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第二节 散 文
中国是诗歌的王国,同时也是散文的王国,散文的历史和诗歌一样渊远流长。在上起先秦、下至明清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散文始终是与诗歌并驾齐驱的最主要的文学形式,不仅名家辈出、代不乏人,而且在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上都不断获得突破和创新,文体众多,流派纷呈,千姿百态,神妙无穷,其发达和繁荣的景象远非其他文体所能比肩。下面就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历史进行简单的勾勒和介绍。
(一)中国古代散文发展概况
中国散文的源头是殷商的甲骨卜辞和商周的铜器铭文,但它们多为片言只语,还不具有结构严谨的篇章,因而只能是散文的萌芽。直至《尚书》的出现,才标志着中国古代散文的正式形成。《尚书》之后,散文分别向偏重于说理的先秦诸子散文和偏重于记事的先秦历史散文两个方向发展。
所谓先秦诸子散文,是指春秋战国之际诸子百家的文章。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变革时期,也是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时代,使得论说文获得长足的发展。先秦诸子散文直接源于王官文化,或称史官文化,其代表性典籍便是所谓的“六经”。但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先秦诸子散文又都有重大的突破与创新,使散文从官方的严格控制下解脱出来,从经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成为个人自由表达思想的工具,并与从史官文化中分化出来的先秦史传文学一道开创了中国散文第一个辉煌的黄金时代。
先秦诸子包括儒、墨、道、法、兵、农、名、阴阳、纵横、杂等数家,各家著述繁多,现今传世者主要有儒家的《论语》、《孟子》、《荀子》,道家的《老子》、《庄子》,墨家的《墨子》,法家的《商君书》、《韩非子》,兵家的《孙子兵法》,杂家的《吕氏春秋》。这些著作就其文体而言,春秋时期以语录对话体为主,到了战国时期则逐渐演变为专题论说文。《论语》是语录体散文的典型代表,后来的《孟子》、《墨子》、《庄子》也在不同程度上保留着对话体的特征,但已不再是《论语》那样单纯的语录形式,而是采用对话和论辩的形式,每篇围绕一个中心展开,以论辩的形式对论题进行深入详尽地讨论和阐释,体现了语录对话体散文向专题论说文的过渡和转化。到了战国后期,《荀子》、《韩非子》的出现,才完全摆脱对话语录体,成为完全意义的专题论说文,标志着先秦论说文的完全成熟。
先秦诸子散文大多讲究文采,注重修辞,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庄子》、《韩非子》尤其长于运用寓言说理,大大增加了形象性和文学色彩。具体说来,《论语》言简意赅,富于哲理,多警句、格言;《墨子》语言质朴,结构严谨,长于逻辑推理;《孟子》长于论辩,善用比喻,气势充沛,说服力强;《庄子》辞藻瑰丽,想象丰富,汪洋恣肆,极富才情,充满浪漫色彩;《荀子》论证缜密,条理清晰,逻辑性强,取譬精当;《韩非子》语言犀利,风格峻峭,论事析理透彻入微。在先秦文学的园地中,诸子散文可谓千姿百态,异彩纷呈。
与先秦诸子散文大体同步发展起来的,是先秦历史散文,或称史传散文。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散文主要有《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左传》是一部记载春秋时期历史的编年体史书,《国语》和《战国策》则是两部分别记载春秋和战国史事的国别体史书。在写作上,《左传》长于叙事,尤其以叙写战争和刻画人物而著称,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国语》则长于记言,在艺术上较《左传》虽略逊一筹,但也时有精彩的篇章。《战国策》长于铺叙,其叙事更连贯、更集中,写人时往往能抓住人物的主要特征,使其精神面貌鲜明突出而富于个性。
秦代是个短暂的时代,又实行过“焚书坑儒”等文化钳制政策,因而在散文创作上除李斯之外,基本无所建树。“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李斯的《谏逐客书》是秦代散文的代表作,也是整个秦代文学的唯一亮点。
汉代是继先秦之后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又一个高峰期。汉代散文的成就主要体现在政论文、史传散文和赋体散文几个方面。
西汉初年,出于总结秦亡的历史教训、巩固汉王朝政治统治的需要,政论散文迅猛发展,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贾谊和晁错作为汉初两个重要的政论家,其文章也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一时期政论文的光辉代表。贾谊的《过秦论》、晁错的《论贵粟疏》均是千古传颂的名篇。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称他们的作品为“西汉鸿文”,誉之为“沾溉后人,其泽甚远”。西汉中后期政论散文的成就比之汉初稍嫌逊色,但桓宽的《盐铁论》一书,则不仅是研究西汉中期政治、经济的不可多得的重要著作,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政论佳作。东汉中叶以后,政论散文也比较流行,一些名家的作品继承西汉初年的传统,能够针砭时弊,反映当时各种社会矛盾和激烈的政治斗争,其代表作品有王符的《潜夫论》、崔寔的《政论》和仲长统的《昌言》等。
