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古诗十九首》之十
最早接触到牛郎织女的故事,是在总角之时,每年七月七的时候,姥姥会在葡萄架下讲这个故事,儿时的记忆里,七月七总是有雨,远山如黛,雨意朦胧,七月七的模样极美,也许那雨就是织女的眼泪吧。
最早把这种想象变成画面,是看到黄梅戏戏曲电影《牛郎织女》,织女是由黄梅戏大师严凤英扮演的,牛郎是由王少舫扮演的,他们的扮相很漂亮。那个时候总是想不明白,仙女为什么要嫁给凡人啊?天上多好,云蒸霞蔚且有亭台楼阁。
最早接触到关于牛郎织女的诗,是北宋词人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看到的是,牛郎织女相聚之后,刹那的欢悦掩盖了一切,好像所有的等待、所有的难过都是值得的。
年岁渐长,繁华落幕,现在才知道,所有对牛郎织女的记忆叠加起来,也不及《古诗十九首》之中的这首《迢迢牵牛星》来得美,来得让人心疼。
这首古诗中的织女在我眼里呈现着一种千古的美态,那拨弄机杼的纤纤素手,总让我想起唐婉的一句红酥手,这一双双伸展在历史长河中的手,不管浸染在琴棋书画中,还是在机杼中,虽然没有具体的形状,但却能想得出这一双双手的主人必定有一双柔韧的皓腕,上下翻飞着,机杼札札,不成纹理,却把手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浩浩渺渺的风情。那泣零如雨的芙蓉面,多么让人心疼啊,它总是让我想起武则天的一句诗:“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是一种无奈啊,世界留给女人的无奈,这泣零中落下的泪,是思念的眼泪啊,而这世间,再没有比思念更折磨人的了,但凡有了思念,便是遭罪啊,有时候简直生不如死,比之相见,比之云雨之欢,思念就是摧毁人心之城堡的毒药。可我们女人,从古一直到今,挣不脱,割不断,就在密密绵绵、层层叠叠的思念中折损了红颜。
武则天(624-705年),名武曌,祖籍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东),生于长安(今陕西西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正统的女皇帝。武则天多智略,兼涉文史,颇有诗才。有《垂拱集》《金轮集》,今已佚。《全唐诗》存其诗。
如意娘
唐 武则天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河汉当真清且浅吗?不是啊,河汉既深邃又混浊,也许我们倾尽所有,也不能渡过,只能任自己和对方分居于河的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此岸到彼岸,不过是咫尺的距离,而这咫尺却似天涯远啊,究其一生,也可望而不可即。脉脉,多好的词,不说脉脉含情,那太直白也太苍白,而只是脉脉相望,诗人周邦彦用“脉脉”一词,是在《浪淘沙慢》里,他说: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那种凄凉、孤绝、惆怅都在这个“脉脉”里了,此情脉脉谁诉啊。“盈盈”也是多好的词,词人纳兰容若这样用: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这盈盈之伤心又何尝不是河汉之水的颜色?这波光之色里竟满含千古之悲情。
浪淘沙慢·万叶战
宋 周邦彦
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砂碛。细草和烟尚绿,
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
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
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
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
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人阻,蓝桥约、怅恨路隔。马
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
望极,凝思又把栏干拍。
周邦彦(1056-1121年),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著名词人,作品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正宗”。有《清真居士集》,已佚,今存《片玉集》。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清 纳兰性德
泪咽却无声,
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
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
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
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纳兰性德(1655-1685年),满洲正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代最著名词人之一。其诗词“纳兰词”在清代以至整个中国词坛上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光彩夺目的一席。著有《通志堂经解》《侧帽集》《饮水词》等。
这条既盈盈又脉脉的河,是银河。
科学上讲,银河是银河系的一部分,是我们置身其内而侧视银河系时所看到的布满恒星的圆面。因为看起来像一条烟雾笼罩着的光带,十分美丽而得名。
