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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高研院

时间:2023-03-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我心中的高研院◆许倬云各位来宾、华东师范大学及上海市、教育部的各位领导,我奉命到这儿来做报告,心里很高兴。我就以这6个组成成员为线,来说明高研院的发展过程。其实,普大高研院并不是为了收容犹太学者而设。以财富而论,普大高研院可说十分富有。这个高研院分为四个部分:数学,物理科学,社会科学和历史学。高研院内,没有学科的间隔。
我心中的高研院_中国社会科学辑刊

我心中的高研院

◆许倬云

各位来宾、华东师范大学及上海市、教育部的各位领导,我奉命到这儿来做报告,心里很高兴。今天是个“群会”,各个大学的精英齐聚一堂,见证华东师范大学高研院的成立,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刚才听到三位领导的介绍之后,我感觉到人文学院并不是被扔到旁边,没人理、没人问,很显然,社会各界注意到我们(人文学院)了,这是好事情,下面就要看我们怎么做了。

我今天所做的报告,一面是叙述,一面是讨论,是从世界上著名高研院成立的过程来讨论,将我们能从中吸取什么经验作为我们今天的任务,在时空条件上,他们为什么要设置、实行这样的形态。我只选6所大学的高研院来讲,即普林斯顿大学的高等研究院、斯坦福大学的人文科学研究中心、北卡州三角研究院区的国家研究中心、德国的柏林高级学术院、荷兰的和瑞典的高研院。这6家组成了一个群体,它们合到一块,简称“SIAS”(“几个合到一起”的意思),可称最重要的高研院。我就以这6个组成成员为线,来说明高研院的发展过程。

1933年,普大高级研究院成立,最令人瞩目的是,它一成立,就聚集了各类科学的巨星,爱因斯坦,梵布仑,郭德尔,这些数学,物理、化学等方面的大师,作为它们的成员。这在当时已经震惊了世界。在德国反犹太之际,科学家们没有地方去,如游方和尚一样。其实,普大高研院并不是为了收容犹太学者而设。我们要知道,这是追溯到1930年代的时候。20世纪伊始,美国兴旺的气象、发展的迅速,与今天的中国类似。美国用了20年左右,压倒了欧洲的地位,平分秋色,变成了世界工业重镇。工业、商业非常发达。各个州都有州立的农业大学、工业大学。这种新气象只有20世纪初的中国才有。可是我们要了解,正是这值得我们警惕的,在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美国过热的经济、过度的发展,从繁荣落到一个人人失业、无路可走的境地。那种刺激非常的强烈,使得当时很多人思考的问题集中在提升美国的文化与学术水平。美国每一个州都有大学,还有私立大学,但是自己解决不了以后发展上面临的困难,发展所面临的困难:牵涉到科学本身,牵涉到工业,牵涉到经济,美国自己的人文科学又如何面对危机?

20世纪初,美国的人文发展与欧洲有相当大的区别,落后落得很多。当时,他们所留学的地方是欧洲的一些学院,就跟我们今天要留学海外一样。当时纽约美赛百货公司的主人,Bamberger家族,度过了大恐慌的危机,为了提高美国学术水平,捐了一大片土地,作为普大,作为设立高研院的基金。今天,那些土地,寸土寸金。以财富而论,普大高研院可说十分富有。这个高研院分为四个部分:数学,物理科学,社会科学和历史学。历史是独立的部门,然而它也不是狭义的历史,却是以变化为课题的研究。每一个单位不过三个、五个常任研究员,此外的都是轮流来轮流去,演变到后来,还有一些自费“挂单”的,这些人有的是3年任期,有的是5年任期,也有一些相当长的任期,但是不是常任的,每个部门只有三五个人常任,就是这些人制定了它们的发展方向。