汉代的政论散文家从现实政治斗争与社会生活的实际需要出发立论命意,其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和具体的实用性。他们的创作奠定了两汉散文务实求真的现实主义基础,并使政论散文这一文学样式臻于完美,成为中国散文史上的又一座里程碑。
史传散文方面,出现了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和东汉班固的《汉书》这两部伟大的著作。司马迁的《史记》继承了先秦以来历史散文的优良传统,开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纪传体,开后世纪传史书的先河。《史记》在思想性与文学性方面均取得了后世史籍难以企及的成就,实现了史学与文学的完美结合,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是毫不过分的。除《史记》之外,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一篇感人肺腑的优秀散文,它和《史记》一样,体现了司马迁行文“笔端常带感情”的鲜明风格,并被誉为《古文观止》的压卷之作。相比之下,班固的《汉书》在思想内容和文学成就上虽不如《史记》,却也具有深远的影响和巨大的艺术价值。作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它的体例被以后各代的正史所取法,更是具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西汉时代,随着国力日臻强盛,开始出现了一种与之相适应的新的文学样式,这就是独具特色的汉大赋。汉赋的突出特点是铺张扬厉、雍容典雅,讲究辞藻和夸饰。在形式上则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散韵结合,骈散结合,非诗非文,亦诗亦文,虽介乎诗文之间,但更近于文。其代表性作家作品有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等。到了东汉,这种“体物而流亮”的大赋,又逐渐演变为抒情小赋,这是赋体散文的又一发展。张衡的《归田赋》、赵壹的《刺世疾邪赋》是其代表作。
魏晋是我国散文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随着汉帝国统一局面的结束,作为社会统治思想的儒家学说也急剧衰落,反映在文学创作上,也出现了新变化和新特点。到三国曹魏时期,形成了以清峻通脱、质朴简约为特征的“建安文学”,其代表人物是“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三曹”是指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七子”是指孔融、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陈琳七人。“三曹七子”不仅是曹魏时期的杰出文学家,也是整个魏晋时期的代表性作家。在散文创作方面,曹操的代表作有《让县自明本志令》;曹丕以书札见长,清丽卓约,富有情韵,其代表作有《与吴质书》等;曹植的散文则抒情味最浓,且多含哀怨,辞藻华美,在三曹散文中成就最高,《求自试表》、《与吴季重书》等均是其代表作。此外,曹植的《洛神赋》则是一篇脍炙人口的赋体佳作。三曹之外,“建安七子”在散文创作上也各有千秋:孔融的散文多寓讥刺;陈琳的檄文最为出色;王粲的《登楼赋》则是一篇感伤乱离、抒写个人怀抱的传世佳作。与三曹相比,七子的散文更注重辞彩,对偶句式和典故的运用明显增多,因而文人气息更加浓厚。汉魏古文演变为六朝骈文,七子文章起了重要的过渡作用。
曹魏文人集团的作品之外,祢衡的《鹦鹉赋》、诸葛亮的《出师表》等,也是三国时期有影响的散文名篇。
“建安文学”之后,魏晋文学的发展进入到“正始文学”时期。这时正值魏晋易代之际,随着司马氏政治恐怖的加剧,文人们不得其志,不满时政,却又有话不敢直说,致使文风又发生明显转变。在散文创作方面,主要有阮籍和嵇康两位代表作家。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充满了批判精神且富于艺术讽刺性,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则不啻是一篇蔑弃封建礼教、誓与司马氏决裂的政治宣言。二人的散文均显示出卓越的文学才华和独特的思想气质。
入晋以后,由于散文日益向骈偶化方向发展,情辞并茂的散文作品渐少。西晋初年,李密的《陈情表》以骈散兼行的形式抒发了作者对祖母的无限深情,是西晋散文中不多见的成功之作。
