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节选）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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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欲不同味，而快晁饱？

◎ 天问　刘凌沧绘

◎ 日月三合九重八柱十二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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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冥昭瞢（ménɡ）暗：瞢，目不明。宇宙混沌未辟之象。

极：追究。

冯（pínɡ）翼：元气盛满状。

斡（wò）维：转运的枢纽。此指斗枢。

◎ 女岐九子

◎ 伯强

隈（wēi）：弯曲处。

汤（yánɡ）谷：汤，同“旸”。日出之处。

蒙汜（sì）：中国古代神话以为是极西日没的地方。

菟（tù）：通“兔”。

阖（hé）：闭。

曜（yào）灵：太阳。

嵞（tú）山：山名。嵞，同“塗（涂）”。

晁（cháo）：即“朝”。

蠥（niè）：忧。

雒嫔（luòpín）：上古神话中的雒水女神宓妃。

冯珧（pínɡyáo）：冯，持。珧，小蚌，可镶嵌在良弓以蜃蚌饰两头曰珧。此指强其弓。

封豨（xī）：古代传说中的大兽名。

寒浞（zhuó）：一作“韩浞”。传说为夏代东夷首领，后为羿重用。羿推翻夏后不理政事，政权为其所夺。

秬（jù）黍：黑黍。

蜺（ní）：虹。

茀（fú）：通“髴”。古代妇人的首饰。

蓱（píng）：雨神。

鳌（áo）：大龟。

◎ 角宿曜灵

抃（biàn）：鼓掌，表示欢迎。《吕氏春秋·古乐》：“帝喾乃令人抃。”高诱注：“两手相击曰抃。”此指因欢欣鼓掌舞蹈。

鱞（guān）：同“鳏”。王逸注：“无妻曰鱞。”

飨（xiǎng）：祭献。

说（yuè）：通“悦”。

白话译文

试问：远古开始之时的形态，是谁将它传述下来的？天地尚未成形之前的事情，又如何才能考证清楚？天地明暗不分浑沌一片，谁能探究清楚其根本原因？天地迷蒙无形象，怎样才能够辨识其形状？天昼明夜暗往还，但时间又是什么？阴阳参合而生宇宙万物，何为本体何者是变化？天体分为九重，有谁曾去环绕测量过？这巨大的工程，一开始是谁把它建造的？天体围绕轴心转动的绳索系在哪里？天之枢轴安设在哪里？支撑天体的八柱安放在哪里？东南方地面为何沉陷一块儿？平面体中央八方都有边际，它们怎样连接于一起？天体的角落曲折很多，又有谁能知其数量？天体在哪里会合？黄道天体怎样划分为十二星区的？日月天体怎样挂在天上的？众星在天上如何排列而有序的？太阳是从汤谷出来，晚上止宿在蒙水之地。从朝到暮，它走了究竟几里？月亮有着什么德行，竟能得以死而复生？月中有於菟，这对月亮有何益处？神女女岐无配偶，为何能够产下九子？风神伯强居于何处？祥和之风从哪里吹来？天门关闭为何天黑？天门开启为何天亮？东方天门未开之时，太阳又在哪里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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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功得女，九辩九歌

◎ 羿射河伯，妻彼雒嫔

大禹勤力治水成其圣功，外出巡视考察四方水情。他怎么遇到的那个涂山国的女子，并与她相爱在台桑？恩爱结合成婚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为何禹与他人族姓不同，却能彼此吸引，恩爱成婚，饱享一时之欢？夏启代伯益做了君主，但终遭罪祸。为何夏启遭此忧患，还能从拘禁中得以逃脱？伯益之众属皆归顺并被治罪，故而无害于启。为何伯益被革替，而禹的后嗣繁荣昌盛？夏启急切地向上帝祭祀，得到了《九辩》和《九歌》乐曲。为何贤子还伤母命，而死后疆土又分裂？天帝派遣羿降临人间，消除忧患安慰夏民。为什么又箭射河伯，还霸占了他的妻子洛神女？他套上扳指拉满宝弓，射杀了大兽。为何羿献上蒸祭的肥肉，天帝并不嘉许？寒浞娶了羿的妻子纯狐女，合伙把羿谋杀。为何羿力能射穿皮革，其妻与寒浞能设计消灭他？鲧被放逐的西行之路遇阻受困，山岩重重怎能越过？鲧的身子化为黄熊，巫师如何使他复活？鲧在地上播种了黑黍，锄除了野草。为何还和共工等人一起遭放逐，难道他真恶贯满盈？白虹作头颈的装饰，为何打扮的如此盛装？哪儿得到不死之药，为什么不能长久保藏？自然法则有纵有横，阳气离散就会死亡。大鸟为何悲鸣，为何被射落而死？雨神屏翳号呼下雨，他怎样使雨势兴盛？风神有着驯良柔顺体质，他如何响应兴云起雨之事？巨鳌背负神山在水中划动，神山怎样安稳不移？舍弃舟船到陆地，龙伯巨人怎样迁徙？想那大力士浇在居家之时，对他嫂嫂有何要求？为何少康驱赶猎犬，遇浇就能将他斩首？女艾借着缝补衣服，与浇同住一个房间。为何少康取浇首级，女艾也一起遇害？少康策划整顿部下，他是靠什么增强了军力？那浇曾经讨伐斟寻国倾覆其战船，他又是用什么方法取胜的？夏桀出兵讨伐蒙山，所得之物又是什么？妺嬉怎样恣肆淫虐？商汤怎样将她放逐？舜本有妻于家，为何让他独身？尧不告诉舜的父母，二女如何与舜成亲？事情刚刚萌生时，怎么就能预料结局？建造高耸的十层玉台，谁能至其顶？承受天命登位称帝，是由谁导其而上至的？二女能礼事舜，是谁将培养造就的？舜帝友爱其弟，但其弟还是对他屡屡加害。为何放肆如同猪狗，他自身却并未遇到危险失败？吴国得以长久存在，江南山川民众栖止。谁能想到此中缘故，全因得到两个贤良男子？饰鹄饰玉铜鼎调羹，美食拿来献飨君王。为何承用伊尹之谋，汤能伐桀使他灭亡？商汤降临巡视四方，在外遇到贤臣伊尹。为何桀在鸣条受罚，黎民百姓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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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 读