第一任高研院的院长Abraham Flexner,他曾经在John Hopkins教过书,美国的所谓的“全人教育”是他们发展出来的。他以为,研究人员自己在研究长征的途径上,我们有时要歇站住脚,回顾来路,展望前途,看看四周,就像在旅途中在凉亭里歇口气,看看我们走的方向怎么样,与同伴说说话、看看前途风景如何,问问岔道的风景如何。他以为,这一个社群都是知识人,这个社群里面没有约束、没有限制,只有思考的严谨、只有思考的逻辑。一切由学科本身决定,不夹杂其他的考虑。这是高研院创所以来,就确立了的他们做事方向。

高研院内,没有学科的间隔。它每年请来的人,一半申请,一半邀请,现在基本上都是申请了,审查挑选的标准,只论学问,不论其他。

历史研究这一部分,他们长期看家的人,是一位欧洲历史源头古代希腊罗马史家Glen Bowersock教授,他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也退休了。目前在该院的历史学家是Nicola DiCosmo,一位研究草原文化的学者和Johnathan Israel,一位欧洲近代史的专家。在这个研究所里,不同的时期都有人来做研究,它需要不同的文化的成员,不同阶段历史发展的成员在一起讨论。他们在70年代的晚期,他曾经两次找我去,正是我在台湾地区投身改革运动的时候,所以也没有去。那个地方对我是非常不利的,都是山坡,盖的房子都是三四层楼,坐电梯也要绕弯子,我不去也是考虑到这个难处。

跨学科,并不只是跨社会科学的学科,你也可以“飞象过河”,结合人文与科学。例如,博弈理论,即使数学与历史,国际关系,几个学科都有用的研究方法。普大高研院,每个单位也就那三四十人,总的来算也就两百人不到,的确是一个小社群,大家交往,并不难。

1954年,另一家高研单位成立了。50年代是社会科学非常发达的时候,有些社会科学家以为,跟自然科学一样严谨,社会科学一样可以预测、一样可以采取试验的手段。那一年,福特基金会拨款,在斯丹福大学成立了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这个中心的学科,主要是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从这些学科分出去的法学、管理学等。这几个学科都从人和人的行为上做研究,找出模式,也可以用量化的方式加以陈述。这一个潮流在50年代是极强的。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跟斯坦福时分时合,但它也是一个独立的单位,它们位居山顶,下面是斯坦福大学,气象万千。

这个学院虽然号称社会科学,实际上人文科学一样包含在内,同时数学也包含在内,所以它是非常坚持要跨学科研究,从开始到现在,不是静止的看结构,而是看变化。

第一,他们组织团队,有计划的研究具体的课题:经世济用,要对人类、对社会的问题,作有计划的探测、考察和研究。我举2008年的一个课题为例: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青少年面临着全世界流行的文化,探讨他们的心态、他们的行为和他们价值观念。研究这些青年人,这就是一个课题。

又如另外一个课题:知识经济。今天的知识是商品,也是权力。在知识经济之下,过去劳资之间的对立,今天市场的结构都不一样了,今天的经济增长的力量不是马达,不是引进,而是开发大脑,把大脑转变成有用的东西,这和我们过去假定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阶级意识都不一样。我只列举这两个课题来论,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我自己对刚刚所说的两个高研院、对这一个行为科学中心的做法,有所偏好。我认为我们花的钱,不管是纳税人的钱也罢,是基金会的钱也罢,都是公众的钱,我们要用在有益公众的课题上。

第二,这个组织分科目组成的团队,研究到了一定的阶段之后,他们会邀请全国对这可能有兴趣的中青年的学者,举办工作坊,共享研究成果,分散传播,以引发更多的研究。他们有时以夏令营的方式来完成,加州山顶上空气很好,大家也很乐意去,而且去的人也很兴奋,可以听到、看到新的东西。

第三,在1978年成立的国家人文中心,是由美国国家人文基金设立,得到美伦基金会等单位的资助。中心设在北卡TRIANGLE PARK的大树林中,是玻璃的房子,每一间都有三角形的窗子直插到树林里,环景幽雅安静。美国的国家人文基金,是由联邦政府每年拨款,作为母金。设立之后,是独立的基金会,有学术界管理。我建议,我们也可以搞一个中国人文基金,由学者委员会管理,支持大型的研究。