东晋的散文,王羲之与陶渊明二人取得了较优异的成绩。前者的《兰亭集序》情景交融,记叙、议论、抒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后者的《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均为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特别是《归去来兮辞》,神思飘然,词义潇洒,无风尘俗态,是一篇后人模拟不得的自然真率的文章。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以托物言志、写景抒情为主的抒情小赋,如张华的《鹪鹩赋》,潘岳的《秋兴赋》、《闲居赋》等,郭璞的《江赋》和孙绰的《天台山赋》等,也都写得姿态横生,颇有情趣。北朝的散文总体成就不如南朝,但也不乏名篇佳制,如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二书,就分别以其对山水景物形象逼真的描绘和对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生动记录而著称于世。此外,像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也多有佳篇。
两晋南北朝是骈体文盛行的时期。两晋时,骈体文几乎应用到所有的写作领域。南北朝时,“四声八病”说引入骈文写作,骈偶、辞采、用典和声律成为骈文的基本要素和构成标志,骈体文进入了全盛时期。骈文每句字数以四、六为主,即所谓“骈四俪六”,故又称为“四六文”。随着这种文体的盛行,涌现出一大批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如晋代陆机的《叹逝赋并序》、《吊魏武帝文》,潘岳《哀永逝文》等,均是当时极负盛名的代表作。后人将二人并称为“陆海潘江”,用以形容其横溢的才华。南北朝骈文的代表作家作品则有南朝鲍照的《芜城赋》、《登大雷岸与妹书》,江淹的《恨赋》、《别赋》,谢惠连的《雪赋》,谢庄的《月赋》,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吴均的《与宋元思书》、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等。此外,刘峻的《辩命论》、《广绝交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等,也是脍炙人口的骈文佳作。而徐陵、庾信则是南北朝后期最卓越的两位骈文大家。徐陵的代表作有《玉台新咏序》,庾信的代表作有《哀江南赋并序》、《小园赋》、《枯树赋》等。
唐代的散文,是在反对齐、梁以来柔靡浮艳的骈体文的过程中繁荣发展起来的。初唐的散文仍以骈体文为主,王勃的《滕王阁序》和骆宾王的《讨武曌檄》都是用骈体文写成的名篇。武则天时,陈子昂开始有意识地反对骈文而倡导古文,在当时虽然成效甚微,却成为后来中唐“古文运动”的前驱和先声。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高举古文运动的大旗,彻底扫荡了六朝以来的骈俪文风。所谓“古文运动”的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革新文章体式,以“古文”(先秦两汉散文)代替骈文;二是革新文章内容,强调文以载道,文道合一,赋予古文以儒学的内涵。韩愈和柳宗元不仅是“古文运动”的领袖,也是这一运动中最有成就的杰出散文家。
韩愈的散文风格雄健奔放,气势充沛,说理透辟,观点鲜明,语言精练,结构谨严。韩愈是运用语言的巨匠,善于创造性地运用古代词语并吸收当时的口语入文,故而其散文词汇丰富,文从字顺,句式灵活,结构多变,具有“闳中肆外”的独特风格。韩愈在学习和总结中国古代散文写作正、反两方面经验的基础上,以高度的文学自觉意识把各种不同的应用文体变成文学散文,创造出各种不同体裁的富有生命力的优秀篇章,丰富并引领着中国古代散文的创作。其代表作有《师说》、《李愿归盘谷序》、《进学解》、《毛颖传》、《张中丞传后叙》等。由于韩愈在散文方面的卓越贡献与成就,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后世又尊其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柳宗元的散文成就与韩愈齐名。柳文的基本风格是雄深雅健。其文内容丰富,体裁多样,大体可以分为论说文、传记文、寓言和山水游记四类,其中尤以寓言和山水游记最为后世称道。在寓言创作方面,以《三戒》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把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寓言片断,发展成为独立的文学样式,构思精巧,短小精悍,冷峻犀利,发人深思,在幽默讽刺中显出极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战斗性。在山水游记创作方面,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不仅刻画细致,而且寄托深远,往往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具有极高的艺术性,被后人誉为“游记之祖”。在传记文和论说文方面,柳宗元也有不少优秀的传世名作,前者如《捕蛇者说》、《童区寄传》和《段太尉逸事状》等,后者如《封建论》等。
尽管韩、柳二人在古文方面取得了不朽的成就,但是二人死后,古文创作又复趋衰落。降及晚唐,骈文势力重新崛起于文坛,出现了像杜牧《阿房宫赋》那样的佳作。此外,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所创作的闪烁着锐利锋芒的政治小品文,也在晚唐文坛上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五代至宋初,骈俪浮艳的文风依然盛行于文坛。作为这种文风的对立面,宋初的柳开、王禹偁、尹洙、范仲淹等重又走上提倡古文的道路,出现了像王禹偁的《待漏院记》、《黄冈竹楼记》,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那样的杰出篇章。到了北宋中期,在欧阳修倡导下,文坛再度掀起诗文革新运动的高潮,彻底扫荡了自晚唐五代以来的浮靡文风,确定了散文在文坛上的统治地位,最终完成了由中唐开始的古文运动。
