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思①。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②，言刈其楚③。之子于归，言秣其马④。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⑤。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汉广》
在茨威格的作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人临死前对男人表白心意：“从那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骄纵惯坏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请你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爱过你，过去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是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不为人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头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她的爱孤独而绝望，犹如黑夜里摇曳的火光，把“全部的热情聚集起来”，却始终无法点燃那个男人的心。
这样的爱情，卑微而深切，不抱任何期望，如同歌德诗中所言：“我爱你，与你无关，即使是夜晚无尽的思念，也只属于我自己。”就在《周南·汉广》里，一位痴情的男子也怀揣着这份孤独、无望的心意，思念着远方的姑娘。
一位年轻的樵夫，在采樵之地爱上了对岸的游女，然而，在明白这份感情“不可求”之后，男子便将目光投向了广阔无垠的汉水，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南方有棵高大的树木，树木下却不能歇息。汉水边有位心仪的女子，想要追求却只是徒劳。”心上人与他隔水相望，却可望而不可即，相比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两心相照，樵夫的感情显然更加寂寞、孤苦。
“游女”是否美若天仙，才让痴情的男子如此深切挂念？我们不得而知。诗里找不到描绘游女容貌的只言片语，她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仿佛只存在于诗人辗转无望的叹息中，惹得旁人浮想联翩。若如《韩诗外传》所说，“游女”就是那江汉之滨的女神，那么，《周南·汉广》的故事也因此平添了一抹人神相恋的神秘色彩。
《韩诗外传》里，一位名叫郑交甫的男子在汉水边游玩时，遇见两位女子。为了表达对女子的喜爱之情，郑交甫请求她们赠予玉佩。女子解下玉佩，害羞地递给他。郑交甫欢喜不已，将“至宝”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可是刚走十来步，他的怀中便空无一物，转身一看，两位女子竟也杳无踪影。此刻，郑交甫那份怅然若失的情感恰如樵夫心中所叹：“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心若近，天涯咫尺；心若远，咫尺也天涯”，也许，阻隔在樵夫与游女之间的，并不是烟波浩渺的江水，而是女子猜不透、摸不着的心思。或许，她对他内心的怅惘一无所知；又或许，他的痴情苦恋不过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一厢情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单恋如同一场凄美决绝的“独角戏”，他的狂喜与失落、孤独与多情，感动的只有他自己。
樵夫对游女的思念像藤蔓一般沿着河流绵延生长，纵使得不到回应，樵夫也依旧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做他想做的事，说他想说的话，甚至，幻想自己会娶她。“错薪”“秣马”既反映了樵夫每日劈柴、喂马的生活，也隐含了迎娶新人之意。中国古代，男方通常会在傍晚时分到女方家里迎亲，此时，一对璧人的亲朋好友将扎好的柴火高高举起，以燎炬为烛。《唐风·绸缪》里，“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就描绘了这样一幅迎亲嫁娶的热闹场景。
单恋让人迷惘，却也令人沉醉，现实里的“不可求”被樵夫化作了幻想中的“得到”，竟也使他心满意足，快乐无比。《诗经》里不乏许多描写“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诗篇，《关雎》的情感热烈直白，《蒹葭》的意境缥缈迷离，而《汉广》打动我们的，则是它“求而不得”的遗憾之美。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男子终于掩盖不住内心的失落，吟唱出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奈。一声“不可”是失落，二声“不可”是怅惘，八声“不可”一气呵成，便是他心里不可遏止的滔滔情思：你我之间隔着无垠的江水，我愿意怀揣着我的爱情，换来今生一刻的凝视，远远地望着你、守候你。岁月如歌，你终是我诗歌中唯一的爱恋。情意深婉，让人无尽流连。
这个凄美的结局让我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她深爱王子，愿为所爱之人在刀尖上舞蹈，却最终为爱而亡，化成泡沫随海消逝。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怀揣着无须被证明的爱情，用一个人的相思把距离守望成永恒，这样深厚而广博的爱，如水般绵长持久。《汉广》里的悠悠苦思，不是委曲求全，不是绝望抱怨，而是永无止息的思念，是无怨无悔的守候。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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