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风·载驰》
=1=
这更像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演讲，而我，恨自己晚出生了两千六百年，没能亲耳听见她的激昂。
大凡一个女子能在大是大非面前，胸有甲兵，语气铿锵，那坚定必将势如破竹，更令人拊掌的是，这个女子以赤子之心拥抱的是一个国家的命运。历史中肩负使命如蚓耕坚泥、焚膏继晷，满怀激情地书写赫赫功绩的国君并不鲜见，而一个为了国家朝乾夕惕，忙不及履一路狂奔而去共担命运的女子，却鲜有耳闻。
这一番激昂陈词，是将情与理相渗相糅，那理是大理，情也是大情，她没有宏图大略，有的只是一颗赤子之心。
=2=
烈日当头，原野广袤，一驾马车向北疾驶，过处，扬起飞尘无数。
少顷，南方有马蹄声传来，转而，已清晰可辨马背上的男子是身着官服之人。他的身后，铁骑数以十计。
画面到此，但凡有过武侠小说阅读经历的读者都会猜到——他们是冲着马车来的。接下来势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侠士与官兵的较量。
然而，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不懂武功的青衣女子，追来的官兵无一不恭敬地向之行礼……
你的眼镜跌是不跌？还是先扶着吧，更跌的在后面呢。
官服男子施过礼后对女子轻言：“夫人，穆公请您回去……”
被称做夫人的女子看了看官服男子，又环视了一下随来的官兵，轻启朱唇道：“你们也都该知道卫国现在的处境吧？虽然我是已经出嫁的人，但是国难当头，回去看望一下兄长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吧？为了回家我日夜兼程地赶路，漕邑已经近在眼前了，你们却巴巴地追来跟我说什么穆公让我回去，你们真好意思开得了这个口啊!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你们已经明确表示了态度，我不妨也把话说在明面上：即使你们都不赞同，我也还是要回卫国的!至于穆公的口谕，我看也只能委屈你们辱一回使命了。如果你们愿意，倒是可以替我带句话给他：我的心永远是和我的祖国在一起的，我对祖国的思念也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多少次，思乡情浓时，我甚至想过要去山冈上采贝母来治疗自己的郁闷——你们是不能理解我的心情的，我的思乡之情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小女子的多愁善感而已。倘若在平时，我自然有其他的法子来排遣我的忧愁，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我家乡国难当头的时候，你们竟然把我的爱国之情当做是小女子的多愁善感，你们以为我回国只是为了单纯地满足自己的思念之情吗？一群不长脑子、不明大义的狂妄之徒!
“你们看看道路两旁的麦田，它们生长得多好啊，如果国家安定，这样好的收成下，百姓一定是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的。可是现在呢，这只能是他们的一个梦想。而我回国，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要向那些大国去寻求援助，给卫国的百姓找一些更为强大的依靠，好让他们能迅速地重建家园。你们这些君子大夫就别再费心了，你们即使有一百种想法，都不如我实实在在地做一件事情……”
言罢，女子重回车上，一声娇喝，继续北行而去。身后，留下一行男人汗颜的身影。
=3=
这个女中豪杰是谁呢？卫国美女兼诗人许穆夫人是也。
从父系说来，许穆夫人的身世有点儿复杂。她是卫宣公的孙女、公子硕的女儿，这两个身份听来都还蛮正常的，不过接下来就有点儿令人眼花了。她既是卫惠公的侄女，也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这种复杂的身份源于她的母亲宣姜曾先后委身于卫宣公、公子硕父子。这事儿在今天看来，无疑是典型的乱伦之举，但在当时却是普遍的婚嫁关系。