宋代散文无论内容、形式、语言、风格都比唐代散文有新的开拓。宋代散文大家辈出,其风格虽不尽相同,却都继承和发展了唐代韩愈“文从字顺”的一面。北宋散文最杰出的代表是宋文六大家: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和苏洵、苏轼、苏辙,后世将他们和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并称为“唐宋八大家”。欧阳修的散文情韵优美,纡徐畅达;王安石的散文简劲精洁,深刻峻峭;曾巩的散文醇厚典重,平实谨严;苏洵的散文博辩宏伟,奔腾驰骤;苏轼的散文笔力奔放,文思开阔,变化多姿,收纵自如;苏辙的散文委曲明畅,才气纵横。他们以绚丽多姿的创作成就,开创了韩愈、柳宗元之后散文发展的新局面。
南宋时期,道学兴盛,散文创作的成就总体来说不如北宋。但这一时期由于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空前尖锐,促使以指陈时弊和挽救危亡为特色的政论文获得了长足发展。这些文章感情充沛,激昂慷慨,义正辞严,足以追踪北宋。代表人物有胡铨、陈亮、叶适、朱熹、吕祖谦等。南宋末年,面对兵戈扰攘、家国灭亡的不幸,不少士大夫以散文抒写爱国之情和黍离之悲,如谢枋得《江东运司策问》,文天祥《指南录后序》、《正气歌序》,郑思肖《文丞相叙》等,均写得辞意恳切,悲凉慷慨,感人至深。
与宋代散文的辉煌成就相比,金、元两代散文创作就显得黯然失色。尽管也有元好问、刘因、揭傒斯等一批文学家,但总的来看,由于金、元两代以武立国、不重文教,甚至对文人儒士采取歧视摧残政策,导致了包括文学创作在内的文化创造的全面衰退。直到明朝建立后,散文创作才又重新出现蓬勃发展的气象。
明代初年,文学创作还处在复苏期,代表作家有宋濂、刘基。宋濂的散文以传记小品和记叙性散文成就较高,如《王冕传》、《送东阳马生序》等。刘基的散文则以寓言体散文最为出色,代表作有《卖柑者言》等。明中叶以后,文学创作开始进入繁荣活跃的阶段,先后出现了以李东阳为首的“茶陵派”,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人为代表的“唐宋派”等众多文学流派,各派之间互争雄长,客观上促进了散文创作的蓬勃发展。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唐宋派”,他们的散文创作成就不仅在当时是最为突出的,而且对后来的“公安派”和清代“桐城派”也有着直接而巨大的影响。尤其是被誉为“明文第一”的归有光,在“唐宋派”中更是卓尔不群,成就斐然,其文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文均是脍炙人口的传世名篇。明代后期,又先后出现了“公安派”和“竟陵派”,在散文创作上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是号为“三袁”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其中以袁宏道的成就最高。后者以钟惺、谭元春为代表,他们偏重于抒发自己的“孤怀”、“孤诣”,以致有时隐晦艰涩,脱离社会实际。此外,明末散文值得一提的还有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等。
明清易代之际,在散文创作方面比较重要的作家有张岱、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侯方域等。他们大多是由明入清的汉族知识分子,在满汉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他们或隐或仕,政治态度虽不尽相同,却都以各自的文学创作活动肩负起延续文学命脉的历史使命。在此基础上,到了清中叶,一个著名的散文流派——桐城派便应运而生。桐城派因其代表人物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而得名,是清代最重要、影响最大的散文流派。其基本特征是以程朱理学为思想基础,以服务清朝政权为目的,以先秦、两汉和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为楷模,在文章体制和做法上均有一整套系统化的散文理论。这一学派由于得到官方的支持,不仅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而且在整个清代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方苞的《狱中杂记》、姚鼐的《登泰山记》是其中的代表作。
清代散文发展的又一个特点是骈文的重新崛起。清代骈文不仅作者众多,而且流派纷呈。著名的骈文作家在清初有陈维崧,清中叶有袁枚、洪亮吉、汪中。他们的创作取法齐梁,不拘守骈四俪六的对偶句式,能以闲适委婉之笔,道出气贯长虹之胸臆,代表了清代骈文的最高成就。
鸦片战争前期,经世致用思潮风靡士林。士人们的危机意识、批判意识空前强烈,以文章慨论天下事,涌现出像龚自珍、魏源这样的名家。他们的散文,不仅在思想上突破了儒家思想的樊篱,形式上也有新的变化,开创了近代散文的先河。尤其是龚自珍,其影响之深,在五十余年后的清末仍有反响。鸦片战争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所提倡的新文体,则为“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做好了理论和实践上的准备。
