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鸭蛋[1]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2]。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槛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3]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4]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5]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6],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xiàn)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7],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8]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9]。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红而油多,高文端公[10]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壳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14]。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náng)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yìn)用练囊[15]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16],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注释】
[1]本篇是《故乡的食物》中的一节。
[2]五毒:指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是民间盛传的五种有毒的动物。
[3]城隍庙:旧时供奉城市的保护神城隍的庙宇。
[4]寄名:旧时迷信,为求孩子长命而认他人为义父母,用其姓氏命名。
[5]雄黄:一种含硫和砷的矿物,能解毒杀虫。
[6]炮仗:就是爆竹。
[7]唐代诗人元稹诗句。下句为“除却巫山不是云”。此诗还比喻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不把平常的事物放在眼里。
[8]袁枚:(1716—1797)字子才。清代诗人、散文家。
[9]“与有荣焉”:意为“与其同有荣耀”。
[10]高文端公:清代乾隆时期曾任文华殿大学士的高晋,去世后谥号为“文端”。
[11]络子:依照所装物件的形状,用线结成的网状的小袋子。
[12]大襟:纽扣偏在一侧的中式上衣的前面部分。
[13]白嘴吃:不就饭单吃。
[14]薄罗:薄的丝织品。
[15]练囊:用绢做的袋子。
[16]卷子:可以卷起来的手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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