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愈和韩孟派
第一节 韩愈和他的作品
一、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郡望昌黎,自称昌黎韩愈,故世称“韩昌黎”。出生在官宦家庭,但3岁而孤,由长兄长嫂抚养。13岁时,长兄韩会又病故。可以说韩愈少时十分不幸,但艰难的家世也磨炼了他的意志,奋发向学,7岁时已言出成文,13岁便会写文章了。他关心国家兴亡,留心治国之道。19岁到京城长安参加进士考试,但一连几次都没有考中,到贞元八年(792)25岁时,登进士第,又过了四年,始为宣武节度使府观察推官,此后又出任过一些地方小官。贞元十七年(801)到京师听候调选。翌年,授四门博士,再迁监察御史。因上疏论事,触怒德宗,贬为广东山阳令。直到元和元年(806),召为国子博士。元和十二年(817),宰相裴度督师讨伐淮西叛乱,韩愈任行军司马。乱平,迁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宪宗有意迎佛骨于凤翔,无人敢谏,韩愈挺身而出,上《论佛骨表》力谏,反对佞佛,触怒宪宗,几乎被杀,幸得裴度、崔群等人力救,方得免去死罪,贬为潮州刺史。翌年正月宦官杀宪宗,迎立穆宗,九月召回韩愈,任国子祭酒。其后历任兵部侍郎、京兆尹等职。后来因宣抚镇州平息叛乱有功迁吏部侍郎,世称“韩吏部”。长庆四年(824)十二月卒,终年57岁,赠吏部尚书,谥曰文,故又称韩文公。韩愈是诗人,又是杰出的散文家,他反对形式主义的骈文,提倡古文,为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帅。他的诗也别开生面,勇于创新,工于长篇古风,采用散文辞赋的章法笔调入诗,气势雄浑,才力充沛,想象奇特,形成奇崛宏伟的独特风格,纠正了大历以来的平庸诗风。一批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夸奇斗险,形成了奇崛险怪的韩孟派,影响很大。
韩愈跟白居易一样是认真学杜诗的人,但两人取向不同。白居易着眼于杜诗对现实的反映,着重于继承其现实主义精神,从思想内容上考量;韩愈着眼于杜诗的体格变化,着重于继承其求新求变的独创精神,从艺术形式上考虑。韩愈接过了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口号,提出“唯陈言之务去”的口号来呼应。白居易以学杜为主,不少地方融进了陶潜的清淡;韩愈也以学杜为主,不少地方融进了李白的自由豪放。他是最早主张李、杜并重的,他在《调张籍》中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头遥相望。”韩愈标榜的奇险雄怪诗风,主要形成于元和以后。说来也巧,这时也正是白居易“新乐府”诞生之时。也许在这以前,他们的分野并不很大,这以后却分道扬镳越走越远。尽管风格不同,但他们也有共同点,就是都用诗文来“载道”,殊途同归,这也是他们不仅没有互相排斥,而且还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韩愈不仅在文中,而且还在诗里发议论,直接贯彻“道统”;白居易则把诗当作政治运作的工具,用来代替奏折、意见书一类应用文。这就大大削弱了他们诗的艺术性。因此,尽管他们的风格完全不同,通俗与怪险形成两个极端,但艺术性遭到削弱的结果却是相同的。从韩愈诗的具体情况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面向现实,关心国运民生的诗;第二类是锐意革新,探索新形式新风格的诗;第三类是自然流畅、真挚浑厚的抒情诗。
二、韩愈的诗
第一类诗在韩愈诗集中不多,但弥足珍贵。如在贞元十六年(800)写的《归彭城》:
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
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
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
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
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
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
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
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
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
昨者到京城,屡陪高车驰。
周行多俊异,议论无瑕疵。
见待颇异礼,未能去毛皮。
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
归来戎马间,惊顾似羁雌。
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
乘闲辄骑马,茫茫诣空陂。
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
这首诗写出了当时频繁的天灾人祸,百姓深受其害,自叹徒有策略,“无由至彤墀”。另有《汴州乱二首》,这是反映贞元十六年宣武节度使董晋去世后,宣武军失去节制、发生叛乱的情况。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的诗,还有《龊龊》和《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特别是后一首,前人评价颇高,认为“仿佛《彭衙》、《北征》光景”。这首诗虽然反映了贞元十五年前后彭城、汴州一带的天灾人祸,主要是水灾与兵变,但诗中只是提一下,并未深入展开写,因此无论深度与广度都无法与杜甫的《北征》和《彭衙》相比。
排斥佛老,反对鬼怪迷信,这是韩愈的一贯思想,在诗里当然得到反映,如:《谢自然诗》写一个“童呆无所识”的“寒女谢自然”盲目学道,装神弄鬼,自欺欺人;《华山女》反映当时佛道斗法的荒唐情况;《送灵师》写佛教的危害。韩愈排斥佛教原因有二:一是从儒家立场出发;二是从发展生产着眼,不少青壮年出家当和尚,吃闲饭的人多了,劳动力少了,对当时发展生产十分不利。这些诗可与他的《论佛骨表》文同读。
第二类诗是韩愈的主要作品,体现了韩诗的风格,其中著名的有《南山诗》:
吾闻京城南,兹惟群山囿。
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
山经及地志,茫昧非受授。
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
欲休谅不能,粗叙所经觏。
尝升崇丘望,戢戢见相凑。
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
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
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
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
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
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
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
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
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
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
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
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
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
明昏无停态,顷刻异状候。
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间簉。
藩都配德运,分宅占丁戊。
逍遥越坤位,诋讦陷乾窦。
空虚寒兢兢,风气较搜漱。
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
昆明大池北,去觌偶晴昼。
绵联穷俯视,倒侧困清沤。
微澜动水面,踊跃躁猱狖。
惊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
前寻径杜墅,岔蔽毕原陋。
崎岖上轩昂,始得观览富。
行行将遂穷,岭陆烦互走。
勃然思坼裂,拥掩难恕宥。
巨灵与夸蛾,远贾期必售。
还疑造物意,固护蓄精祐。
力虽能排斡,雷电怯呵诟。
攀缘脱手足,蹭蹬抵积甃。
茫如试矫首,堛塞生怐愗。
威容丧萧爽,近新迷远旧。
拘官计日月,欲进不可又。
因缘窥其湫,凝湛閟阴兽。
鱼虾可俯掇,神物安敢寇。
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