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历史,大体如上所述。概而言之,古代散文自殷商时萌其芽,至先秦时初具规模,中经两汉魏晋的演化,再由唐宋古文运动的激荡,到明清时继续发展,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告终结。前后绵延数千年,如长河跃波,源远流长,其间流派纷呈,佳作辈出,更如群星布空,璀璨绚烂。
(二)先秦汉魏六朝散文名篇赏析
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孔子
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时期鲁国人。他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创始人。出生于鲁国陬邑昌平乡(今山东省曲阜市东南鲁源村),葬于曲阜城北泗水之上,即今日孔林所在地。孔子的言行思想主要载于语录体散文集《论语》。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①。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②,毋吾以也③。”居则曰④:“‘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⑤?”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⑥,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⑦。”
夫子哂之⑧。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⑨,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⑩,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
,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风乎舞雩
,咏而归
。”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
【注释】
①曾皙(xī):名点,曾参的父亲。冉有:名求,字子有。公西华:名赤,字子华。公西是复姓。皆孔子弟子。侍坐:陪伴长者坐着。
②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一些。以:因为。一日:一两天,表示年岁大的一种谦虚说法。长(zhǎng):年长。尔:你们。
③不要因为我而不敢讲话了。以:因为。
④居:闲居,指平时。
⑤何以:用什么方法治理国家呢。
⑥摄:夹。
⑦方:方向,引申为标准,准则。
⑧哂(shěn):微笑,有轻蔑之意。
⑨方六七十:方圆六七十里。如:连词,或者。下文“如会同”的“如”用法相同。
⑩会同:诸侯之间会盟和诸侯共同朝见天子一类的事。
端:古代用整幅布做的礼服。章甫:一种礼帽。端章甫,都用作动词,即穿着礼服,戴着礼帽。
相(xiàng):古代祭祀或会盟时主持赞礼和司仪的人,分大相和小相,公西华愿做小相,是谦词。
希:即“稀”。鼓瑟的声音稀疏,说明已近尾声。
铿尔:象声词,描写推开瑟时的声音。舍:这里是放下、推开的意思。作:起立。
撰:才能,才干。
莫(mù)春:晚春,指三月。莫,通“暮”。
冠(guàn)者:成年人。古时男子到了二十岁要行冠礼,表示已到成年,故用冠者表示成年人。
沂:沂水。
风:吹风,乘凉,用作动词。舞雩(yú):古时求雨的坛,在曲阜县城东南。
咏:唱歌。
喟(kuì)然:长叹的样子。与(yù):同意,赞成。
后:动词,后出来。
让:谦虚。
难道冉求说的就不是治理国家吗?唯:句首语气词。求:冉求。邦:国家。
难道公西赤说的就不是治理国家吗?赤,即公西华。
宗庙会同一类的事,不是诸侯之事又是什么呢?诸侯:指国家。意思是公西华做的也是国家的事。
为之小:给诸侯做小相。为,动词。之,代词,指代诸侯。小,小相。大,大相。
【赏析】
本篇选自《论语·先进》,是《论语》中篇幅较长、艺术性较高的一篇。它记录了孔子与弟子共坐论志的一段谈话,通过孔子对曾皙的肯定和赞赏,形象而委婉地表达了他对于礼乐太平之世的不懈追求和不慕荣利、安分乐道的人生志向。文中的孔子是一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极具民主作风的良师形象。他唯恐学生在自己面前拘谨害怕而不敢畅言各自的理想和志愿,一开始便以“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的话语为学生解除心理负担,接着才要求弟子“各言尔志”。在弟子发言时,孔子认真聆听,从未打断弟子的话,也不急着作出评价。等到弟子全部发言完毕,孔子才以“吾与点也”四字简单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孔子的这种态度使得整个对话的气氛轻松愉悦,也使得弟子们能够在老师面前直言无隐,率性而谈,师生之间的交流显然是坦诚无忌的,丝毫不见隔膜之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细节:当其他几位弟子发言时,另一位弟子曾皙却一直像局外人似的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鼓瑟,直到孔子问到他,他才慢慢地停止演奏起身作答。