人文中心的研究员,都带了研究课题,来中心完成一部著作。金堤就在这里翻译Ulysis。他们多半都带有一个成熟的纲要进入中心,在一个小房间里写作,每个星期轮流有人做报告,大家一起讨论。中午大家一起做三明治、喝咖啡,之后大家自由会谈讨论,由此互相影响,彼此启发,得到新的灵感,所以书稿跟平时写出来的书稿就不一样了。它本身没有图书馆,每天由专人从北卡的三家大学借书,在图书馆和他们那里来回运书,如你今天要书的话,你写个书单交给秘书,第二天你要的书就送给你了。这里住的人不多,大概有30多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房间。他们的前任主任Robert Connor说,中心是一个场地,学者们彼此激发,也互相复核,就是这样一个场地,这里提供彼此挹注的精神资源。

美国的三家,各有特色。美国的高研院,不只它们三家,我只选了它们三家,不仅它们具有成就,因为它们本身就代表了几种形态。

欧洲的高研单位,第一家模仿美国的是1960年设在北莱因-卫士伐利亚地区Bielefeld大学的科际研究中心。它特别注明了是以促进学科之间合作为宗旨的单位,德文缩写是ZIF。这个中心资源不足,影响不大。到1970年,荷兰皇家学院设立了一家高研院,也是美国行为科学中心模式。荷兰学术界一向有高度国际性,就是由他们开始,邀请二战期间离开的犹太人回欧洲,这里就变成了国际性的研究中心。荷兰“小国寡民”,自己人力资源是不够用的,就靠它心胸开阔,什么人它都找去帮它发展,它是让荷兰走向国际,这是这个单位的特殊意义。

德国在1978年成立了一个重要的高研院:柏林高等学术院。德国的洪堡大学,是欧洲学术重镇。战后东西德分裂,学术地位大受影响。德国在1978年已经不错了,成立了一个像我国中科院和台湾地区中研院的研究机构:MaxPlank,它的特点是某一个所摆在某一个大学,它只是一个虚设的名称,它的总部相当于中科院的本部。这一研究单位,是由国家拨款设立基金,独立运作,分给它的预算那就是它的,属于它支配,即使换总理了也是一样不变。新设的这一家高研院,经费由洪堡基金会与MaxPlank基金共同支持,也有民间基金会的投入,甚至还有瑞典皇家银行基金会的捐款。因此,柏林的高级学术院,也是一所国际性的学术机构。

瑞典的皇家银行基金,由瑞典的国家银行投钱,就是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主人。瑞士银行团支持德国的柏林高研院,它不只是德国的,一开头就是国际性的机构,内部包括人文、社会各学科,也有生命科学——人本身就是生命现象,生命科学包括生理学、医学等都在,是极为宽广的学门。就是这样,柏林学术院维持着科技之间的合作,也有独立研究的人,也有创作的人,也有团队组织。换句话说,它一个高研院兼包了美国三个高研院的作风:三种组织方式,三种运作方式,它都采纳了。紧接着,柏林学术院开始在中欧各处,如匈牙利、奥地利等地设立分院。它在瑞典也设了一个分院,瑞典决定自己办,所以瑞典自己也办了一个高研院。这个单位里面,有个很特殊的一点,还是国际性。它很注重青年学者,一年它给你两年的薪水,一年在本来的大学研究,一年来院研究。在这一年里,学员还有半年的时间到别的国家去,作有关的科目的研究,真正做到学术无国界。

它们这6家,德国的柏林一家,瑞典的一家,荷兰的一家和美国的三家,这6家也组成了一个联盟,希望人们加入它,加入它有四个条件:(1)纯学术,这个很容易做到,不搞学术斗争,不抱其他的目的,只搞学术;(2)审查和选择的过程透明,没有私心;(3)独立自主的,但要与某一个学校挂钩,是个半独立性的;(4)有钱足够自主独立,这一条就比较难,要找到一个大财主死心塌地的捐钱,很不容易。满足这四个条件,都可以做它的会员,会员可以资源互通,人员可以自己挑选我到哪里做研,你就可以去,这就是全世界的高研院,所以在东方我们目前看来,是还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保证。