天，在中国乃宇宙万物的总称，泛指物质的、客观的自然。《荀子·天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是之谓天。”

《天问》是一篇充满强烈的理性探索精神和深沉的文学情思的经典诗作，是屈原作品中体制特异的一篇。郭沫若称，“其实《天问》这篇要算空前绝后的第一等奇文字”（《屈原研究》）。有学者认为，它集中反映了屈原的学术文化思想，可谓切中了屈原那蓬勃涌动的理性思想的脉博。可以说，《天问》是屈原对宇宙自然、人类社会总体认识的总结与升华的一种艺术再现，在他那个时代构建起一座前人不可企及的思想和精神巨峰。有学者提出，《天问》是屈原在掌握了楚国巫史文献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一部文学作品。三百七十二句、一百七十余个问题，呵问成篇，对自然现象，社会问题中或常规或奇异之问题一一发问，其中还涉及古今传说、历代兴亡、天地宇宙等万事万物，表达了他对自然宇宙，对社会历史独有的深刻思考和孜孜不倦的上下求索精神。这与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有直接关系，他敢于对古人具有无上至尊意味的“天”予以责问，敢于打破传统思想观念的束缚，以旷古未有的磅礴气势，将深湛的思考、大胆的怀疑和执着的探索指向生存世界的各个层面，并融合“参差历落，圆融活脱”的文学运思，创作出千古华章。

◎ 天问　刘旦宅绘

◎ 岩越黄熊，鲧疾脩盈

◎ 白蜺婴茀，天式从

◎ 蓱号胁鹿，鳌戴陵行

◎ 少康逐犬

◎ 汤谋易旅

◎ 桀伐蒙山，汤何殛焉

相对论的发明者爱因斯坦曾言，“关键是不要停止发问”。史学家顾颉刚倡导“要具有怀疑精神”。这就告诉我们，要时时思考问题，提出问题。《天问》在中国古代文化史和文学史上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怀疑精神与理性品质，以及具有明显批判性的历史意识，由此获得了非常独特的艺术感染效果。

本书所选《天问》的第一部分，为屈子问天——广而问之。宇宙生成，是万事万物的先决条件，这便成了屈原问难之始，问了天体的情况，问了宇宙阴阳变化的现象，问了日月星辰：它们何以不会坠落？太阳每日要走多少路？月亮何以有阴晴圆缺？以及有关日月的一些传说的疑问。还问了古史传说中关于地球的一些情况，以及地球上所看到的太阳运动现象，等等。这部分大体是对自然事物的发问，并联想到与自然有关的一些神话与历史传说，文章富有千变万化，联想丰富而极有情致。

◎ 舜闵，尧女

本书所选《天问》的第二部分包含了大量神话、传说和史事，也为我们了解和研究上古社会提供了珍贵的资料。比如，大禹治水，台桑娶妻；启代伯益，终遭祸患；羿射河伯，霸娶妻室；鲧身化熊，巫使复生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引发了无数不得其解的疑惑。

其实，屈原所写的每一个神话故事，都能得以考证，找到渊源。比如，文中提到的后羿、河伯与寒浞的故事，史书上记载的很详细，大致故事梗概如下所述：

后羿于仲康在位期间，广罗党羽，夺了夏朝的王位，成为夏王朝第六任君王。他和妻子嫦娥都是历史传说中的传奇人物。后来，嫦娥离他而去是有一定原因的。后羿未称帝时，西王母赐给他一包长生不老药，后羿很是高兴，但西王母告诫后羿，不可现在食用，须等到荣登金殿后才可服食。哪知嫦娥听说后，在后羿登基的当天就偷吃了灵药，她惧怕后羿追究，再加上已厌烦了人世之事，于是化作一阵轻烟，飞到了月球上。但换来的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千年孤寂。