这就将整场对话的轻松气氛写得跃然纸上,生动传神,令读者仿佛亲临其境,逼真地感受到孔门教学既树德又习艺的教育风范。在悠扬的乐声中,师生们亲密无间地娓娓而谈,这时的孔门与其说是传道授业的课堂,不如说是春风怡荡的乐园。不仅如此,从孔子对弟子的不同态度中,还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善于因材施教。子路为人朴鲁率直,勇于有为,所以面对孔子的提问,当仁不让地率先作答,孔子因其不够谦虚而仅报以微微的冷笑,以此稍挫其锋芒和锐气。冉有、公西华的回答比较谦虚,孔子则报以不同的反应。对曾皙的回答,孔子虽最感满意,但他仅从正面表明对曾皙的赞赏态度,却无一个字当面批评其他三人,直到三人出去之后,才在曾皙的追问下道出了自己对几人的回答采取不同态度的原因。既注意因材施教,又能够坚持正面诱导的原则,孔子循循善诱的教学风格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除对孔子形象的刻画外,文章还借助人物对话和举止神态的描写,刻画了孔子弟子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子路的逞能率直,冉有的审慎谦让,公西华的婉转谦逊,曾皙的潇洒超脱,无不通过其言行神态而呈现出来。
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孟子
孟子(约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年),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儒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之一。名轲,邹(今山东邹城市)人。约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①,则王乎②?”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③’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④,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⑤。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⑥”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⑦。’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⑧。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⑨,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⑩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
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
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
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
;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
,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
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
,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
,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
,申之以孝悌之义,颁
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无以:即无已,无休止,不罢休。
②则王乎:那么就谈谈统治天下的道理吧。王,动词,称王,统治的意思。
③衅钟:一种祭祀仪式,杀牲取血,涂抹在钟隙中,并用牲体设祭。
④觳觫(húsù):战栗恐惧的样子。
⑤爱:吝惜。
⑥庖厨:厨房。
⑦“他人有心”二句,见《诗经·小雅·巧言》。忖度(duó):揣测。
⑧戚戚:心动的样子。
⑨超:跨越。
⑩“刑于寡妻”三句:见《诗经·大雅·思齐》。刑,同“型”,即示范。寡妻:寡德之妻,谦称。
轻暖:轻柔暖和的衣服。
采:即“彩”。
便嬖:亲近宠幸之人。
朝:使……来朝。
莅:监临。中国:中原地区。
缘:攀缘,沿……攀登。
盍:何不。反:同“返”。
赴愬:跑来告诉。
惛:同“昏”。
恒产:固定产业。恒心:长久不变之心。
放辟邪侈:行为放荡不正、肆无忌惮的意思。
罔民:对百姓张设罗网,使之陷于罪。罔,同“网”。
制:规定。
轻:容易。
赡:足。
豚:小猪。彘:大猪。
谨:认真,重视。庠序:泛指学校。
颁:同“斑”。
【赏析】
