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见仲尼②,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③,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④;民其无如⑤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⑥。庶几其国有瘳⑦乎?”
仲尼曰:“嘻⑧!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⑨;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闻其方。”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闻心斋。”
【注释】
【译文】
颜回去见孔子,向孔子辞行。
孔子问颜回说:“你打算往哪里去呢?”
颜回说:“我打算到卫国去。”
孔子又问他:“你到那里去作什么呢?”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之君,他年华少壮,行为孤僻,轻于动用国家的权威,可是看不见自己的过错;他轻于教人民为他卖命,为国家而死的人民,填满了池泽,就像横七竖八的乱草一般。人民简直被逼得没有生路了。我尝听到老师说过:‘太平的国家,就应该离开它;昏乱的国家,就应该投奔它。’医生门前病人多。我愿意从我所听到的道理中想出一些解救的办法来。可能这个国家还会有救啊!”
孔子说:“唉呀!你往那里去,大概要遭到刑罚的。关于道术,不希求驳杂;驳杂了,就头绪繁多;头绪繁多了,就内心烦乱;内心烦乱了,就顾虑重重;顾虑重重,就不可救药。古代的至人,先要省察自己,然后再去省察别人;所省察自己方面的还没有确定,哪里有工夫去省察凶暴之人的行为呢?
“况且,你也知道人的德行之所以败坏和智慧之所以表露的原因吗?德行是由于声名而败坏的,智慧是由于争竞而表露的。声名,就是互相倾害;智慧,就是争竞的工具。这两种凶器,是不能够用它来穷尽人的行为的。况且,自己德行纯厚,信用坚实,可是并不通达人的气质;自己不争求声名,可是并不通达人的心理;却勉勉强强地利用仁义、准则一类的话,陈述在凶暴之人的面前,这便是利用别人的劣迹,来炫耀自己的美名:这就叫作伤害别人的人,别人必定也反过来伤害自己。你大概要遭到别人的伤害啊!
“况且,假如卫国的国君是一个爱慕贤人而憎恶坏人的人,又何必用你去求他作出与众不同的表现呢?你纵然在他的面前不违抗他,他必然要藉着别人进言的机会,而争取他的胜利;〔在这时候,〕你的眼神将要被他所炫惑,你的气色将要平定下来,你的嘴将要营救自己,你的容貌将要露出顺从的表情,你的内心并且要成全他的说法:这就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这就叫作多上加多。从开始就顺从人意,将来会发展到不可想像的地步。你如果不听从我的忠告,必定要死在凶暴之人的面前!
“况且,在古代,夏桀杀过关龙逢,殷纣杀过王子比干;他们都是自己修治自己的身心,来抚爱国君的人民,都是以臣下而触犯了君上的人;所以他们的君上就因为他们自己修治自己的身心而排挤他们。他们都是爱好声名的人啊。在古代,帝尧讨伐丛枝和胥敖,大禹讨伐有扈,城郭都变成了废墟,人民都遭到了杀戮;可是他们还不肯休止干戈,还是追求财宝没个完。他们都是追求声名和财宝的人啊。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声名和财宝,即便圣人也是不能够克服的。何况是你呢?
“虽然如此,你必然是有说词的。你能够对我试谈一谈吗?”
颜回说:“我要抱着严肃而又谦虚、勉励而又纯一的态度,那可以不可以呢?”
孔子说:“咳!那怎么可以呢?〔那卫国的国君,〕内心充满着刚愎之气,而且尽情地向外发作,他的神色没有一定,一般的人是不敢违犯他的。他压制别人对他的规劝,藉着这个来满足他放肆的心志,即便把它叫作一天一天熏陶渐染成的德行,也够不上,何况是大的德行呢?你如果固执己见,而不知道变化,外貌和他相投,而内心却不敢对他提出指责,那怎么可以呢?”