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鷇。
旋归道回睨,达枿壮复奏。
吁嗟信奇怪,峙质能化贸。
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
初从蓝田入,顾盻劳颈脰。
时天晦大雪,泪目苦矇瞀。
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
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
苍黄忘遐睎,所瞩才左右。
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
专心忆平道,脱险逾避臭。
昨来逢清霁,宿愿忻始副。
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
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
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
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
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
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浢譳。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
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
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
或累若盆罂,或揭若豋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
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
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
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
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熹焰,或若气饙馏。
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
或赤若秃鬜,或熏若柴槱。
或如龟拆兆,或若卦分繇。
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
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
訚訚树墙垣,巘巘驾库厩。
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
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
厥初孰开张,黾勉谁劝侑。
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咒。
鸿荒竟无传,功大莫酬僦。
尝闻于祠官,芬苾降歆嗅。
斐然作歌诗,唯用赞报酭。
这是韩愈的代表作,描写终南山的全貌,采用汉赋排比铺张手法,写终南山四季的景色变化以及形态各异的山势,奇伟雄壮,气象万千。用奇字,押险韵,连用带“或”字的诗句多达51句,其中有38句“或……若”连用形成排比句,叠字诗句多至14个。《山石》是他另一首著名的诗,全诗用散文笔调,把留宿的寺庙与山间景色,从黄昏、深夜到天明进行素描式的描绘,一句一景,把一座山中古寺及其周围的景色展现了出来,类似散文游记。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昌黎诗陈言务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辞奇意幽,可为《楚辞·招隐士》对。”《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也是一首为人称道的诗,全诗采用除前六句后五句外,中间十八句全用张署的话,倾吐迁谪途中抑郁悲愤的心情,结尾五句宽慰的话故作放达,从而更加深了诗境的悲凉: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月何!”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可取之处,全诗一气贯下,没有骈偶枝蔓,章法波澜曲折,语言古朴苍劲,洗净陈言熟语,很成功地体现了他的艺术主张。此外,如《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写一场山火;《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写月食现象,斗奇夸险,倒也有声有色。但这类诗不易为人赞许,而且不少诗缺少韵味。
第三类是韩愈诗中最受人欢迎的一部分。在风格上与他标榜的奇险雄怪截然不同。如《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韩愈上《论佛骨表》后触怒了宪宗,被贬去潮州时写给前来送行的侄孙韩湘的诗。韩湘俗称韩湘子,是韩愈侄十二郎之子,十二郎早死,韩愈有《祭十二郎文》。韩愈幼时与十二郎一起都由他大嫂抚养长大,关系特别密切。这首诗读起来很流畅,然而感情悲愤、沉痛。本意是“欲为圣朝除弊事”,却反而招致放逐,不明言怨恨,其实怨恨之意颇深。全诗感情深挚,气势浑厚。他还有一首七绝《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之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历来为人传诵。诗中写早春微雨中的景色精妙细致,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评说:“写照工甚,正如画家设色,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实像这样清新别致、饶有情趣的诗,在韩愈的绝句中不止一两首。如《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将飞雪比作花,这已被前人一再用过,本是常语熟语,这首诗妙在构思精巧,别出心裁,富寿荪在《千首唐人绝句》中说:“妙在‘白雪却嫌春色晚’句,先拓开一层,意境顿异,别有情趣。”朱宝莹在《诗式》中说:“刻画春雪,自然无痕。‘故穿庭树作飞花’句,不拘于装点,有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之妙。”再如《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这是寄给白居易的诗,自然也就不免要效白居易的通俗,像“有底”这样当时的口头语也用上了,而且用得很好,还真有人特别欣赏这一句,宋顾乐在《唐人万首绝句选》中评说:“以末一句作转合,格高亦韵甚。”由此可见韩愈写通俗明白晓畅的诗也一样能写好,那些写得奇奇怪怪的诗完全是有意夸奇斗险,希望探索一条新路子,创立一种新风格。他的前辈李白、杜甫的成就太高了,沿着他们的路走下去不可能再有成就。李、杜已成不可逾越的最高峰,要想有出人头地的成就,只有绕开李、杜,另辟新路。其他还有《盆池》五首,也别有风趣,我们来看看其中的第五首: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数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
把一个小小的盆池写得如此有情致,在以往的诗中不多见,黄钺在《昌黎诗增注证讹》中说后两句“小中见大,有于人何所不容景象”。刘拜山在《千首唐人绝句》中说:“以‘涵泳’两字写星光在水,随波闪烁,极见体物之工。”最后,让我们来看看他的七绝《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这是韩愈随裴度平定淮西吴元济的叛乱,班师回来时写给华州刺史张贾的诗。淮西蔡州割据五十年,被宰相裴度带兵平定,这是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用短短四句诗来表达实在难能可贵,查慎行在《十二种诗评》中说:“气象开阔,所谓卷波澜入小诗者。”宋顾乐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评这首与《次潼关上都统相公》说:“此二作,颂而不谀,铺而有骨,格高调高,中唐不可多得,真大手笔也。”
以李白、王昌龄为代表的正宗绝句,要求委婉曲折,优柔不迫,韵味甘醇;杜甫则另辟蹊径,直率尖锐,锋芒毕露,诗味辛辣。韩愈不甘蹈袭前人,不用寻常绝句之法,常陡然而起,直行而下,只觉苍苍莽莽,一气奔放,用笔刚健简劲,自成一格。
三、韩愈诗的特点
韩愈诗的第一个特征是极富个性,极具特色,气势磅礴,正如司空图在《题柳柳州集后》所说,韩愈的诗“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抶电,撑抉于天地之间”。他以宏大的气魄、丰富的想象,写出了一首首“有倚天拔地之意”堪称“雄怪”的诗,我们在前面看到过的《南山诗》就是一例。