本文选自《孟子·梁惠王上》。文章比较集中地表达了孟子“施仁政、行王道”的政治主张。首先,孟子认为,王道政治的实施,有赖于君主的“不忍”之心,也就是仁爱之心,具备了这种仁爱之心,也就具备了施行王道的基本前提条件。针对齐宣王面对觳觫之牛所引起的恻隐之心,孟子因势利导地告诉齐宣王说,施行王道政治并不困难,只要能把这种对牛的“不忍”之心推广扩充开去,施诸天下百姓,就是王道政治的开始。其次,孟子认为,施行王道政治,必须“制民之产”,即满足老百姓最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那么如何“制民之产”呢?孟子提出了“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等一系列具体措施,要求君主为百姓修养生息、发展农业生产提供保障,通过“养民”而达到王道之治。最后,孟子认为,施行王道政治不仅要注意“养民”,还要“教民”,即通过“谨庠序之教”等一系列文治教化措施来教育百姓,提高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不难看出,孟子的王道思想是全面而系统的,其中既包括物质文明建设的内容,又包括精神文明建设的内容。但他将实施这一理想的根本希望完全寄托在君主身上,显然是不现实的。尽管如此,他能够站在维护普通民众最起码的生存权的角度,向君主提出养民、保民的政治要求,这在当时饿殍遍野、杀人盈城的残酷现实下,还是有巨大的进步意义的。
文章显示出高超的论辩艺术。孟子思想的核心是反对暴虐政治,主张以民为本、保民养民,施行仁政,但是战国时期诸侯兼并战争的现实却使得当时的统治者惯于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孟子的政治主张显然难以引起他们的兴趣。面对这样的现实,孟子在向齐宣王这样的君主宣传自己的主张时,便不能不格外注重其游说技巧。因此我们看到,孟子特别注意把自己的主张说得简单易行,同时十分强调,“王道”政治与齐宣王的“大欲”非但不矛盾,反而是其获得满足的必要条件。整篇文章的总体说理特点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最为精彩的是,孟子先从齐宣王以羊易牛一事说起,一边为齐宣王开脱,一边把这件小事与“仁政”的大原则联系起来,从而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引入自己的论题中,在轻松愉快、充满体谅的谈话中,将“仁政”主张水到渠成地和盘托出。
文章的语言也很有特点。文中许多比喻和寓言运用得生动贴切而极富表现力,如“缘木求鱼”、“挟泰山以超北海”、“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等,已成为后世习用的成语。此外,逼真的对话语气,大量的排比反诘句式,都使得文章气势充沛,犀利流畅。
庄子·逍遥游
庄子
庄子(约公元前369—公元前286年),名周,字子休(一说“子沐”),战国时代宋国蒙人(今安徽省蒙城县)。他是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先秦庄子学派的创始人。庄子学说的根本精神归依于老子的哲学,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将其哲学称为“老庄哲学”。
北冥有鱼①,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②,其翼若垂天之云③。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⑤,志怪者也⑥。《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⑦,去以六月息者也⑧。”野马也⑨,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⑩。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
,则芥为之舟
;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
,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
,抢榆枋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适莽苍者
,三飡而反
,腹犹果然
。适百里者,宿舂粮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
,众之匹之
,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穷发之北
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绝云气
,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
笑之曰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
,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
,德合一君
,而征一国者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定乎内外之分
,辩乎荣辱之境
,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于致福者
,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
,而御六气之辩
,以游无穷者