在日本也设了一个,不过不是很出色,大概也是才起步。我想我们的前程万里,喻意前程路长达万里,万里又暗示我们可以有很多路可以走出来,我盼望我们有非常好的发展过程。

刚刚讲的6个单位的成立都有它的时空背景,都是有所感触,使得我们有些人觉得我们要办成事业。但我们还面临着很大的困难。

第一,东方站起来了。不仅中国站起来了,而且整个东方都要站起来,并且是几个地方、前后纷纷簇站起来。尽管南方的印度也不错,但是孤峰独起:而东亚却是几处一起长,长得还满茂盛的,东亚将来比南亚的前途大。东方站起来,并不是要“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不要林黛玉和薛宝钗,我们要贾宝玉,东西都用。未来的世界,不必也不应只是继承西方的主流文化,我们要的是东西合璧的新文化,不对立,而是融合。融合,也不是仅仅采纳,而是以我们的成分修正它、补充它。为了实现这一个特定愿景,我们必须集中精力,集中人力、物力,集中思想的脑力,做成这一事业。打仗的时候,要有先锋营,由最精锐的部队,突破难关。但我的意思不是去突破西方,而是我们突破未知,我们用已知的知识打进未知,扩大已知的领域。打入未知的时候没有任何学科可以单独地承担任务。打入未知,未知一定是个无人地带,今天的学科所涵盖的范围都不附属。我们还无法预知这些未知的领土,过了河,是流沙河?还是沙漠?还是崇山峻岭?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这边要预设种种可能,所以各种学科的可能性,我们先锋营里面都要顾及,我们必须控制一个缺口,因为未知正在出现,未知越来越多。

第二,我们目前知识的领域不仅是未知的区域,补足我们以前的知识。主流文明从启蒙到现在,构成了西方主流文明的特色,这个特色到今天却已面临困难,需要修改:把资本主义修改为福利国家主义;将民族国家发展为多民族的国家,即区域集团;现在的联合国代替了以前的独立的主权国家。许多变化已经出现。最要紧的是,启蒙时代到20世纪,自然科学、生命科学的种种演变,从进化论开始,一直到今天我们深入生命现象的内部。一方面生命科学进入了新的领域,另外一方面“上帝”死亡,诸神隐退。

我们新开了一个领域,即使从科学探测生命。生命的领域,却又是人文的延长。人的生命,是能动能跳、能叫能跑的肉体,还是也要一个能思能想、能哭能笑的灵魂与精神?如果我们把生命领域和人文领域分开,把人和生物分开,我们不能忽略:医学的确解决了我们的细胞、血液、基因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安身立命之所的人生价值,我们怎么活下去?在生命领域我们知道得非常多,但是在精神领域,我们两手空空。高研院是先锋营的地方,不仅是一个突破未知,而且要建构我们的价值,不能单单以主流文明留下的痕迹当作我们人类文明的终点站。

20年前,台湾地区的学术界将“现代化”提到讨论的日程上,我那个时候反对,因为我是学历史,我以为现代是一个动的点,不是一个定点,永远有现代,那么我又怎么能现代化?到后来,“后现代”这个名词出现了,所以现代不是终点站。我们努力赶上了“现代”列车,怎么到了终点一看,竟是蔓烟荒草,颓垣残壁?怎么办?

我以为,我们要界定自己的存在,确定安身立命之所——我们今天正要迈进一个新的文明。那个文明代替了启蒙时代的又一文明,这是全球的、人文的,不是靠神,是靠人的文明,在这个世界里面也许我们不再人杀人,也许我们懂得人尊重人,也许我们能活得和谐,但是我们必须先要界定这些价值。

我的理想中的高研院,是一个我们知识界的文化先锋营,这先锋营也许是蒙着眼睛冲锋,因为前面看不见。也许冲锋了一半,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冲出了一个世界——新天新地,是一个未来人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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