单说羿登基后，高兴地外出狩猎，满载猎物归家，爱妻却不见了踪影，而且还失去了灵药。他怔怔地望着窗外浩瀚的星空，仰天长啸，他愤怒、痛苦、失落、继而消沉，直到有一天在洛水之滨邂逅了一位美人儿——洛神宓妃。

宓妃曾是大帝伏羲的女儿，渡洛水时因所乘小舟倾覆而死，死后成了洛水之神。她美得惊世骇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追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曹植《洛神赋》）她所居之处与黄河之神河伯门当户对，所以来往甚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河伯的妻子。新婚燕尔，河伯对宓妃宠爱有加，常常陪伴宓妃乘坐龙挽荷盖的水车游玩，腾波冲浪痛快淋漓，从下游九河直上河源昆仑，流连于良辰美景之间，陶醉在缠绵嬉戏之中。时常手牵手回归新居紫贝阙、鱼鳞屋，尽情享受着恩爱之乐。

◎ 女娲

◎ 舜害不危

◎ 南岳两男子

◎ 缘鹄飨帝，降观罚黎

◎ 天问　张大千绘

然而，这河伯是个淫心似海，生性浮荡之人，时隔不久，很快变心。正所谓，爱情的熊熊之火很快就让时间的潺潺流水浇灭。河伯不考虑宓妃的感受，吩咐人间巫妪每年替他挑一位妙龄少女做新娘，并警告两岸百姓：“若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两岸人民从此深受河伯娶妻之苦，家有俊女不得安宁。

宓妃目睹了河伯的所作所为，厌倦了狂妄自大、骄奢淫逸的河伯，厌倦了轻靡浮华的生活。她偷偷脱身返回洛水，自得其乐地时而在水面拾取漂浮的翠羽，时而入潭心采集深藏的明珠。可夜静月明时，她会感到无助，感到空虚，她也是激情飞扬的女子，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一个温暖的怀抱依偎，她渴望着，寻觅着。

或许是天意作合，一天，羿手持良弓追逐羚羊来至洛滨，与宓妃不期而遇。两人一见，即刻迸出火花。一个是侠骨热血的寂寞英雄，一个是柔情似水的孤独美人，彼此目光接触，便再也移不开，他俩明白，平生苦苦寻觅的另一半原来就在眼前。于是，很快执手而入暖穴，铺叶而成香眠。

羿与宓妃相爱同居的消息传到拥雏抱凤尽享艳福的河伯耳中，雄性的忌妒和霸主的自尊使他恼羞成怒。但是，他思忖之后，还是惧怕羿的神箭，不敢直接去找他理论。于是，在一个日遮天合的时日，他化作一条白龙，探头探脑地浮在水面盯梢，看到宓妃姣好的容貌，河伯性起，霎时，白龙浮动，狂风乍起。环抱宓妃驰骋于野的羿眼见百姓又要遭殃，返身一箭，射中白龙左目。河伯负痛，捂伤遁入河底。所以，这里所说的羿射河伯，乃是出于对河伯兴起河水为害的惩治，而非是像文中所说，单是为了“妻彼雒嫔”，夺人之妻。

独眼龙河伯上天庭哭诉，请求天帝杀了羿为他报仇。帝正为以前待羿太不公平而有些内疚，因此不耐烦地打断了河伯的求助：“你规规矩矩安居水府，不祸害百姓，谁能射你？你无端化为虫兽，当然会被人捕杀。羿又有什么过错呢？”河伯只好悻悻溜回黄河，从此成了独眼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生活，再也不出头了。

羿仗着射箭的本领，也作威作福起来。他四处打猎，把政事交给其亲信寒浞。寒浞瞒着后羿，收买人心。有一次，后羿打猎回来，寒浞派人把他杀了。后来，寒浞娶了羿的妻子宓妃。这宓妃凭着娇媚之色，陪侍了三位神人。

透过这个故事传递的信息，我们可以看到，屈原《天问》中的每个故事都是有据可查的，由此可见屈子的博学多识。

《天问》对天文、地理、历史、哲学等许多方面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这些问题有许多是在他那个时代未解存疑的，也有明知故问的，对许多历史问题的提问，往往表现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政治见解和对历史的总结、褒贬；对大自然所提的问题，表现的是作者对宇宙的探索精神，对传说的怀疑，从而也看出作者比同时代人进步的宇宙观、认识观。

《天问》以新奇的艺术手法表现精深的内容，使之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绝无仅有的奇作，堪称一篇包罗万象的“奇”文。其艺术的表现形式有别于屈原的其他作品，构思的巧妙、思想的奇崛，昭显出作者惊人的艺术才华、非凡的学识和超卓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