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马和之 诗经唐风）
诗经·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而《关雎》又为《诗经》首篇，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趣味而又温馨奇妙的话题，似乎文学的滥觞便源之于两性之间的情爱，同时又印证着那句历来为人所争执而又一再重复的信条：“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否则便很难解释《关雎》所造成的谜，尤其是在历代文人为之诠释之后，则更加显得扑朔迷离。这或许也是一个文化现象。
中国不仅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始于《关雎》，而且最早的文学批评似乎也是孔子对《关雎》的评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相传孔子曾编订《诗经》，并且三百零五篇尽皆弦歌之。这就不禁引起一个问题，以孔子这样一个十分强调文学与道德的关系，以及文学的社会作用的人，何以竟在编定《诗经》时能够容许像《关雎》这样的作品存在，并堂而皇之地置于全编之首？于是后来便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解说。《毛诗序》谓《关雎》是咏“后妃之德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朱熹《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谓孔子所言是“言其和也”。《诗经集传》又引匡衡解释之：“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总之都避开了情爱这一实质，而力求加以伦理说明。如果用这种说法来考见全部《诗经》，那么对《国风》中无数的情爱作品，甚或是赤裸坦率的性爱描写则更难合理解释。其实孔子并不排除情爱问题，只是比较注重于“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关雎》作为一首爱情诗，被孔子置于《诗经》之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时也暗示了爱情对于文学的伟大意义。
《关雎》原本是周南一带的民歌。写的是小伙子爱上了一个姑娘，于是便百般追求，日夜想念。这首诗也许作者最初创作时是受到了某一特定爱情事件的启发和影响，但在流传过程中则无疑摆脱了原始事件的束缚，而衍化为一首反映青年男女恋爱追求的优秀民歌，惟其如此，这首诗才可能表现出更多的普遍性，并成为千古不衰的爱情绝唱。
全诗三章。第一章写诗人看到河中沙洲上雎鸠鸟儿关关和唱，因而联想到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小伙子的良侣佳偶。雎鸠是一种极钟于情的鸟儿，闻一多先生讲其雌雄之间情意专一，其一死，一则忧思不食，憔悴而死，极富恩爱之情。所以诗人见了鸟就会联想到男女夫妻。这虽说是起兴，其中也含有一种移情意识，将自己心中的愿望赋予外物，借以得到体现。第二章写男子追求女子而未得到的苦闷心情。“参差荇菜”是指水中草生植物长得长短不齐，水流之中左右摇动。又有说采荇菜的姑娘左采右采，暗示其姿态之美，也可说通。“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讲这姑娘这般美丽，以至于那娇好的身影不论白天黑夜都萦绕在我心头，使得我百般思念着如何得到她。但想来想去还是得不到，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念。“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漫漫长夜啊，煎熬难眠。最后一章所写，有人说是得到了那姑娘，有人说是想象，不必落实。似乎讲想象更具有艺术趣味，正因为追求无法实现，而姑娘的美丽又沁入心中，这就不得不把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愿望置于想象和理念中加以完成。于是便有了这一段描写：弹着琴和她亲近，敲着钟鼓与她取乐。
这是一首至为浅近简朴而又富于普遍真理的爱情诗。它的浅近主要表现在语言的平易和思想的单纯与真挚上；而其深沉却又正在于浅近之中所表现的普遍性和理想性。德国美术史家维克尔曼曾讲，希腊艺术的美，就在于高贵的单纯性以及平易的伟大。《关雎》似乎也是这样。以其爱情的意蕴来看，似乎不惟在表现简单的男女欢爱之感情，更带有一种爱情艺术性的崇高精神和理想生活的范本。有的评论家曾归结中国爱情悲剧的崇高精神为爱而不得其爱而又不忘其爱，《关雎》中的追求似乎正具有这种特征。同时《关雎》作为一种爱情理想的暗示，还包括了中国自古以来形成的“才子佳人”这一命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是直接说明。并且最末一章还勾画了传统的男欢女乐的家庭范式。由中确可见其深刻的普遍性。有必要一提的是，诗中“君子”一词，一向权威的说法认为指贵族男子，若依此说，原诗则被限为上层阶级的情诗。其实《诗经》中称丈夫或情人为君的并不鲜见，这或许是一种客气的敬称，如今人称“先生”一样。现在日本语中仍保留有古汉语中敬称男子一概为“君”的叫法。何况就理想性来看，即便民间男女，其愿望中，当然也幻想着能为君子。所以这并不影响诗的爱情本意。
全诗音节和美，曲回婉转，在写法上也很独特。如写姑娘之美，并不直接描摹，而是从侧面写，通过各方面的衬托予以动态刻画：通过采荇菜的动作来暗示其苗条优美的姿态；通过男子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的景状，来反射其美的魅力；通过婚嫁美满欢乐来象征其淑雅美好的性情。再者，诗中多有重复形式，这固然带有诗歌初创之时的原始痕迹，但也可说是一种艺术创造。譬如荇菜的一再重复，似乎就含有长夜漫漫，一次次难以忘怀姑娘美好姿态的意思，正可说明悠悠思念。一首好的诗，无论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是蕴涵无限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文化意义也必定将越来越丰富。
（原载《中国古代爱情诗歌鉴赏辞典》，黄山书社，199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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