懂得了科学,美感会消失,可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妙思,因着对天文地理的不穷达,反倒给我们留下了这许许多多美好的文学想象,让我们在诗的国度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年到牛郎织女故事发生地晋中和顺去采风,站在天河梁(和顺的一座山)的脚下,山影玲珑锦绣,一片翠碧,雾气升腾,似若天上云,那时心里的感触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是在那里弄清了天河梁的走向在七月七这一天与天上的银河的走向是相同的,呈南北走势,那么迢迢的牵牛星是在银河的东方,还是西方呢?皎皎的河汉女又是在银河的东方,还是西方呢?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
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尽管它给人们留下了希望,毕竟,还有这么一天,七月七日这么一天,他们还是可以相见的,还会有那么多多情的喜鹊会给他们搭起一座相见的桥。可这个希望是那么的让人绝望啊。如果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念想,他们也会彻底地死心,从此心渐孤绝或者心渐封闭,总还有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比如说,牛郎可以在人间重新找到一个农家女子,男耕女织,没有压力没有催人的思念,可以把孩子抚养成人,然后微笑着生活,未尝就不是美好的生活;比如说,织女也可以从此断绝了红尘之念想,在天上守着清规戒律,或许天庭中也可以遇到她心仪之人。可是,偏偏有这么一点希望,他们又只好用所有折磨死人的无数个被凄凉啃啮人的日子去换这一年一度的相见。相见时自然就是秦少游所说的“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可这个胜却人间无数能有多好?无非是柳咏的“执手相看,便无语凝噎”罢了,顶多春风一度,况且,那银河中也不太可能一度春风吧,剩下的日子怎么过呢?牛郎带着两个没娘的孩子,恓惶地生活,织女在银河的那边,泪零如雨,何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年一度的相见何其残忍!
让他们结局落于此的,怕不是王母娘娘吧?王母不过是神话里的一个封建礼教的符号。我认为,是国人骨子里的一种情结。国人总认为相聚团圆皆大欢喜没有美感,残缺的东西才带着美的光环,于是张生不会娶莺莺,空落落一部《西厢记》;于是白蛇与许仙不能相守,凄惨惨一个《雷峰塔》;项羽与虞姬不可白头,悲怜怜一曲《霸王别姬》。真实世界里也是这样,那么美的鱼玄机,被状元和诗人一起辜负,留下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诗句;那么好的霍小玉会含恨而死,她再也见不到“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绝句,这些女子都被什么一一断送?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唐伯虎说得好“自古多情空余恨,无情反被多情恼”,还不如,一开始便手执一柄无情剑,身携一壶无情药,只身行走江湖。
如果说古时女子有如许的无可奈何,今时女子便好过了吗?不,千年的时光无情地流过,可女子们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轮回穿梭,变的是容颜,不变的依然是多情,她们总是被无情汉们无情地抛弃,以泪洗面都算是好的,更多的,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我说牛郎织女这个传说其实是害人不浅的。
我不喜欢七月七,还因为这一天还发生过另一个故事,那便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唐明皇与杨贵妃做最后的诀别,从此后,没有夜半私语时,没有比翼鸟,也没有连理枝,只有天人永隔,永恒思念,与牛郎织女的传说相差几何?
与其泪飞如雨,不如早日决绝,很喜欢那句古乐府诗“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自己先表示个态度,先绝了这情种,绝了思念,绝了一切念想,一念相绝,便入了清静地,被抛弃的永远是别人。可是话又说回来,织女悲催的是,银河的那边有自己的儿女,一双粉妆玉琢的儿女,当真是“长相思,摧心肝”啊。
记得小女巫的一句话:“若爱,请深爱,若弃,请彻底,不要暧昧,伤人伤己。”当作为女人的座右铭。
虽然我不喜欢牛郎织女的传说,但我得承认这首古诗的美感及传世意义,因为诗里提到了一条河。
这条河并不单指银河,是一条带着人类美学与哲学的河,亘古至今,这条河就在流淌,从时光之前流向时光的背后,《诗经》里常写到这条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还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这些诗都带着文学美丽的终极想象,和这条河一起,流啊流,流过了几千年,几千年之间,沧海桑田,这条河却永远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梦里。在梦里,总会有一个女子或男子在河的彼岸,凡尘就在身边,却不知怎样才能将离殇流放,这才是“盈盈一水间”的真正意义。
于河而言,幸福永远到不了彼岸,我们只是传说或者爱情的看客,只因我们常常没有能力涉过情感之域的千山万水。
凝望夜空,繁星点点,没有河汉,也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相似而又枯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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