颜回说:“那么,我就内心正直,而外貌曲从,善于上比古人。——内心正直,就是和天交友。和天交友的人,他知道天子和自己都是天所爱护的;何尝是把自己所说的话求着别人赞成或是求着别人不赞成呢?像这样的人,人们都把他叫作天真的儿童。这就叫作和天交友。外貌曲从,就是和人交友。拱手、下跪、鞠躬、磕头,这都是为臣下的礼节;别人都这样作,我敢不这样作吗?作别人所作过的事情,别人是不会责难他的。这就叫作和人交友。善于上比古人,这就叫作和古代交友。当时所陈述的话,纵然都是一些教条,同时也有指责的实际;这是古来就有的,并不是我所独有的;像这样作,纵然是直率一点,也不会发生什么过错。这就叫作和古代交友。——如果这样作,可以不可以呢?”
孔子说:“咳!那怎么可以呢?正常的法度太多,而不絮絮烦烦,纵然固执一些,也不致获得罪名。虽然如此,也仅仅是停留在这里,又怎么能够谈得上可以感化别人呢?这还是把自己的内心作为自己的导师的办法啊!”
颜回说:“我再也不能够前进一步了。我要请问一下对付这三种人的办法。”
孔子说:“你斋戒了以后,我是要告诉给你的。你有了成心去那样作,那事情还容易成功吗?如果以为容易成功,那是不合乎自然法则的。”
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喝过酒、吃过荤了。这样,可不可以算是斋戒了呢?”
孔子说:“你说的那是关于祭祀的斋戒,而不是内心的斋戒啊。”
颜回说:“我请问什么叫作内心的斋戒。”
孔子说:“你要纯一你的内心:〔对于一切事物,〕不是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听;不是用心去听,而是用气去听。耳朵只限于听取事物,心只限于符合事物;只有气,才是用虚无淡漠来对待事物的主宰。‘道’是完全集结在虚无淡漠之中的。虚无淡漠,就是内心的斋戒。”
颜回说:“在我还没有得以使用心的时候,我感到实实在在地有我这个人;在我已经得以使用心的时候,我却感到并没有我这个人了。这个可不可以叫作虚无淡漠呢?”
孔子说:“你对于内心斋戒的道理,可以说是完全领悟透了。我告诉你:你如果能够进入而游行在他的范围以内,不要被他的声名所惊动。他如果听得进去,你就说话;他如果听不进去,你就停止。自己既不要固闭,也不要暴躁。居心纯一,如同把自己寄托在不得不如此的境界。这就是把道理说尽了。不走路,很容易,走路不踏地面,却很难。被人指使,容易虚伪;被天指使,难以虚伪。我听说过用翅膀飞的物类,没有听说过用没有翅膀飞的物类;听说过用心智去求得知识,没有听说过不用心智而可以求得知识。看那劳动完了以后关起门来休息的人,在他虚静的内室里面,总像是生出了光明,一切吉祥如意的事情都拥向他的心头。如果在这种时候,心神还不能够静止,这就叫坐着奔驰。如果使外形的耳目和心相通,把内心的智慧排除在形体之外;即便是鬼神也要来到这里停息,何况是人呢?——这种心斋的道术,万物也要随着它变化,这便是大禹、大舜应付万物之所本;就是伏羲、燧人也要终身施行这种道术,何况那不知道约束自己的人呢?”
叶公子高①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②。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③。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⑤。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⑥,爨无欲清之人⑦,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⑧: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⑨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⑩,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注释】
【译文】
叶公子高不久就要奉命出使齐国,他来请教孔子。说:“我们的国王命令我出使齐国,责任非常重大。齐国招待使者,大都是礼貌很周到,不过对于外国的请求,却不大关心。一个老百姓都不可以随便惊动,何况是一国之君呢?我对这项任务感到很可怕。您从前曾经告诉过我:‘一切任务,无论是小是大,很少说是不欢喜它而达到成功的。任务如果不完成,必然要遭到人事的灾患(刑罚);任务如果完成,必然要遭到阴阳的灾患(疾病)。无论是完成还是不完成,后果都不遭到什么灾患,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够做到。’我家的饭食,又粗糙,又简单,烧饭的人用不着找清凉的地方〔因为火烟很小〕。现在,我早晨接受了出使的命令,晚上就吃起冰来了。难道我是心里发烧吗?我还没有接触到任务的真实,就已经遭到阴阳的灾患了;如果完不成任务,必然又要遭到人事的灾患。这两种灾患,作臣仆的人是受不住的。您能够告诉给我个办法吗?”