韩愈诗的第二个特征是求新求奇,“陈言务去”,因此他有意避开前人常用的烂熟套数,不惜用怪字险韵,创造奇特新颖的意境,不避生涩拗口,突兀怪诞。这就造成了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的:“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以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写进诗里,如行刑杀人、食虾蟆、腹疼肚泄、打呼噜、牙齿脱落、虐鬼、阴风、毒螫、荒蛮、死亡、狐鸣鸮噪以至细切人肉作“脍脯”等等,或阴森恐怖,或惨淡凄凉,或丑陋可憎,或残忍血腥,他都拿来作诗的素材,实在有些不堪入目。诗歌中以丑为美原也是可以的,但是要以揭露丑、批判丑来显示美、突出美,不是要欣赏丑、炫示丑。诗中用太多生僻的字词,也会妨害读者接受,大大降低效果。虽说韩愈这样做是为了改变平庸的诗风,但这绝不是一条正确的路,对后世产生了很多负面影响。韩愈的诗奇异怪谲似乎与李白诗的奇幻莫测有相同之处,其实不然。李白诗里显示出来的是精神的超越,是完美的境界;而韩愈诗里仅仅是语言表达与形式上的怪诞,外观上气势磅礴,但剥下其奇绝的外衣并没有更深刻的东西。李白用奇幻莫测来表达深刻的思想境界,韩愈则用奇异怪谲来掩盖苍白无力的内容。
韩愈诗的第三个特点就是散文化,把散文与骈赋的句法引进诗歌中,如《南山诗》中连用50多个“或”和“若”,形成了赋体式的排比。还把散文虚词引入诗中,如“破屋数间而已矣”、“忽此来告良有以”、“放纵是谁之过欤”(《寄卢仝》),“知者尽知其妄矣”、“不从而诛未晚耳”(《谁氏子》)。还有把过去逐渐变得规范整齐、节奏和谐、句式工稳的诗歌形式加以破坏,使诗句可长可短,不再稳定,字数忽而十一、六,忽而十一、七,忽而又成三、七、七句式,全是散文句式,如絮絮诉说,如喟然感叹,声声出自肺腑。这样做,确在一定程度上拓阔了诗歌表现的路子,但正如王安石所说:“昌黎有大家之具,而神韵全乖,故纷弩叫噪之途开,蕴藉陶铸之义缺。”(转引自胡震亨《唐音癸签》)诗一味“叫噪”而少韵致,这是诗的致命缺点,必然缺乏生命力。
尽管历来对韩诗的评价很不一致,褒贬不同。平心而论,对韩诗应该一分为二而论,做出公正的评价。在中国诗歌史上,韩愈无疑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的大诗人,在平庸的诗风笼罩诗坛时,他力图改变现状,刻意求新求变,扭转纤巧卑弱的诗风,这是无可非议的。他也确实写下了不少气势磅礴、想象丰富的诗,为中国诗坛增添了一道亮丽的新景。但在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不少弊端,产生了不良影响,使后世出现一些人以学问为诗、以文为诗等等,或把诗当成炫耀奥博的工具,或在诗里大发议论,或在诗中引入一些丑陋的事物,从而把诗写得干瘪枯燥,缺乏形象,缺乏美感,更缺乏作为诗的生命的感情。韩愈的诗影响了当时一大批他周围的诗人,跟他关系比较密切的诗人中,除张籍外,其他如卢仝、李贺等都与他有相通相近之处。从韩愈的诗集来看,跟张籍有关的诗最多,共有18首,但张籍的诗风却与他截然不同;其次是孟郊,共有10首,他对孟郊的诗极为推重,在其《醉赠张秘书》诗中说:“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他跟孟郊可以说是同声相应,形成了韩孟派,是中唐第一大派,盛极一时,对晚唐和宋代都有很大影响。叶燮在《原诗·内篇上》说:“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韩愈的主要贡献在散文,不在诗歌。在诗歌方面,韩愈的影响有积极的一面,更有消极的一面。
第二节 孟郊及其他韩孟派诗人
一、孟郊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贞元六年(790)以前,在中原和江南一带游历,行踪不定。在这期间,他在河南目睹过当时的藩镇叛乱;在信州上饶与被称为茶圣的陆羽交往,并为他新开的山舍题诗;后来又到苏州,与韦应物唱和。他在他们这一群诗人中是较为年长的一个,他生于天宝末年,大历中他已20多岁了,对当时粉饰升平的平庸诗风深感不满,起而标举“六义”、“风骨”(《读张碧集》)。与张籍、韩愈友好。贞元七年(791),在故乡湖州参加乡试中举,赴长安应进士试,两次落第,“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在这时,结识了李观与韩愈。他与韩愈因性格相近,诗风相似,遂成知交。他比韩愈年长17岁,韩愈在当时官职虽不高,但诗名不小,孟郊反倒因得到韩愈的表彰推崇而诗名大振。贞元十二年(796),孟郊已46岁了,奉母命第三次应进士试,得以登进士第,作《登科后》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见他是很在乎功名的。但直到四年后,于贞元十六年才授溧阳尉,这是一个九品左右的小官,协助县令掌管境内的治安等事。显然这不符合他的意愿,因此常外出游览吟诗,以致曹务多废。县令只得报告上级,另外请人来代他做县尉的事,同时分走他一半俸禄,致使他穷困至极,不久辞官奉母归湖州。直到元和元年(806),才由河南尹郑余庆任他为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自此,定居洛阳,生活也有好转,可以免于冻饿。但不久,又遭丧子之痛。他曾连丧二子,有悲痛的《悼幼子》诗。元和九年(814),郑余庆为兴元尹,表奏他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闻命后,他离开洛阳前往,卒于赴任途中。死后,友人张籍私谥他为“贞曜先生”。
历来韩、孟并称,因为他们都尚古好奇,多写古体诗,诗风近似。但也有不小差别,韩愈长于七言古体,气势磅礴,奔放雄怪,瑰丽多彩,而孟郊多五言古体,气势内敛,古拙质朴,效汉魏风骨,韩愈称之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孟郊虽尚怪好奇,但对现实还是有所关注有所反映,他同情的似乎偏重于女性。如《织妇辞》: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
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
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农家女子辛勤纺织,虽筋疲力尽,仍不能停机。纵然织纨素无数,但自己却穿着褴褛的衣衫。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在后二句。这里虽然没有直接说,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唐代还没有棉花,富贵之人穿绸缎,贫穷之人穿麻布。最后两句暗示官家剥夺走织妇家的全部纨素还不满足,还命令农家多栽桑树多养蚕,供给他们更多的绫罗绸缎。另有《贫妇词寄从叔先辈简》写“蚕女”遇上灾荒年的悲惨遭遇;《古薄命妾》写出弃妇的悲痛;《征妇怨二首》写良人远戍渔阳,征妇又“不识渔阳道”,唯有盼望“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只能把相逢寄托在梦里,说明真正的相逢是永远难以实现的。
中原藩镇之乱给孟郊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写了《杀气不在边》、《乱离》、《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等诗反映当时情况。虽然写得不够全面也不够深刻,但我们毕竟从他的诗中看到了“河南又起兵”、“中原多疮痍”、“食恩三千士,一旦为豺狼”的惨状,记录下了这一段惨痛的历史。
反映社会现实的诗,孟郊有一首《寒地百姓吟》很值得注意: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这首诗主要写寒地百姓的痛苦,中间用富者来对比衬托,反映贫富不均,社会的不平等,发扬了杜甫的精神,写得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为细致。至于“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设想奇特,深刻反映了寒地百姓苦于寒冷,读后有切肤之痛,非泛泛记述可比。
