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第十四
1.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1〕，不足雄远国〔2〕，使崔季珪〔3〕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4〕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注释】
〔1〕形陋：形貌丑陋。史载曹操“姿貌短小”。〔2〕雄远国：称雄、威震远国。〔3〕崔季珪：崔琰字季珪，汉末清河（今属河北）人，始在袁绍手下效力，后为曹操谋臣，官至中尉。《三国志》本传谓崔琰仪容威重，朝士瞻望。〔4〕雅望：美好的容貌。望，外表。
【译文】
魏武帝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节。他自以为相貌丑陋，不足以威震远方的国度，便让崔季珪代替他，武帝自己握着刀站在坐床旁边。接见结束，命密探去问匈奴使节说：“魏王怎么样？”匈奴使节回答说：“魏王的美好的仪容非同一般，可是床边握刀的人，才是英雄啊。”曹操听说后，派人追杀了这个使臣。
2.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1〕，正夏月，与热汤饼〔2〕。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注释】
〔1〕傅粉：搽粉。汉魏时的贵公子多喜搽粉，这是当时风气。〔2〕汤饼：汤面。
【译文】
何平叔相貌仪态很美，脸非常白。魏明帝怀疑他搽了粉，正当夏季，给他吃热汤面。吃完后，大汗淋漓，何晏撩起朱红官服擦脸，脸色反而更加光洁。
3.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1〕”。
【注释】
〔1〕李安国：李丰字安国，任中书令，曹爽被杀后，他与夏侯玄密谋诛杀大将军司马师，谋泄被杀。颓唐：精神委靡懒散貌。
【译文】
当时的人评论夏侯太初好像日月入其怀中一样光彩照人，李安国精神委靡得像玉山将要崩塌一般。
4.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1〕。见者叹曰：“萧萧肃肃〔2〕，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3〕。”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4〕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5〕若玉山之将崩。”
【注释】
〔1〕风姿：风度神采。〔2〕萧萧肃肃：形容人的风度潇洒清正。〔3〕肃肃：象声词，风声。高而徐引：高远而舒缓悠长。这两句形容人的神态仪容高雅清远。〔4〕岩岩：高峻的样子。〔5〕傀（guī）俄：倾颓的样子。
【译文】
嵇康身高七尺八寸，风度神采殊为秀美。见到他的人都赞叹说：“他的风度潇洒严正，爽朗清逸。”有人说：“他像松风飒飒，高远潇洒而舒缓悠长。”山涛评论他说：“嵇叔夜这个人，高峻挺拔像孤松般傲然独立；他喝醉了，倾颓之状如高大的玉山将要崩塌。”
5.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1〕。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2〕。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3〕，于是群妪〔4〕齐共乱唾之，委顿〔5〕而返。
【注释】
〔1〕神情：神采意态。〔2〕连手：手拉手。萦：围绕。〔3〕游遨：遨游，嬉游。〔4〕妪：妇女的通称。〔5〕委顿：疲乏、狼狈之貌。
【译文】
潘岳容貌姿态清妙优雅，神采意态奕奕动人。年轻时带着弹弓走在洛阳的街道上，遇到他的妇女无不手拉手地一同围住他。左太冲极其丑陋，也来学潘岳的样子四处遨游，于是一群妇女一起向他乱吐唾沫，他只好狼狈地返回。
6.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1〕，与手都无分别。
【注释】
〔1〕白玉柄麈尾：魏晋玄谈之士，常手执麈尾以助谈，渐相习成俗，遂成雅器，即便不谈玄也常拿着麈尾。
【译文】
王夷甫容貌端庄漂亮，善于谈玄，平常总拿着白玉柄麈尾，白玉的颜色和他的手完全没有分别。
7.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1〕。”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注释】
〔1〕嵇延祖：嵇绍字延祖，嵇康之子。卓卓：形容超群出众，气度不凡。
【译文】
有人对王戎说：“嵇延祖卓然特立，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王戎回答说：“您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吧！”
8.裴令公〔1〕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注释】
〔1〕裴令公：裴楷字叔则，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以清通称，善玄谈，谦退俭素，持正自守，为晋武帝司马炎近臣，官至中书令。
