我要激起西江之水来迎接您,可以吗?’鲫鱼愤怒得变了面色,说:‘我失掉了我经常接近的东西,我没有个安身之处,我得到升斗之水就可以活命。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如及早到干鱼铺子里去找我!’”
任公子①为巨钩,大纶②,五十犗③以为饵,蹲乎会稽④,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⑤年不得鱼。
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⑥没而下;惊⑦扬而奋鬐⑧,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⑨。
任公子得若鱼⑩,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
夫揭竿累,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注释】
【译文】
任公子做成了巨大的钓钩和钓丝,用五十头牛作为鱼饵,坐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放在东海里面;天天在钓鱼,整整一年也没有钓到鱼。
后来,有条大鱼来吃他的鱼饵,牵动了巨大的钓钩,把钓钩都陷没下去了;这条大鱼受到了惊骇,向上飞腾,张开背鳍,翻起的白浪,就像山一样高;海水震荡,声音如同鬼叫神嚎,一千里之内都受到震动。
任公子捉到这条大鱼,把它解剖开,晒成了肉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山以北,人们没有不饱尝这条鱼的。而且,后世衡量人材、道听途说的人,都惊讶地互相说起这个故事。
那一般举着竿子绳子,跑向小河沟,守着一些小鱼而垂钓的人,要想钓到大鱼,就困难了。那文饰鄙俚的言词而干求县令的人,要想飞黄腾达,也就距离事实遥远了。所以,不曾听到过任公子的这种风度,不可以和他一同经历世面的人,也就相当多了。
儒以《诗》、《礼》发冢①。
大儒胪传②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③?”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④。”
【注释】
【译文】
儒士依据《诗经》、《礼经》去发掘坟墓。
大儒士从上面传下话来:“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发掘的〕事已经怎么样了?”
小儒士说:“还没有解下死者的衣裙,他嘴里还含着一颗宝珠呢。”
〔大儒士〕说:“古诗本来有这样的话:‘青青的麦苗,生长在山坡上;活着不肯周济穷人,死后为什么还在嘴里含着宝珠呢?’你们要撮起他的鬓发,按着他的口腔,要用金属的槌头撬开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腮,不要损坏了嘴里的宝珠!”
老莱子①之弟子出薪②,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③,末偻而后耳④,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⑤来!”
仲尼至。
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⑥,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鹜⑦万世之患,抑固窭⑧邪?亡其⑨略弗及邪?惠⑩以欢为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注释】
【译文】
老莱子的学生出门打柴,在路上遇见了孔子。回来之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莱子,说:“在那里有一个人,上身长,下身短,肩背伛偻,两耳靠后;看来好像是个经营天下的人。我不知道他姓字名谁。”
老莱子说:“那是孔丘。你召唤他到这里来。”
孔子来了。
老莱子对孔子说:“孔丘!去掉你浑身的骄矜和外表的聪明,你就成为一个君子了。”
孔子对老莱子拱了拱手,向后退了几步,惊悚地变了面色,就问:“我的德业能够进修吗?”
老莱子说:“那不忍得看着当世昏乱而想着挽救万世灾患的人,究竟他是原来就胸怀空虚呢?还是疏忽而顾及不到呢?那以满足自己欲望为事的人,乃是终身的丑陋;平庸之人的行为也就到此为止了。用虚名来互相援引,用私情来互相结合,与其奖励帝尧而非难夏桀,还不如把他们双方通通忘掉,而塞止住别人对自己的称扬。违反本性,无非是损伤形体;扰动本性,无非是邪念产生。圣人从从容容地兴办事业,而能经常成功。那你还为什么安于如此而骄矜一辈子呢?”
宋元君①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②,曰:“予自宰路之渊③,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④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
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⑤。”
君曰:“献若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⑥,而无遗䇲⑦。
仲尼曰:“龟神⑧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䇲,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⑨。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
【注释】
①宋元君,元公也。元公,名佐,平公之子。②阿,庭之曲也。谓阿房曲室之门。③宰路,渊名,龟所居。④姓余,名且也。又作“豫且”。⑤圆,“运”之转声。其运五尺,言龟大径五尺也。⑥钻,疑借为“燔”。燔,爇也。钻龟,谓以火爇荆菙灼之也。⑦䇲,即“策”字。遗策,犹言失算也。⑧“龟神”,本作“神龟”。今以意正作“龟神”。⑨鹈鹕,水鸟也,一名淘河。
【译文】
宋元君在半夜里做梦,有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来窥探宫廷转角的门,说:“我从宰路之渊那里来,我是河神宫中的‘清江使’。渔家余且逮住了我。”
宋元君醒过来,就让人占卜了一下。说:“这是一只神龟。”
宋元君问:“渔家中有余且这个人吗?”
左右的人说:“有。”
宋元君说:“命令余且来朝见我。”
第二天,余且来朝见。
宋元君问余且说:“你打鱼逮住什么了?”
余且回答说:“我的网逮住了一只白龟,它背壳的幅员直径有五尺。”
宋元君说:“你把那只龟献出来。”
那只龟献来了。宋元君两次想杀掉它,两次想养活着它,心里迟疑不定。占卜了一下,说:“杀掉这只龟,用它作占卜,吉利。”于是把这只龟解剖了。用火燔它来作占卜,七十二次,没有一次不应验的。
孔子〔听说这件事情〕,说:“这只龟的神通能够向宋元君托梦,可是它不能够逃脱余且的网;智慧能够占卜七十二次、没有一次不应验,可是它不能够逃脱杀身的灾祸。像这样,可见智慧有时也受到穷困,神通也有时算计不到啊。虽然有最高的智慧,也禁不住一万人去谋算他。鱼并不怕网逮,而是怕鹈鹕淘。去掉小的智慧,大的智慧才能够显著;去掉善良的行为,自然就是善良的行为。”
婴儿生,无所师①,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注释】
①“所”,本作“石”。石系借字。
【译文】
婴儿生下来,并没有谁做老师,可是能够说话:这是由于他和能说话的人一起共处的关系。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后可与言用矣。夫①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②之,致③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亦明矣。”
【注释】
①“夫”,本作“天”。②厕,借为“测”。度深曰测。垫,下也。③致,至也。本亦作“至”。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您的言论没用。”
庄子说:“知道没用的道理,就可以和他谈有用的道理了。这地,不能不说是又宽又大了,人所用它的,只不过是放下自己的脚就行了。那么,如果把人的脚探在地下,到达黄泉,那人还有用吗?”