孟郊还有一些诗描写平常人的人伦之爱,写得也平易近人,没有怪僻生涩之感,如:《杏殇》、《悼幼子》写父子之爱;《游子吟》、《游子》写母子之爱;《结爱》、《怨诗》写男女相爱之情;《忆江南弟》写兄弟手足之情;寄赠给韩愈、张籍等的诗中,有不少诗写深厚的友情。在这些诗中,以《游子吟》与《怨诗》最为出色,尤其是《游子吟》历来脍炙人口: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诗写母爱,不是泛泛写来,而是紧紧抓住母子临别时的一个典型细节来表达,朴素自然,真切感人,扣人心弦。最后两句通过比喻,用反诘把诗意推进一层,是前四句的升华。这里的两个比喻是两极悬殊极大的对比,一极是博大无垠、温暖无比的春晖,另一极是微小的寸草;沐浴着春晖的区区寸草,实在难以报答春晖的恩情于万一。这首诗不加雕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平常口头语,在淳朴素淡中流出一片真情,沁人心脾,韵味浓郁醇美。他的《怨诗》也很有特色: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在唐代,闺怨诗很盛行,而且产生了不少佳作,著名的诗人李白、王昌龄、王维等人都写过出色的闺怨诗,到孟郊这时代,再走李白、王昌龄等人的路子已经行不通了。一向以苦吟闻名的孟郊当然不甘心人云亦云,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中说他作诗“刿目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真是呕心沥血,搜索枯肠,在艺术构思上下尽功夫。这首诗采用独特的艺术构思,收到了独特的艺术效果。用芙蓉花“今年为谁死”来检验谁的泪流得多,证实谁的感情更深,真是想落天外,凄艳之极。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说:“不知其如何落想,得此四句,前无可装头,后不得添足,而怨恨之情已极,此天地间奇文至文。”这是苦吟得来的奇文。在他的七言绝句中,也有比较明白晓畅的,如《洛桥晚望》: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闭,月明直见嵩山雪。
这首诗在平易中见功夫,全诗突出一个“望”字,四句所写的全是在洛桥上眺望所见,前三句是近看所见,末句是远望所见,加上时间的向前推进,因此境界迥然不同。这四句是诗人精心安排的,先写俯视,然后头慢慢抬起来,直到举头远眺。前三句显示冬景萧瑟沉寂,末句一出,顿时境界开阔,气象雄健,给萧瑟沉寂的画面增添无限生机,给幽暗的境界增添了亮度。月光下的高山积雪不仅晶莹可爱,而且境界开阔,寄寓着诗人玉洁冰清、淡泊高远的襟怀。
尽管孟郊也写了不少平易晓畅的好诗,但他受人关注的还是那些险怪生涩的诗,他也以苦吟出名。在《夜感自遣》中,他自己也说:“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雠。”他刻意求新求奇,因此也像韩愈一样寻求僻字险韵与生冷怪异的意象。他这样做,比韩愈还多一层原因,那就是他自身的贫穷艰苦,这本身就足以构成苦涩的意境。例如他在《老恨》中说:“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斗蚁甚微细,病闻亦清冷。”他爱写《苦寒吟》、《覆巢行》、《路病》、《衰松》、《卧病》、《客病吟》、《秋夕贫居述怀》、《访疾》、《饥雪吟》等,这类题材的诗,即使用词不怪险,意境也是苦涩的。最能体现孟郊险怪、生涩特点的诗,首先要数《秋怀》15首,如“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竹风相戛语,幽闺暗中闻。……病骨可剸物,酸呻亦成文。瘦攒如此枯,壮落随西曛”、“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稜”、“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等等,还有《石淙》10首,如“磴雪入呀谷,掬星洒遥天。……黑草濯铁发,白苔浮冰钱”、“劲飙刷幽视,怒水慑馀懦”,再如《峡哀》10首、《吊卢殷》10首,也都有不少险怪生涩的词句与凄冷幽暗的境界。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看到,他诗句中的主语、谓语与宾语都经过精心挑选,做出奇特的搭配,组成的意象、构成的意境奇特古怪,生硬艰涩,抒发他贫困潦倒、压抑扭曲的情怀。另外,他也有以散文句子入诗的做法,如“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寄张籍》)、“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伤时》)等等。他对后世在诗风上的影响大致跟韩愈相似,有利也有弊,他比韩愈还多一层“苦吟”的影响。他的鲜明的、不同凡俗的艺术个性还是应该肯定的,但险怪生涩不值得提倡,苦吟也不足取。另外,他的诗题材狭窄,说教议论过多,形象单薄,意境过于幽暗,用词太僻太生,这些都是他的不足,宋代的江西诗派受他的影响不小。
二、李贺
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祖籍陇西,出身于没落宗室,为郑王后裔,因谱系已远,沾不上皇恩。其父只当过县令一类小官,而他却因为父名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排摈者以此为借口,不准他参加进士考试。后来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奉礼郎,生活贫困,27岁就怏怏而死。他是一个早熟的天才,也是一个早逝的天才。据《新唐书》本传说他“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这是采用王定保《唐摭言》中的记载,并非信史,有传闻性质。尽管《高轩过》不是他7岁时写的,但他早慧是可以肯定的,15岁时已经以乐府诗出名,并最先为韩愈赏识。人们把他同其前辈诗人李益并称“二李”。李贺的诗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因其不同寻常,故称之为“鬼才”,与李白的“仙才”相对应。严羽在评论李白诗时说:“太白仙才,长吉鬼才。然仙诗、鬼诗皆不堪多见,多见则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惊。”在韩派诗人中,他是成就最高的一个,可惜天不假年。李贺死后,其友沈子明编辑其遗稿四卷,请杜牧“为其叙”。杜牧对李贺诗“反复称美,喻其佳处凡九则”。杜牧对李贺诗评价极高,他说贺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有幸的是他的呕心沥血之作,生前有文坛巨擘韩愈赏识,死后有著名诗人杜牧为其诗集作序,另一著名诗人李商隐为之作小传,不至湮没无闻。
李贺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很不得志,英年早逝,抱恨终身。因此,常抒发执著的人生追求与怀才不遇的悲愤。这在《南园》十三首中都有反映:
三十未有二十馀,白日长饥小甲蔬。
桥头长老相哀念,因遗戎韬一卷书。
——其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其五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其七
边让今朝忆蔡邕,无心裁曲卧春风。
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
——其十
在上面的四首诗中,“其四”是借张良游下邳在圯上遇老人授太公兵法的故事,表明自己的理想,希望也能有张良一样的奇遇。“其五”写想弃文习武,为国家收复被藩镇割据的河南五十州。后两句也有牢骚在里边,写出书生的悲哀。“其七”前两句写有才如司马相如、东方朔尚且不能得志于时,做一个文人实在毫无希望,不如弃文习武。“其十”写空有蔡邕之荐,边让也未能被重用,如同自己虽有韩愈之荐仍遭排斥,因此无心写诗,不如斫取舍南之竹做简,尽可以用书写来消磨时光;到年老时,垂钓溪边以消永日。这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郁闷之情、牢骚之意十分明显。他有《马诗》23首,用中国传统的比兴手法,以马喻人,寄托感情,抒发怀才不遇的悲愤。例如: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
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
——其一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其四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其五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
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其十五
以上这四首马诗都是借马喻人,而这个人正是他自己。“其一”,写良马不遇识者,比喻俊杰之士怀才不遇,真是“世无伯乐,谁识良骥”。“其四”,用瘦马来比喻俊杰之士怀才不遇,景况凄凉。“其五”,写良马如得重用定能发挥卓越功能,比喻俊杰之士如能得到重用定能建功立业。“其十五”,写有才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才能无从施展;一旦得到重用,定能建立不世之功业。《马诗》是李贺以马喻人,实际是自喻。这组诗从不同角度咏马、赞马或感叹马的命运,从而表达一个人再有才干,却不遇于时,得不到重用,必然被埋没,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他这类诗还不少,在《赠陈商》中,他十分悲痛地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在《开愁歌》中,他愤恨难平:“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从上面两首诗中我们看到,当时他其实才二十多一点,就迫切希望建功立业,得不到追求的功名就焦急不安。这样的情绪与心态,致使他27岁就怏怏而死。在《致酒行》中,他迷惘悲愤,忍不住呼喊:“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鸣呃!”