孔子说:“天下有两种大的法条:一种是天性的本然,一种是事理的当然。儿女的喜爱父母,这是天性的本然,在自己内心是没法儿理解的;臣仆的事奉君上,这是事理的当然,走到什么地方都离不开君上,只要是在天地之间,就永远不可能逃脱开。这就是大的法条。所以,那事奉自己的父母的,并不选择环境来安慰对方,这便是最大的孝道;那事奉自己的君上的,不选择事务来安慰对方,这便是最大的忠心。自己事奉自己身心的人,不为当前的悲哀或快乐的事物所移动,知道没有什么办法,就安于如此的任命,这便是最高的德行。作臣仆或儿子的人,本来就有不得已的时候;如实地执行任务,而且要忘掉自己的身躯,哪里还有工夫贪生怕死呢?先生是可以接受这项任务的。
“我还愿意连我从前所听到过的道理告诉您:
“凡是两国互相友好,距离近的,必然要以信用相互维系;距离远的,必然要以辞令相互忠告。这些辞令,必然要由某一个人去传达。那传达双方都喜欢或是双方都烦恼的辞令,是天下最难处理的事务。如果双方都喜欢,必然要有很多过分善美的辞令;如果双方都烦恼,必然要有很多过分恶劣的辞令。凡是过分的事物,都是虚妄的;虚妄,就难以使人相信;难以使人相信,传达辞令的人就要遭殃。所以古来的格言说:‘要传达正常的事实,不要传达过分的辞令,才可以获得保全。’
“并且,凭借技巧一起摔跤的人,起首总是用明招儿,经常是到后来就用暗招儿;到了极点,就用尽更多奇异的技巧。按宾主之礼一起吃酒的人,起首总是有序有节,经常是到后来就失礼酗饮了;到了极点,就放佚狂欢了。一般的事情都是如此,起首总是斗智慧,经常是到后来就耍起粗野来。事情在起首的时候都比较简单,到将要终了的时候,就必然要扩大起来。
“人的言语,就如同风波一样;人的行动,是会失掉真实的。如同风波,就容易掀起荡动;失掉真实,就容易发生危险。如果愤怒一摆出来,就用不着那些花言巧语了。譬如,兽类在将要被逼死的时候,号叫得不成个声音,气息都梗塞住了,因而它就又生出狠心(抓人咬人)。苛求过甚,就必然会有坏心眼儿来对付,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假如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谁还能够知道它最终会达到个什么程度呢?所以古代的格言说:‘不要变更命令,不要奖劝成功。’超过了限度,就是过分。变更命令,奖劝成功,就要坏事。完美的成功,在于它能长久;坏事作成了,就再也不能够挽回。对事情不谨慎行吗?
“况且,寄情于事物的态势来悠游心志,假托不得已来培养中和之道,这是最好不过的。怎样去作才算是报答君上呢?不如拼着命地为他效力。这是一件最难处理的事情啊!”