惠子说:“那就没用了。”
庄子说:“那么,没用的用处,也就显而易见了。”
庄子曰:人有①能游,且②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③?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④其非至知、厚德之任⑤与?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⑧也。且⑨以豨韦氏之流,观今之世⑩,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注释】
【译文】
庄子说:这个人如果能有所作为,他得到不作为了吗?这个人如果不能有所作为,他得到作为了吗?那种流荡隐遁的意志,与世隔绝的行为,或许不是大智、大德的抱负吧?
身败名裂,而不肯反悔;乖离世俗,而不肯回头;如果和这种人在一起互为君臣,这也是时数;更换了时代,也就不能够互相看不起了。所以说:至人的行事,并不是滞塞不通的。
那种重视古代而轻视现代的思想,这是学者的过失。如果用豨韦氏时代的风俗,来观察现代,怎么能够不发生偏差呢?只有至人才能够在世俗之中有所作为,而不至发生偏差;顺从群众,而不至于失掉自己。那世俗之教,用不着学习;秉承群众的意志,不要分出彼此。
目彻①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②,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
凡道,不欲壅;壅,则哽③;哽而不止,则跈④;跈,则众害生。
物之有知者,恃息⑤;其不殷,非天之罪⑥。天之穿之,日夜无降⑦。人则顾塞其窦⑧。
胞有重阆⑨,心有天遊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遊,则六凿相攘。大林山丘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注释】
【译文】
眼睛豁亮叫作明,耳朵豁亮叫作聪,鼻子豁亮叫作颤,嘴巴豁亮叫作甘,心灵豁亮叫作智慧,智慧豁亮叫作德。
凡是道路,不希望壅闭;壅闭了,就梗塞;梗塞不止,就乖离;乖离,就生出种种灾害。
万物的所以有知觉,是依靠气息;知识不齐同,并不是天的罪过。天的向万物渗透昼夜都不休止。人们却反而阻塞了自己的孔窍。
胎衣有多层的间隙,心脏有天然的空室。房屋没有空旷的地方,婆媳就会发生争吵;心脏没有天然的空室,六情就会互相攘夺。深山大林之所以被人喜爱,也是由于人的精神禁不起山林的引诱。
德溢于名,名溢于暴①;谋稽乎誸②,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③;事果乎众宜④。
【注释】
①暴,章露也。德溢乎名,言德所以洋溢,名为之也;名溢乎暴,言名所以洋溢,表暴以成之也。②誸,急也。急而后考其谋。③柴,塞也。官,犹任也。④果,决也。言事务取决于众人之所宜也。
【译文】
德业由于声名而超越实际,声名由于表彰而超越实际;计谋从急事中考验,智慧从争论中生出,闭塞由固守官能中生出;事务取决于众人的便利。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①,铫鎒于是乎始脩②,草木之到植③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①怒,勉也,健也。今作“努”。②铫,耜之类也。字亦作“锹”。鎒,锄也。脩,通“修”。修,垦也。③植,立也。到,古“倒”字。
【译文】
春天下雨的时节,草木都努力地生长,人们都开始用铁锹、锄头修治田地,草木倒立过来的,已经超过了半数,可是人们并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
静默①可以补病,眦媙②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③。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④;未尝过而问焉。
【注释】
【译文】
静默可以补救疾病,拔除白发可以息止衰老,宁定可以制止忙乱。虽然如此,这是劳役心神的人所要作的,而不是休息心神的人所安守的;〔休养心神的人〕是不曾过问这些的。
圣人的所以惊骇天下的行为,神人是不曾过问的;贤人的所以惊骇世间的行为,圣人是不曾过问的;君子的所以惊骇全国的行为,贤人是不曾过问的;小人的所以适合时宜的行为,君子是不曾过问的。
演门①有亲死者,以善毁②,爵为官师③。其党人毁而死者半。
【注释】
①宋城门名。②毁,居丧毁瘠。③官师,一官之长也。
【译文】
宋国演门有一个人,他父母死了,因为他在丧服期间善于毁瘦自己的身体,被封为官。他的同乡由于毁瘦身体而死掉的就有半数。
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①于窾水,诸侯吊之②;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③。
【注释】
①踆,古“蹲”字。②窾,水名。恐其自沈,故吊之。③申徒狄、纪他,并隐者。踣,赴也。
【译文】
帝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逃走了。殷汤要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怒斥他。纪他听说殷汤推让天下,他率领着学生跑到窾水之上蹲着去了,各国诸侯都去慰问他;三年之后,申徒狄因此就跳河自尽了。
荃者①,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②,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注释】
①荃,鱼笱也。②蹄,兔罥也;系其脚,故云蹄也。
【译文】
鱼篓是寄存鱼的工具,捕得了鱼之后,就会忘掉鱼篓;兔网是寄存兔的工具,抓得了兔之后,就会忘掉兔网;语言是寄存意念的工具,得到意念之后,就会忘掉语言。我怎样才能得到那忘掉语言的人而同他谈论谈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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