李贺英年早逝,涉世未深,社会接触面也不广,难以写出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然而在他们这一群人中,他是一个反映现实较多的诗人。这类诗可分两个方面:其一,是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其二,更多的是对统治阶级的讽刺及鞭笞。同情劳动人民的诗主要有《老夫采玉歌》和《感讽五首》其一: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老夫采玉歌》
合浦无明珠,龙洲无木奴。
足知造化力,不给使君须。
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
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
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
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
越妇拜县官,桑牙今尚小。
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
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
县官踏餐去,簿吏复登堂。
——《感讽五首》其一
前一首写一位老玉工为满足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享乐需要,在狂风暴雨中从悬崖上冒死下到溪水中去采玉,忍受着饥寒,心中牵挂着家中幼弱的儿孙,十分凄惨。后一首着重写官吏们对劳动者贪得无厌的残酷剥削,官吏们面目狰狞,态度蛮横,只知索取,县官酒足饭饱后刚离去,簿吏又上门来索取,逼得人民生活不下去。这两首诗在表现手法上不同,前一首采用出奇的比拟与丰富的想象,景物描写与心理描写自然融合,加强了艺术感染力;后一首除前四句外,基本上采用白描,只把事实记录下来,不加评论,但启人深思。还有一首《平城下》写戍卒得不到顾惜,饥寒交迫守卫边城,只怕最终不是战死疆场,而是饿死在城下。诗中景况凄苦,语意悲壮。
李贺讽刺诗的讽刺对象很广泛,上至帝王,下至贵公子。诗的质量也高,有的可以跟白居易的讽喻诗媲美。例如《牡丹种曲》:
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斸春草。
水灌香泥却月盆,一夜绿房迎白晓。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已散蝶又阑。
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
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
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这首诗可与白居易《秦中吟》中的《买花》同读,题旨大体相同,都是讽刺富豪人家的奢侈,但白诗是讽刺重金买花,李诗更进一步写重金买来后只供一日宴赏,宴会散去后便弃之不顾,比白诗讽刺得更透彻、更深刻。
李贺讽刺帝王妄想长生不老,好神仙求方士的诗有《古悠悠行》、《苦昼短》、《相劝酒》等,讽刺帝王纵情声色、骄奢无度的诗有《上云乐》、《追赋画江潭苑》四首等。在这些诗里,或直赋其事:“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或借古讽今,如“今朝画眉早,不待景阳钟”。讽刺权贵的诗更多,面也更广,如《贵主征行乐》,讽刺公主家奢侈放纵;《难忘曲》讽刺豪贵之家姬妾众多、骄奢淫逸;《猛虎行》讽刺当时藩镇割据一方,子孙相承,作威作福,凶恶异常,朝廷却一味姑息,不能任用贤才来征讨平叛;《荣华乐》和《秦宫诗》采用借古讽今的办法,以写东汉梁冀及其宠奴的骄横来讽刺当时骄横的权贵;《梁公子》也是一首借古喻今的诗;《吕将军歌》与《感讽五首》之三都是讽刺当时用太监任监军,甚至用太监统领军队的荒唐事实,并表达了诗人的愤慨与憎恨;《宫娃歌》和《追和何谢铜雀妓》,揭露封建帝王残害宫女的罪恶,被幽禁的宫女心灵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摧残,她们和泪带血呼喊:“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李贺用乐府题写了不少讽喻诗,晚唐人赵璘在《因话录》中说:“张司业籍善歌行,李贺能为新乐府。当时言歌篇者,宗此二人。”但是李贺的新乐府讽喻诗与张籍及其馀元白派诗人的新乐府讽喻诗存在明显的差异,元白派诗人的诗都平易浅显,作为韩孟派诗人的李贺虽然写新乐府讽喻诗,但也具有韩孟派特点,显得曲折幽深、奇幻精警,甚至有些扑朔迷离。例如《梁公子》:“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南塘莲子熟,洗马走江沙。御笺银沫冷,长簟凤窠斜。种柳营中暗,题书赐馆娃。”这是讽刺率领军队的宗室,前两句写其家世之美,系出帝王之家;三四句暗示他迷恋江头妓女,沿江走访;五六句言其服用精美;最后两句说他身在军营,心中却牵挂妓女,写笺赠给她们。诗至此戛然而止,讽刺之意由读者慢慢体会领略。这与元白派诗人常常要加一番议论,清清楚楚点明的做法完全不同。
李贺诗中对音乐的状写描摹特别生动,其中最出色的是《李凭箜篌引》与《听颖师弹琴歌》两首,而《李凭箜篌引》尤为出色: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首诗想象丰富,设色瑰丽,比喻新奇。前四句先营造一个氛围,并点明时间(高秋)、地点(长安)、人物(李凭),在二、三句中先把气氛造足。五、六句正面写乐声,第五句以声写声,第六句以形写声,绘声绘形,形神兼备。之后八句都是写音响效果,七、八句由近及远,第七句说音乐令人陶醉,使寒秋变得温暖;第八句说乐声美妙,皇帝也深受感动。这里的“紫皇”既指人间的皇帝,也指天庭的天帝,并由此从人间向天上过渡。九、十两句想象新奇大胆,音乐的魅力不仅感人肺腑、震撼人心,而且使得石破天惊、秋雨淋漓。十一、十二两句从天庭转到坤山与海底。最后两句写李凭弹箜篌一直弹到月斜露下的深夜,想必这时伐桂的吴刚也被美妙的音乐吸引忘了伐桂,正倚着桂树听得出神;玉兔也伏在那里竖着双耳静听,任凭寒冷的露水浸湿身子。人们历来把这首诗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并提,方扶南在《李长吉诗集批注》中推许为“摹写声音至文”。论想象的奇特、辞采的瑰丽,李诗远胜白诗与韩诗。当然,白诗并不是一首专写音乐的诗。
李贺在人间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幻想着有一个美妙的天庭。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描绘天庭的: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天》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谣》
前一首写梦中遨游天空,前四句进入了月宫,闻到了桂花香,遇到了仙子。后四句写在天上,从时间空间上来审视人间:先用两句写人世沧海桑田,变化极快,“千年如走马”,在天上观照,真是瞬息万变;最后两句写在天上遥望九州,十分藐小,如同九点烟尘,东海如同一杯打翻后流淌的水。后一首是游仙诗,写遨游天庭的所见所闻:首先听到了银河水声,然后依次写月宫中的桂树与仙子以及随凤而去的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王子晋吹着笙驱使神龙“耕烟种瑶草”,服饰艳丽的仙子漫步采摘春兰。结尾两句写仙人眼中的人寰:时间飞快,东海水枯扬尘也在顷刻之间。这两首诗想象奇特,境界开阔,用天上的宁静和谐来反衬人间的混乱污浊。
李贺年轻又不得志,心情抑郁苦闷,但他对当前的政治与国家的前途命运还是很关心的。他有两首很有名的诗,跟当时的政治与国运有关: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辞汉歌》