【译文】
中书令裴叔则（楷）有俊美的容貌仪表，即使脱下礼帽，穿上粗陋的衣服，蓬头乱发，也都很美，当时人说他是“玉人”。见到他的人都说：“看见裴叔则就像在玉山上行走，感到光彩照人。”
9.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1〕。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注释】
〔1〕王武子：王济字武子，少有才华，善清谈，性豪放，官至太仆，死后追赠骠骑将军。
【译文】
骠骑将军王武子（济）是卫玠的舅舅，才华出众，性情豪爽，很有风度姿容。他每见到卫玠，总是赞叹说：“珠玉在身旁，就觉得我自己的形貌丑陋了！”
10.卫玠从豫章至下都〔1〕，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2〕。玠先有羸疾〔3〕，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注释】
〔1〕下都：指京都建康。晋旧都中原洛阳，南渡后称新都为下都。卫玠在永嘉之乱时先投靠王敦（参《赏誉》第12则），后“以王敦豪爽不群，而好居物上，恐非国之忠臣，求向建邺”（《晋书·卫玠传》）。〔2〕堵墙：墙壁。〔3〕羸疾：瘦弱多病。
【译文】
卫玠从豫章来到京都，人们早已听闻他的名声，围观他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玠本来就虚弱多病，身体受不了如此劳累，终于酿成重病而死。当时的人说是看死了卫玠。
11.石头事故，朝廷倾覆〔1〕。温忠武与庾文康〔2〕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3〕。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4〕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注释】
〔1〕“石头”二句：指苏峻作乱，建康被攻陷之事。晋成帝咸和二年（327），庾亮执政，下诏征历阳内史苏峻为大司农。苏峻素疑庾亮欲加害自己，便以诛庾亮为名举兵反，攻陷建康，自掌朝政。第二年又把成帝迁到石头城。后来陶侃、温峤等起兵讨灭之。〔2〕温忠武与庾文康：忠武、文康分别是温峤、庾亮的谥号。时温峤任平南将军、江州刺史，驻扎在浔阳，庾亮战败，逃到他那里，他劝庾亮去见陶侃，并共推陶侃为盟主，起兵讨伐苏峻。陶侃时为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镇守江陵。〔3〕“肃祖”句：肃祖是晋明帝的庙号，顾命指帝王临终的遗命。明帝病重时，王导、庾亮、温峤等同受顾命，辅佐幼主。明帝死后，庾亮以帝舅身份执掌大权。而陶侃因为“不在受顾命之列，深以为恨”（《晋书·陶侃传》）。〔4〕溪狗：即“傒狗”。南朝士人称江西人为“傒”，含鄙薄意。陶侃是豫章人，所以温峤这样称他。
【译文】
苏峻发动石头城事变，朝廷被倾覆了。温峤和庾亮投奔陶侃求救。陶侃说：“先帝的遣诏顾命大臣中没有我。何况苏峻作乱，事端皆由庾氏诸人造成的，就是杀了庾氏兄弟，也不足以向天下人谢罪。”这时庾亮正在温峤的船后，听见这些话，忧愁惧怕，无计可施。又一天，温峤劝庾亮去见陶侃，庾亮犹豫不敢去。温峤说：“那傒狗我很了解，你只管去见他，一定没什么事的。”庾亮那非凡的风度神采，使陶侃一见便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和庾亮畅谈欢宴了一整天，对庾亮的爱慕和推重一下子达到了顶点。
12.庾太尉在武昌〔1〕，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2〕。音调始遒〔3〕，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4〕，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5〕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6〕，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7〕。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8〕。”右军答曰：“唯丘壑〔9〕独存。”
【注释】
〔1〕“庾太尉”句：苏峻之乱平定后，庾亮任征西将军，江、荆、豫三州刺史，镇武昌。〔2〕使吏：影宋本作“佐吏”，《晋书·庾亮传》同，指军府中的参佐僚属。殷浩时为庾亮长史，王胡之为记室参军。理咏：调理韵律，吟咏诗歌。〔3〕遒（qiú）：刚劲，高昂。〔4〕函道：楼梯。屐：底部有齿的木鞋。〔5〕老子：老人自称，相当于后世的老夫，是自谦之词。〔6〕胡床：从西域胡地传入的一种能折叠的坐具，即马扎。〔7〕竟坐：终坐，终席。任乐：尽情、无拘束地欢乐。〔8〕小颓：稍微低落、减损。〔9〕丘壑：山水幽美处所，此处比喻闲逸、超脱的胸怀。
【译文】
太尉庾亮在武昌时，正值秋夜天气晴爽、景色清丽，他的属官殷浩、王胡之等人登上南楼吟诗咏唱。正当吟唱的声调渐渐激昂之时，听见楼梯上传来急促的木屐声，料定是庾亮来了。很快庾亮带着十来个随从走来，众人想起身回避。庾亮慢条斯理地说道：“诸君暂且留步，老夫对这方面兴趣也不浅。”于是就坐在胡床上，和众人一起吟咏谈笑，直到最后大伙儿都无拘无束地尽情欢乐。后来王逸少东下建康，和丞相王导谈到此事。王导说：“元规那时候的风度不可能不稍有减损。”王逸少回答说：“只是闲逸、超脱的胸怀还保留着。”