颜阖①将傅卫灵公太子②,而问于蘧伯玉③。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④,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⑤。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⑥;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⑦。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⑧,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⑨。达之,入于无疵。
【注释】
【译文】
颜阖不久要就任卫灵公太子蒯瞆的太傅,他来请教蘧伯玉。说:“假如这里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德行是天生的衰薄:和他一同作不正当的事情,就危害了我的国家;和他一同作正当的事情,就危害了我的身躯。他的聪明,能够知道别人的过错,可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犯过错。我对这种人,得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好极了!警惕着!谨慎着!要端正你自己的态度啊!外貌没有比迁就他再好的了,内心没有比与他和而不同再好的了。纵然如此,这两种办法还是有危险的。迁就可不要过分,和而不同可不要显露。外貌迁就他,而且太过分,自己就要遭到颠覆、灭绝,遭到崩溃、失败;内心和顺他,而且显露出来,自己可能获得许多声名,也可能遭到大灾大难。他如果耍孩子脾气,你也就和他一同耍孩子脾气;他如果作没有分寸的事情,你也就和他一同作没有分寸的事情;他如果作没有理性的事情,你也就和他一同作没有理性的事情。明通了这个道理,就能够达到不出毛病的境界。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它努力举起两只胳膊来挡着车辙,并不知道自己不能够胜任,自己以为自己的才力是很强的。警惕着!谨慎着!经常夸耀自己的优点来冒犯他,那是非常危险的。
“你不知道那养虎的人吗?他不敢拿活的东西给它,因为它一捕杀活物就要引起它的怒气;不敢拿整个儿的东西给它,因为它一撕裂活物就要引起它的怒气。要窥探它的饥饱的时机,要懂得它发怒的心理。老虎本来和人不是同类,但是它知道爱媚饲养它的人,就是因为人顺着它的本性。至于那被老虎伤害的人,就是由于他不顺着它的本性啊。
“那喜爱马的人,用竹筐给它盛粪,用漆器给它盛尿。如果恰好有个蚊虫或虻虫落到马身上,喜爱它的人扑打它扑打得不是时机,这马就惊吓得毁断笼头跑了,把头也撞伤了,把胸口也撞破了。扑打它的用意是善良的,可是喜爱它的实质却失掉了。由此看来,对事物不谨慎行吗?”
匠石①之齐,至于曲辕②,见栎社树③;其大,蔽数千牛,絜④之百围⑤;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⑥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⑦之,走及匠石,曰:“吾自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观,行不辍,何邪?”
【注释】
【译文】
木匠石往齐国去,走到曲辕这段路上,看见土神庙坛上长着一棵栎树;它的面积,树荫足够遮蔽住几千头牛,量量它的周身,有一百尺粗;它的高度,靠着山坡十来丈以上才有树枝;这些树枝可以造船的,大约有十几根。参观的人就像赶集的一般。木匠石经过这里,连头都不回,只管向前走去,并不停步。
他徒弟看了很长时间,赶上木匠石,就问:“自从我拿着斧头跟着师傅出来,从来没有见过像这么好的木材。可是师傅你连看都不肯看,走着不肯停步。这是为什么呢?”
木匠石说:“算了吧,不要说它了!那是棵松散的木材啊。用它作船,就会沉没;用它作棺槨,就会早早地腐朽;用它作家具,就会早早地毁损;用它作门窗,就会糟烂;用它作梁柱,就会生蛀虫;这是棵不成材的树木,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这样长寿啊。”
木匠石到了家的晚上,土神庙坛上的栎树向它来托梦。说:“你将要怎样来比方我呢?你将要用美好的木材比方我吗?那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以及所有的树上结果和蔓上结瓜的植物,果实熟了,就有人来摘;有人来摘,就得受委屈,大枝子被折断了,小枝子被扯歪了。这都是由于它们能够在它们一生之中吃苦,所以不能够得到善终,半路上就都死掉了。这是它们自己招来的世俗的打击啊!事物没有一件不是这样的。并且,我企求着没有用处,时期已经很久了,差不多也要遭到死亡。现在我才得到一种道术,作为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要有用处,还能够长到这么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类,你为什么只把我作为物类相看呢?你这么一个差不多就要死的松散人,又怎么能够懂得松散木的妙用呢?”
木匠石睡醒之后,就把他作的这个梦告诉给了他的徒弟。
徒弟就问他说:“它总想着取得没有用处,那么它替土神助威,又是为了什么呢?”