前一首写一场悲壮惨烈的战斗,经过浴血奋战,终于取得胜利,歌颂了边塞将士(一说平定藩镇叛乱的将士)的英雄气概及保卫国家维护统一的决心。这首诗瑰丽而不绮靡,悲壮而不苍凉,奇诡而不怪僻。后一首借古喻今,是一曲唐王朝的挽歌。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一蹶不振,外患内乱不断,皇帝又不能任用人才,励精图治,而是纵情声色,骄奢无度,还妄图长生,不断访方士、服“灵丸”,全不顾国势日益衰败,已面临覆灭。这首诗设想奇特,意蕴幽深,遣词造句奇峭,但又十分妥帖,刚柔兼济,参差错落,整饬精致,历来受人赞赏,认为是李贺的代表作。
李贺是当时最有特色的一位诗人,想象丰富,设想奇特,这是李贺诗的第一个特点,我们在前面引到的诗,无不体现了这一特点。他的奇是无处不在的:立意奇,遣词造句奇,意象奇,意境奇,堪称“奇诡”(见《新唐书》)。在他的想象中时光飞快,是因为有衔烛龙拉着太阳飞奔,只有斩杀衔烛龙,时间才会凝固(《苦昼短》)。太阳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球,因此“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铜人、铜驼都会哭泣,“忆君清泪如铅水”(《金铜仙人辞汉歌》)、“铜驼夜来哭”(《铜驼悲》);浓重的黑云能把城墙压塌,“黑云压城城欲摧”(《雁门太守行》);天和地都会老,“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荒地老无人识”(《致酒行》)。
李贺诗的第二个特点是幽幻清冷,他的不少诗中常有神仙鬼魂世界出现。他的游仙诗如前边引录的《梦天》、《天上谣》,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宁静和谐的神仙世界,乃诗人理想中的人间乐土。他的诗中还有鬼魂世界,著名的有《苏小小墓》与《秋来》,其他还有《李夫人》、《神弦曲》、《神弦》、《神弦别曲》等。例如: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墓》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这两首诗的意境阴森幽冷,鬼影幢幢,虽然人们都说《苏小小墓》是从《楚辞·九歌》中的《山鬼》等篇得来,但山鬼虽说是鬼,却并不阴森,是一个可爱的多情少女,然而李贺的诗却处处透出鬼气,显得幽冷阴森。《秋来》中更有“雨冷香魂吊书客”与“秋坟鬼唱鲍家诗”,真是一个鬼魂世界。其他如“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感讽》五首之三)、“百年老饕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神弦》)等,这正是杜牧说的“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这些诗,为李贺赢得了一个“鬼才”的称号。
李贺诗的第三个特点是设色浓艳,色彩斑斓,琳琅满目。如我们前面引录的《雁门太守行》,诗中有黑云、金鳞、秋色(大约指枯黄)、紫塞、红旗,五光十色,交相辉映,时而号角声声,在秋空里嘹亮响起;时而战鼓低沉,在霜重的寒夜擂响,号角声、战鼓声此起彼伏。诗人用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场悲壮激烈的鏖战,醒人耳目,扣人心弦。再如《江楼曲》设色更为 浓艳:
楼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
晓钗催鬓语南风,抽帆归来一日功。
鼍吟浦口飞梅雨,竿头酒旗换青苎。
萧骚浪白云差池,黄粉油衫寄郎主。
新槽酒声苦无力,南湖一顷菱花白。
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开屏见山色。
这首诗有齐梁的浓艳而无其纤弱,有齐梁的瑰丽而无其庸俗。取齐梁之长而去其短,形成了他的独特风格。盛唐初期,为扭转齐梁诗过于艳丽之风,以复古为口号进行革新,出现了陈子昂的质朴、张九龄的清淡,诗风为之一变,但久而久之,到中唐时已流于浅俗、轻佻、质木,李贺跟其他韩孟派诗人一样,有意扭转这股风气,对齐梁诗风进行大胆改造。
李贺诗的第四个特点是善于开头,巧于结尾,中间则大跨度的跳跃。例如《浩歌》: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这首诗的开头突然而起,令人只觉神奇古怪,不觉要问诗人究竟想写什么。前四句起到引人入胜、振起全篇的作用,写几千年来人世沧桑,长寿的神仙也不能长存。接下来用四句写初春时光骑马出游,饮酒作乐。这二者之间没有过渡,而是大跨度的跳跃。接下来两句又突然振奋起来,有“英雄本无主,男儿当自强”之意。再接下来突然说到平原君,中间仍没有过渡,又是一个飞跃,暗指当今没有爱护人才的人。之后突然出来十三、十四两句,又回到饮酒作乐上来,面对妖娆的美女,只觉得良宵易尽。结尾两句,前一句说人生易老,后一句说现在正值少壮,不能受人驱策,应自强自立。再如《黄家洞》: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
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
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
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
闲驱竹马缓归家,官军自杀容州槎。
这首诗前六句写当时少数民族的行动、服装、武器等等,七、八、九三句说少数民族攻打凶猛,攻州陷县如入无人之境,获得大批战利品后缓缓归去。结尾处突然笔锋一转,把目光转向前来镇压的官军,以“官军自杀容州槎”作结,揭露官军打不过少数民族,却杀一些土著百姓冒功。如《秦王饮酒》前面极写秦王的威风以及尽情宴饮游乐,一片热闹气氛,结尾处却突然用冷语“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烛烟袅袅,馀醉犹存,而秦王(李世民在唐初封秦王)已经长逝了。
李贺的这些艺术特色形成了“长吉体”,李商隐、温庭筠及晚唐的一些文人词都受到他的影响。
三、贾岛
贾岛(779—843),字浪仙,一作阆仙,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年轻时当过和尚,法名无本。后来到长安认识了韩愈,遂还俗,应进士试,屡试不第,多方干谒,也无效,因此作诗讽刺,被称为“举场十恶”之一。59岁时,始授长江县(今四川蓬溪)主簿,世称“贾长江”。后迁普州司仓参军。会昌三年(843)改授普州司户参军,未受命而卒,时65岁。他与当时诗坛上的著名诗人都有交往,和韩愈、孟郊、张籍、王建、姚合等往还酬唱。他是著名的苦吟诗人,在《送无可上人》的颈联“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下,自注一绝:“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据传说,他在京城骑在驴背上苦吟,为琢磨“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究竟用“推”字好还是用“敲”字好,一会儿做推的动作,一会儿做敲的动作,不觉冲撞了当时的京兆尹韩愈的节仗队伍,有幸结识了韩愈,并深得韩愈赏识。从这两件事中,说明他作诗极用心极刻苦,常常“推敲”不止。他在词句的锤炼与刻意求工方面,确实下了大功夫,但诗的题材狭窄,极少反映现实,他片面接受了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却没有接受杜甫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贾岛在诗里多写枯寂荒凉的自然景色和个人穷困生活的感受,形成清奇僻苦的风格。他的诗对后世影响很大,在他们这一群诗人中是最大的,晚唐诗人李洞推崇他,尊之为“贾岛佛”;南唐孙晟画其像于壁上,朝夕顶礼;南宋江湖派也深受其影响。