13.王右军见杜弘治〔1〕，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时人有称王长史〔2〕形者，蔡公〔3〕曰：“恨诸人不见杜弘治耳！”
【注释】
【译文】
右军将军王羲之见到杜弘治，赞叹说：“脸像凝脂一样洁白光润，眼睛像点上漆一样黑亮有神，这真是神仙中人。”当时有人称赞长史王濛的相貌，司徒蔡谟说：“可惜这些人没有见过杜弘治啊！”
14.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1〕，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2〕一流人。”
【注释】
〔1〕“鬓如”句：《晋书·桓温传》载：“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少与沛国刘惔善，惔尝称之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反猬皮，刺猬毛翻开，四散竖起，形容鬓须繁茂刚硬。紫石棱，紫石英的棱角。紫石英形色如石榴子，有光泽而多棱角。〔2〕孙仲谋：孙权的字。司马宣王：司马懿。二人形貌非凡，皆有非常之功业。《三国志》引《献帝春秋》说孙权是“紫髯将军，长上短下”，说司马懿“鹰视狼顾”，皆可与本则所述桓温的形貌相对照。
【译文】
丹阳尹刘惔评论桓温说：“双鬓像竖起的刺猬毛，两眉像紫石棱，确实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类的人。”
15.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1〕。”
【注释】
〔1〕“飘如”句：《晋书》本传说：“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与这里所说品评其容止不同。
【译文】
当时的人评论王右军（羲之）说：“像浮云一样飘逸，如惊龙一般矫健。”
16.或以方谢仁祖，不乃重者〔1〕。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2〕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3〕想。”
【注释】
〔1〕“或以”句：余嘉锡说：“有比人为谢尚者，其意乃轻之。若曰：‘某不过谢尚之流耳。’”乃，甚。〔2〕企脚：指跷起腿。〔3〕故自：确实。真人：道家、道教称得道者为真人，亦即仙人。
【译文】
有人把人比作谢仁祖之流，以示不甚尊重之意。大司马桓温说：“诸位不要轻易评论，仁祖跷着脚在北窗下弹起琵琶，的确有天际真人的情怀。”
17.简文作相王〔1〕时，与谢公共诣桓宣武。王珣〔2〕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住帐里〔3〕。”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何如？”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4〕！”
【注释】
〔1〕相王：司马昱以会稽王进位丞相，录尚书事，所以称相王。〔2〕王珣：王导之孙，官至尚书令，封东亭侯，时为桓温主簿，很受器重。〔3〕尝：通“常”。住：停留。〔4〕辅：辅相，首辅。仆射：指谢安。自没：自甘落后。
【译文】
简文帝任丞相时，和谢安一起去看望桓温。王珣已经先在桓温那里，桓温对王珣说：“你常想看看相王，可以躲到帷幔里面。”两位客人离开以后，桓温问王珣说：“相王究竟怎么样？”王珣说：“相王任丞相，自然像神灵一样清明澄澈，您也为万民所仰望，不然，仆射怎么会自甘居后呢！”
18.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1〕。
【注释】
〔1〕海西：即晋废帝海西公司马奕，哀帝崩，被立为帝，在位五年，又被桓温废为海西县公。海西公即位后，会稽王司马昱任丞相。
【译文】
海西公在位时，大臣们每次早朝，殿堂上总是暗淡无光，只有会稽王来了，气宇轩昂好似朝霞冉冉升起一般。
19.庾长仁〔1〕与诸弟入吴，欲住亭中宿。诸弟先上，见群小〔2〕满屋，都无相避意。长仁曰：“我试观之。”乃策杖将一小儿〔3〕，始入门，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
【注释】
〔1〕庾长仁：庾统字长仁，小字赤玉，庾亮之侄，官至浔阳太守。一说即庾亮事。〔2〕群小：众百姓，小人指百姓。〔3〕将：携带。小儿：年幼的仆从。
【译文】
庾长仁和几个弟弟过江到吴地，想在驿亭里住宿。几个弟弟先进去，看见满屋都是平民百姓，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长仁说：“我试着去看看。”于是就拄着拐杖，带了一个童仆，刚一进门，旅客们望见他的神采姿容，一下子都退让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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