在伦理标准模糊的春秋时代，“乱伦”的出身背景并没有影响许穆夫人在百姓当中的形象及口碑。相反的，因其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加之自身又丝毫不带贵族的优渥懒散，始终自律地读书写诗，还十分关心国计民生，她的美名随着成长在民间日益传扬开来。当许国和齐国慕名前来求婚的时候，尚且年少的许穆夫人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远见卓识。“我要嫁去齐国!”——一个决定，几种思量。当时，齐国是个大国，离卫国又很近，加之又是母亲的祖国，许穆夫人看准了这个国家是值得并且可以依靠的。可是，她的伯父卫惠公却没有听取她的意见，将她嫁去了许国。
许穆夫人孤身远嫁他乡，不免经常会思念祖国与亲人。日积月累后，思念化做一曲《泉水》，渐渐被人们传颂开来。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译成今文即为：
泉水清清汩汩流，一直流到淇水里。思念卫国我故土，没有一天不相思。同嫁姬姓好姑娘，要和她们细商量。
出门曾在泲地住，还在祢地饯过行。姑娘出嫁到远方，远离父母和兄弟。回家问候姑姑们，还有我的大姐姐。
出门曾在干地住，还在言地饯过行。涂上车油上好轴，坐上大车回家里。很快就能到卫国，应当不会有意外。
思念卫国的肥泉，不禁抚心长感叹。思念故乡须和漕，心中愁思剪不断。驾上大车去出游，聊以宣泄心中愁。
其中一句“我思肥泉，兹之永叹”，被后来的文人们传颂为思乡佳句，深得人心。
如此爱国的许穆夫人却偏偏有一个玩物丧国的哥哥，好好的一个卫国因卫懿公嗜鹤闹得百姓怨声载道，以至于公元前659年，北狄部落入侵卫国时，已没有人再听从他的命令去抵抗外敌入侵了。不得民心的战争最终以惨败告终，卫懿公战死在沙场，而卫国的子民也不得不开始背井离乡。
许穆夫人正是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毅然决定要回国看看。可胆小的许穆公却生怕惹火上身，从中百般阻挠。于是就有了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一段演讲。这一次的演讲很成功，不久《载驰》就被诸国传颂开来。桓公听到这诗后，出兵赶走了狄人，还出资帮卫国建了新都。而卫国的新主卫文公也很争气，励精图治，使卫国的境况渐渐好转起来，又存在了数百年。
=4=
女之侠义，相对于柔情来说，更贴近生命的本质，也最撼动人心。香港的枪战片风靡大陆那个年代，许多热血青年为之顶礼膜拜。但很多人疏忽了一个现象，替兄弟报仇的自是男人，但替男人挡刀挡枪的，大多是女人。我曾猜想，是不是因为男人都有自恋倾向，而这些打打杀杀的电影都是出自男人之手。
那时年纪尚小，并不懂得去考证一番，再加上身为小女子，天生对那些残忍的事件不忍多看，所以感觉尚无发言权。在我看到的有限的电影里，见过许多女子替深爱的男人挡死的场面，当然，这是极小的场面，跟电影的大主题——为兄弟报仇来说，只是导演一笔带过的作料罢了。但我却为这小场面深深地感动，并哭得一塌糊涂。因为我深知，愿用生命去爱那个男人，便是女人一生逃不过的劫。后来，认识一个大我五岁的男子，一次偶然提到过我当年的这一疑问时，他惊讶我敏感的心思，忙不迭地点头说，好好想想真如你说的，而且那些枪战片无一例外，全是男人玩出来的。
再看这首《载驰》，我就更坚信了，女人的本质里有侠义的基因，它比男人身上所具有的，更加强大。许穆夫人是一个很有主张的女中豪杰，她对国家的救国之志、爱国之心始终不渝。所以，这首《载驰》才能获得经久不衰的好评。
但自古因社会地位及自身的软弱等缺点，大多数女子只甘于被动地接受。“霸王别姬”便是历史上英雄美人穷途末路最凄烈的一幕。项羽困于垓下，泣吟“虞姬虞姬奈若何”，虞姬为项羽舞剑，回唱道，“大王意趣尽，贱妾何聊生。”随后拔剑自刎。项羽因其妇人之仁输掉了江山，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成功的，名驹乌骓对他忠心耿耿，爱妾虞姬亦生死相随。就算在乌江，还有人划船搭救他，只是他自己不肯过江东。虞姬美丽多情，项羽盖世英雄，本是天作之合，偏偏上演了一出悲剧。项羽和虞姬共同的弱点就是儿女情长，都说伟大男人背后必有个伟大女人，还是有道理的。在这一点上，虞姬是不称职的，她非但没有辅助项羽成就帝业，还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作为项羽最亲近的人没有在事业上提点他，反与他一起蒙蔽了双眼，沉溺于爱意款款的天真中。
而许穆夫人在国之大难面前主动出击，决胜千里而不顾一切的行动，在与虞姬的对比中，就显得是那么“惊天动地”了。而女人的历史长河中，少的就是这样充满侠义又能肝胆赴命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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