贾岛一生穷困潦倒,张籍在《赠贾岛》中说他“拄杖傍田寻野菜,封书乞米趁朝炊”,王建在《寄贾岛》中则说他“尽日吟诗坐忍饥,万人中觅似君稀”,他自己也说“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仍空燃”。总之他不仅不富裕,甚至免不了经常忍饥挨饿,十分悲惨,他一生的行程、吟诗与生活,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苦”。他处境困苦,生活贫苦,道路辛苦,吟诗艰苦,总之,无事不苦,无处不苦。因此,苦境苦吟成了他的诗歌内容与语言特色。他诗中的意象多为病马病蝉病雁、僻寺古院坏庵、残月寒霜荒宅、暮钟残磬寒灯、荒园落叶枯木等等,衰败荒废之物组成幽冷凄清的意境,表达他凄凉苦涩的心情。这样的诗在《贾长江集》中比比皆是,如大家熟悉的《题李凝幽居》就是其中之一:“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客喜》一诗更为突出:
客喜非实喜,客悲非实悲。
百回信到家,未当一身归。
未归长嗟愁,嗟愁填中怀。
开口吐愁声,还却入耳来。
常恐泪滴多,自损两目辉。
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
这首诗一眼看去,满目的悲、愁、泪,末两句令人尤觉辛酸、苦涩。他的一些写景诗也如此,如《暮过山村》:“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这里我们看到的山村,不仅幽冷凄清孤寂,甚至阴暗恐怖,这时他的心境也就不言自明了。
贾岛的诗是以构思奇、意境冷、遣词硬、用韵险、句法新为突出特点,并因此形成奇险瘦硬的风格,然而他的诗也并非只是一片凄凉衰飒,特别是一些绝句,没有奇僻之弊,而显得平易自然。如一直为人赞赏传诵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采用问答来写诗,寓情于问,又寓问于答,问者的深情全从对方的答话中曲曲传出。这首诗写访隐者,妙在不遇,如果遇见,就显得平淡了。这是一首看似平淡实为很见功力的诗。不过,这首诗一作孙革诗,题名《访羊尊师》。在贾岛诗集中,还有一首非常有名的诗《渡桑干》,却是刘皂诗,题名《旅次朔方》。这两首诗虽然是贾岛诗集中最为著名的诗,但都不能确定是贾岛的诗。
除此之外,也还有其他较出色的诗。他的五律虽以奇僻著称,但也并非全是如此,其中著名的有《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这首诗融情于景,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传达出对朋友的无限深情。前两句说吴处士坐船远去福建,已有数月了。颔联是贾岛的名句,写自己所在之地也是朋友聚会之处,已是深秋了。这两句不断为后人化用,不仅周邦彦的《齐天乐》词及白朴的杂剧《梧桐雨》化用过,直到当代,毛泽东在著名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中也化用过。
贾岛以五律胜,七律大多平平,但也偶有好诗,如《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贾岛曾得当时的文坛巨擘韩愈赏识,一直铭感在心,两人在不断交往中感情深挚。韩愈因上《论佛骨表》触怒宪宗,远贬潮州。在途中,为前来送行的侄孙写了《左迁到蓝关示侄孙湘》,诗不久传至京师,贾岛读后十分感动,写了这首《寄韩潮州愈》。诗中词句奇而不僻,意境宏阔,音节高朗,感情真挚。
贾岛有一些绝句在平易中见功夫,在清淡中有韵味,例如: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三月晦日赠刘评事》
习家池沼草萋萋,岚树光中信马蹄。
汉主庙前湘水碧,一声风角夕阳低。
——《行次汉上》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题兴化园亭》
海底有明月,圆于天上轮。
得之一寸光,可买千里春。
——《绝句》
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
如何易水上,未歌泪先垂。
——《壮士吟》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剑客》
以上六首诗中,三首七绝,三首五绝。第一首七绝,写春天最后一个晚上秉烛夜游,然在构思上有独到之处,所以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评说:“用意良苦,笔亦刻挚。”首句极为平淡,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评说:“以拙唤起巧意,结语堪讽咏。”第二首七绝是一首游览写景诗,四句全是写景,而情寓景中,末句中透出无限惆怅与感慨。第三首是落第怨愤之诗,讽刺当时的名相裴度,讥其所举非人,终将自食恶果。裴度虽为一代名臣,功勋卓著,但过于奢侈,然而贾岛终因这首诗“人皆恶其侮慢不逊,故卒不得第,抱憾而终”(《本事诗·怨愤》)。五绝第一首,写海底明月,意境开阔,剔透玲珑,荡漾着无限春意。最后这两首五绝,可以说是贾岛诗中的另类。贾岛虽曾皈依佛门,耐得了寂寞,似乎心如止水,但读了这两首诗,我们知道贾岛原来也有血性刚肠,也有金刚怒目式。
四、姚合
在说了贾岛之后,我们应该接着说姚合。他们二人的艺术成就虽然在当时并不是特别高,但影响却非常大,是中唐诗风向晚唐诗风转化的枢纽人物,后人常以“姚贾”并称。
姚合(约775—846),陕州硖石(今河南陕县)人,开元名相姚崇之后。元和十一年(816)登进士第,授武功县主簿,故称“姚武功”。后调任富平县尉,转万年县尉。宝历年间(825—827)被召入京,任监察御史,后又任刑部郎中、谏议大夫、给事中。开成四年(839)出任陕虢观察使。时李商隐任弘农尉,因平冤狱得罪上司将罢去,姚合到任,十分欣赏李商隐,谕使复官。位终秘书少监。当时他与不少诗人交游,其中有刘禹锡、白居易、李绅、令狐楚、张籍、雍陶、马戴、殷尧蕃、项斯、刘叉、无可等,与贾岛关系尤为密切,他二人风格接近。曾编《极玄集》,推崇入选者曰:“皆诗家射雕手也。”集中所选多为“大历十才子”一类人的诗,唐代诗人中的真正大家除王维外,像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都只字未录,由此可见他的偏爱和眼光。他的诗以《武功县中作三十首》最为著名,为代表作,《唐才子传》言其“多历下邑官况,萧条山县,荒凉风景,凋敝之间,最工模写也”。姚合的诗在语言上虽然以精巧工细著称,但没有韩、孟的奇僻,更缺少韩诗的气势。在内容上,他努力学习王维等人,呈现出清幽淡远,然而又不能完全忘却名利,心里念念不忘利禄官职,屈居下僚时不免忧愁、悲伤,牢骚满腹。因此,他的诗明显存在两个不同的旋律,一是清淡平和的闲适情趣,另一是忧愁伤感、苦涩愤懑。前者主要是《闲居遣怀十首》以及《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中的绝大多数,还有不少写闲居生活的诗。且以《闲居遣怀十首》其一为例:
身外无徭役,开门百事闲。
倚松听唳鹤,策杖望秋山。
萍任连池绿,苔从匝地斑。
料无车马客,何必扫柴关。
诗中表现出一派闲适懒散的样子,诗人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诗情清淡闲远。他在武功县任主簿时写的诗与此风格类似,他对一个偏僻小县的八九品小官满不在乎,有官如无官,过着半隐居的闲适生活。如《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一:
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
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
绕舍惟藤架,侵阶是药畦。
更师嵇叔夜,不拟作书题。
其实这首诗的前两句中,看似闲适恬静,但已隐隐透露出他的不满,在一些给朋友的诗中时有牢骚发泄。如在《送王求》中说:“士有经世筹,自无活身策。求食道路间,劳困甚徒役。我身与子同,日被饥寒迫。侧望卿相门,难入坚如石。”怀才不遇的怨恨、饥寒交迫的困苦一一溢于言表。在三首题名为《寄贾岛》的诗中,自言贫困艰苦:“瓮头寒绝酒,灶额晓无烟。狂发吟如哭,愁来坐似禅”,“家贫唯我并,诗好复谁知”,“渐老病难理,久贫吟益空”。在《送张宗原》、《寄贾岛浪仙》等诗中叹贫悲老,感叹生活艰苦困难、贫病交迫,充满浓重的悲愁伤感。总体说来,姚合的诗多数为寄送酬和之作,题材狭窄,内容贫乏,很少反映现实。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也有极少数反映现实的较有意义的诗,如《庄居野行》就是其中较好的一首:
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
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
官家不税商,税农服作苦。
居人尽东西,道路侵垄亩。
采玉上山颠,探珠入水府。
边兵索衣食,此物同泥土。
古来一人耕,三人食犹饥。
如今千万家,无一把锄犁。
我仓常空虚,我田生蒺藜。
上天不雨粟,何由活烝黎。
姚合诗中有《题金州西园九首》、《杏溪十首》、《陕下厉玄侍御宅五题》,看来是有意在学王维的《辋川集二十首》与《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一景一题,但徒具其形而乏其神,全无王诗的情趣韵致。他还有几首《塞下曲》、《穷边词》、《从军行》、《从军乐》等少数可称为“边塞诗”的作品,但由于缺乏边塞的实际生活,因此写得没有多少特色。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首《杭州观潮》,写得颇有气势,迥异他集中的其他诗,大约这是得杭州山水之灵所致:
楼有章亭号,涛来自古今。
势连沧海阔,色比白云深。
怒雪驱寒气,狂雷散大音。
浪高风更起,波急石难沈。
鸟惧多遥过,龙惊不敢吟。
坳如开玉穴,危似走琼岑。
但褫千人魄,那知伍相心。
岸摧连古道,洲涨踣丛林。
跳沫山皆湿,当江日半阴。
天然与禹凿,此理遣谁寻。
姚合还有两首小诗值得一提:
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
日日心来往,不畏浙江风。
——《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
浮萍重叠水团圆,客绕千遭屐齿痕。
莫惊池里寻常满,一井清泉是上源。
——《咏盆池》
前一首为宋人李之仪化用入词,写成了那首著名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看了后一首诗,一定会想起朱熹的《观书有感》二首其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两首诗的渊源关系很明显。
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对姚合的诗有个总体评价:“洗濯既净,挺拔欲高,得趣于浪仙之僻,而运以爽亮;取材于籍、建之浅,而媚以茜芬。殆兼同时数子巧,撮其长者。但体似尖小,味亦微醨,故品局中驷尔。”
五、卢仝
卢仝(约775—835),自号玉川子,济源(今河南济源)人,原籍范阳(今河北涿州)。年轻时隐居在嵩山少室山,后迁居洛阳。家境贫困,刻苦读书,但不以仕进为意。曾南游扬州、常州等地,又到过北方边塞。韩愈为河南府尹时,常予周济。大和九年(835)“甘露事变”时,他正留宿在宰相王涯家,与王同时被害。其诗对朝廷的腐败与民生疾苦都有反映,其诗风以奇谲著称,散文化倾向比较严重。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在他的诗中,有一首长诗《月蚀诗》,应该说比较著名,充分体现了他奇谲怪异的诗风。韩愈有一首《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也大大提高了卢仝及这首诗的声望。虽然诗中寓有借写自然现象抨击朝政昏暗的意思,但斗奇夸险,极险怪之能事。虽然写得有声有色,终为过分的怪险掩盖,总觉缺些韵味,大大损害了它的现实意义,不能为更多的人赞许。还有一首较有名的长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是卢仝的一首很著名的诗,称《玉川茶歌》,与陆羽的《茶经》齐名,同为我国茶文化的重要著作。诗中写了茶叶的采摘、焙制以及煎茶和品茶,饮到六碗能“通仙灵”,第七碗竟“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有飘飘欲仙之感。诗中还写出了百姓的辛苦及为民请命的愿望。全诗挥洒自如,描述自然,朴素无华,夸饰得当,而构思新奇别致,使思想性、艺术性得到很好的统一。
卢仝诗以险怪著称,他也确实有不少诗堪称奇谲怪异,但也有并不怪异的诗,例如:
仙宫云箔卷,露出玉帘钩。
清光无所赠,相忆凤凰楼。
——《新月》
刻成片玉白鹭鸶,欲捉纤鳞心自急。
翘足沙头不得时,傍人不知谓闲立。
——《白鹭鸶》
前一首是见新月而引起对远方恋人的思念,诗写得清淡自然,明白如话。后一首借鸟喻人,实有所指,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说:“诗语盖借咏白鹭鸶,以讥内慕利禄,而外示高洁者。”
六、刘叉
刘叉(生卒年不详),自号彭城子,河朔(今河北一带)人。家境贫困,常穿破衣木屐。性刚直,好任侠。早年曾流浪于今山西、河北一带。因酒后杀人,四处逃亡,后遇赦乃出。从此折节读书,博览群书,工诗。闻韩愈接引天下贫士,前往投其门下,为门客。因与其他门客不和,遂离去,韩愈不能止。他有《冰柱》、《雪车》二诗为韩愈称赞。他的诗风格粗豪狂放,突破传统格式,深得孟郊赞赏。后游齐、鲁,不知所终。他的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的黑暗、战乱造成的祸害和人民的疾苦。如《雪车》:
腊令凝绨三十日,缤纷密雪一复一。
孰云润泽在枯荄,
阓饿民冻欲死。
死中犹被豺狼食,官车初还城垒未完备。
人家千里无烟火,鸡犬何太怨。
天不恤吾氓,如何连夜瑶花乱。
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著小人面。
寒锁侯门见客稀,色迷塞路行商断。
小小细细如尘间,轻轻缓缓成朴簌。
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
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
徒能自卫九重间,岂信车辙血,点点尽是农夫哭。
刀兵残丧后,满野谁为载白骨。
远戍久乏粮,太仓谁为运红粟。
戎夫尚逆命,扁箱鹿角谁为敌。
士夫困征讨,买花载酒谁为适。
天子端然少旁求,股肱耳目皆奸慝。
依违用事佞上方,犹驱饿民运造化防暑厄。
吾闻躬耕南亩舜之圣,为民吞蝗唐之德。
庙堂食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
这首诗反映了人民的痛苦、战乱的祸害、官家不惜民,诗中有不少散文化的句子,如“相群相党上下为蝥贼”、“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其他较好的诗有:
渴饮颍水流,饿喘吴门月。
黄金如可种,我力终不歇。
——《代牛言》
文王久不出,贤士如土贱。
妻拏从饿死,敢爱黄金篆。
——《饿咏》
一条万古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报细碎仇。
——《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偶书》
穆王八骏走不歇,海外去寻长日月。
五云望断阿母宫,归来落得新白发。
——《观八骏图》
当时较有名的韩孟派诗人还有马异、李频、方干等人。从人数上说,韩孟派诗人大大超过元白派,这跟当时诗风逐渐流于轻俗,不少人厌恶这种倾向,企图扭转这股风气不断求新求奇有关。韩孟派在冲击轻俗诗风上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但韩孟派也给后世开启了弊端,他们逞奇斗险,炫耀奥博,喜用生僻字、冷涩词,搜索枯肠苦吟,刻意求新而陷入诡谲怪诞、枯燥说理,忽略了形象,使诗严重散文化,缺乏韵味与音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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