木匠石说:“你要冷静一下,不要再说下去了!它也只是寄托在那里,藉着这个来被那些不知道它的人辱骂它;它如果不替土神助威,那老早就被人砍伐掉了!况且,他保护自己的道术,是与众不同的;如果用正常的见解来谈论它,那就越谈越远了。”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⑤而不可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⑥,则轴解⑦而不可为棺槨;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使人狂酲⑧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
【注释】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去游览,见到一棵大树,长得很特殊;集结一千辆四匹马的兵车,如果把它们隐蔽在这棵树下面,它的枝叶能够把所有这些车马都笼罩过来。南伯子綦说:“这是棵什么树呢?他必然有特殊的用途啊!”
他仰起头看看他的枝杈,却是弯弯曲曲的,不可以作梁柱;低下头看看它的身干,却是破裂肢解的,不可以作棺槨;用舌头舔舔它的叶子,就能够把嘴烧烂;用鼻子闻闻它,就能够使人狂醉三天都清醒不过来。南伯子綦说:“这真是棵不成材的树木,因而它才长到这样大啊!哈哈!神人就这样以此不材而成其异材啊!”
宋有荆氏①者,宜楸、柏、桑,其拱把②而上者,求狙猴之杙③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④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⑤。此皆巫祝以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注释】
①荆氏,地名。②两手曰拱,一手曰把。③杙,橜也,亦杆也。④丽,屋檼(栋)也。名,大也。谓求高大之丽者用三围四围之木也。⑤颡,额也。亢,仰也。额折,故鼻高。适河,谓沈人于河祭也。⑥以,读为“已”。
【译文】
宋国有荆氏这么个地方,适合栽种楸树、柏树、桑树;这些树木,两手粗或一手粗以上的,就被寻求耍猴儿用的木杆儿的人砍了去;三、四尺粗的,就被寻求高大梁柱的人砍了去;七、八尺粗的,就被贵官、富商之家寻求独料棺材的人砍了去;所以它们都没有得到善终,在中年就伤损在斧头之下。这就是成材的灾祸啊!
所以,在为解除水灾而祭河神的时候,凡是白额角的牛、仰鼻子的猪和有痔疮的人,都不可以当祭品而投到河里。这些情形都是接神的人预先就懂得的,所以认为它(他)们都是不吉祥的。——这正是神人所认为最大的吉祥啊!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以终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译文】
有一个名叫疏的畸形人,他的两腮贴近肚脐,肩膀比头顶还高,发髻指着天,有五节脊椎骨高出头顶之上,两条大腿紧靠着两肋骨。他作针线活儿,足以养活自己;给人算卦,得的精米足以养活十口人。国王征兵的时候,这个畸形人就在人群里捋着胳膊,摆来摆去;国王大肆强迫劳役的时候,这个畸形人就因为常年有病,接受不着任何工作;国王赈济病人,他可以得到三钟米,和十捆柴禾。
这种畸形人还可以养活自己的身体,活到寿终正寝,又何况是德性畸形的人呢?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于羽,莫之知载;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①!无伤吾行!吾行却曲②,无伤吾足!”
【注释】
【译文】
孔子来到楚国,楚国的狂士接舆在孔子的门前经过,唱着歌说:“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怎么这样落魄啊!未来的世界是不可以等待的,过去的世界是不可以追回的。天下太平了,圣人就得以成名;天下大乱了,圣人就应运而生。在现今这个时代,仅只求着免掉受刑就可以了。幸福比羽毛还要轻,你也不能够扛起它;灾祸比大地还要重,你也不能够回避它。算了吧!算了吧!对待人哪里还有用道德的呢?危险啊!危险啊!要在地上画着界线走路啊!迷失了光明了!迷失了光明了!不要妨碍了我们自己的行程!我们自己的行程是迂曲的,不要伤损了我们自己的脚!”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①。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①木生斧柄,还自伐;膏起火,不自消。
【译文】
山陵的树木,是自己劫取自己;膏油的火焰,是自己煎熬自己。桂树的皮可以吃,所以人们砍伐它;漆树的汁可以用,所以人们割裂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作用,而不知道没有用的作用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