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拇①、枝指②，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③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④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⑤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故尝试论之：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
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译文】
脚的大趾和二趾相连并，一只手生六个指头，是出自本性吗？乃是超越了一般的肢体；附着或悬挂在身上的瘤子，是出自本形吗？乃是超越了一般的外貌。在本性之外附加的仁义之道，用来教化人民，是分配在五窍之中的吗？这并不是道德的正轨啊。
因此，脚趾相连并的，便是连上了没有用的肌肉；一只手生六个指头的，便是长上了没有用的指头；超越了五窍的真性的，便是淫邪于仁义之道，而是超越了一般耳力和目力的功能。
那最正派的道术，不失掉人类性命的真实。所以，原来就是相合的，不算是连并；原来就是枝杈的，不算是分歧；原来就是长的，不算是有余；原来就是短的，不算是不足。因此，野鸭的腿虽然短，如果给它接上一段，它就会痛苦；仙鹤的腿虽然长，如果给它截去一段，它就会悲伤。所以，天生就是长的，并不给他截短；天生就是短的，并不给它接长；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我想仁义并不是人类的实情啊！那仁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顾虑呢？
况且，脚趾连并的，割开它，他就得掉泪；手生六指的，咬掉它，他就得哭啼；这两种情形，有的比原数多，有的比原数少，可是他们受的痛苦是一样的。现在的仁人，望眼如穿地担忧世俗的患难；不仁之人，纵情任欲地去贪取富贵。所以，我想仁义并不是人类的实情啊！自从三代以后，天下怎么这么闹闹嚷嚷的啊！
况且，依靠曲线板、墨线、圆规、曲尺去矫正它的，是会削损它的天性的；依靠绳索捆绑、胶漆黏合去加固它的，是会损伤它的本质的。弯腰屈膝地去演习礼乐，和颜悦色地去施行仁义，藉以安慰天下人心的，这便是失掉了人类的常态。天下有常态。常态，弯的用不着曲线板，直的用不着墨线，圆的用不着圆规，方的用不着曲尺，合拢用不着胶漆，捆缚用不着绳索。所以天下万物都向前生长，可是并不知道为什么生长；都同一舒适，可是并不知道为什么舒适。所以古今没有什么两样，不可以对它们有所亏损。仁义这些东西，又为什么绵绵连连地像胶漆、绳索一样，而施行在道德之中呢？——这会使天下人受到迷惑的。
那小的迷惑，足以变失方向；大的迷惑，足以变失本性。为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大舜举出仁义来扰乱天下以后，天下人没有不是拼命地趋向于仁义的。这不就是用仁义来变失人类的本性吗？
所以，我就试谈一谈吧：
自从三代以后，天下的人没有不被外物的渐染而变失了本性的：百姓们拼着命地去追求财利，儒士们拼着命地去追求声名，大夫们拼着命地去保全封地，圣人们拼着命地去保全天下。所以，这些人，事业虽然不同，名声虽然不同，但是他们对于损伤本性，拼着命地去追求，却是都一样的。
臧儿和榖儿俩人在一起放羊，他们都把羊放丢了。问臧儿在干什么，他是抱着竹简读书了；问榖儿在干什么，他是玩五道棋了。他俩的事由虽然不同，但是他们对于放丢了羊这件事来说，却是一样的。
伯夷为了追求声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追求财利，死在东陵之上。俩人死的原因虽然不同，但是就他们残害自己的生命和本性这种情况来说，却是一样的。何必一定以为伯夷是对的、而盗跖是不对的呢？
天下的人都是拼着命地去追求。他们所拼命追求的是仁义，世俗上就把他们叫作君子；他们所拼命追求的是财利，世俗上就把他们叫作小人。就拼命追求这一点讲，他们是一样的，可是有的就是君子，有的就是小人。如果按着他们的残害生命和本性来说，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为什么在这中间却取用了君子、小人这种不同的称呼呢？
我所谓好的，并不是说的仁义，只不过是好在他的道德上罢了；我所谓好的，并不是世俗上的所谓仁义，只不过是任着他的本性的真实罢了；我所谓耳力好的，并不是他能够听到外物，只不过是他自己能够听到自己罢了；我所谓目力好的，并不是他能够见到外物，只不过是他自己能够看到自己罢了。
那不能够见到自己、而见到外物，不能够得到自己、而得到外物的人，这便是得到别人所要得到的，而不能够得到自己所要得到的，向往别人所要向往的，而不能够向往自己所要向往的。
那向往别人所要向往的，而不能够向往自己所要向往的，虽然盗跖和伯夷不同，但是都是一样的淫邪了本性。
我对于体形道德感到很惭愧，因而，往上说我不敢作出仁义的德操，往下说我不敢作出淫邪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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