,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
,而我犹尸之
,吾自视缺然
,请致天下
。”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
,不过一枝:偃鼠饮河
,不过满腹。归休乎君
,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
,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
,我树之成而实五石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
,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
为事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
。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
,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
,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
,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
,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
。立之涂
,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东西跳梁
,不辟高下
;中于机辟
,死于罔罟
。今夫嫠牛
,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
,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
,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北冥:北海。冥:一作“溟”,海水深黑为溟。
②怒:振奋。这里指鼓动翅膀。
③垂天:犹言天边。垂同“陲”,边际。
④海运:海波翻腾。旧说海动时必有大风,这里意为鹏乘此风而徙于南海。
⑤《齐谐》:书名,内容多记怪异事物。
⑥志:同“誌”,记载。
⑦抟(tuán):环绕。一作“搏,拍,拊”。扶摇:风名,即“飙”,一种从地面盘旋而上升的暴风。
⑧六月息:即“六月海动”时的大风。息:气息,指风。
⑨野马:指春天野外林泽中的雾气。春天阳气发动,远望林莽沼泽之中,水气蒸腾,有如奔马,故曰野马。
⑩相吹:向上升动。
且夫:表示递进的连词。
坳(āo)堂:堂上低洼之处。
芥:小草。
培风:乘风。培,通“凭”。
夭阏(è):受阻拦。
蜩(tiáo):蝉。学鸠:小鸟名。
决:同“赽”,迅疾貌。
抢:突过,穿越。枋(fāng):檀树。
奚:何。以:用。为:疑问语气词。
莽苍:郊外林野之色,此指近效。
飡:同“餐”。反:同返。
果然:饱的样子。
宿舂(chōng)粮:隔夜捣米准备粮食。
知:同“智”。
年:寿命。小年、大年,即短寿、长寿。
朝菌:朝生暮死的一种菌。《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
蟪蛄(huìgū):即寒蝉。旧说它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冥灵:木名。一说指灵龟。下文“大椿”亦木名。
彭祖:传说中的长寿的人,姓钱,名铿,曾为尧臣,封于彭城,历舜、夏、商三代,年七百余岁。
匹:比。
汤:商王成汤。棘:棘子,汤时大夫。是已:犹言“是也”,表示赞同语气。
“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此句原缺。据闻一多《庄子内篇校释·古典新义》之说,据唐僧神清《北山录》引增补。
穷发:不毛之地。指上古传说中的北极荒远地带。
羊角:风名,其风旋转而上似羊角。
绝:穿越,穿透。
斥:据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斥”通“尺”。斥
(yàn):犹小雀。一说,斥指小池泽。斥
,小泽中的雀。
仞:长度单位。古时八尺曰仞。一说,七尺曰仞。
辩:同辨,区别。
效:效能,引申作“胜任”解。
比:适合。一说“比”即“庇”。
合:投合。
而:古代与“能”字音近义同,作能力、才能解。征:信。
宋荣子:即宋钘,先秦思想家,思想近于墨家。犹然:笑貌。
沮:沮丧,丧气。
内:指自身的内在修养。外:指待人接物。
境:境界。
数数然:急切追求的样子。
列子:名御寇,战国初期郑国人,相传其曾遇仙人,习法术,故能乘风而行。
泠(líng)然:轻妙的样子。善,指御风技术高超。
旬有(yòu)五日:十五天。有,通“又”。
致福:求福。
若夫:至于。乘:顺应。天地:指天地间万象万物。正:指自然界的正常现象。
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辩:同“变”。
无穷:指时空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许由:字武仲,颍川人,上古传说中的高士。相传尧让天下给他,他不受,逃隐箕山,农耕而食。尧又召为九州长,他不欲闻,洗耳于颍水之滨。
爝(jué)火:小火把。此指光之小者。
夫子:指许由。
尸:古时享祭的神主,引申为无其实而空居名位的人。
缺然:不足。
致:送,给予。
宾:与“主”相对,指附属之物。
鹪鹩(jiāo liáo):善于筑巢的小鸟,喜居树林深处。
偃鼠:即鼹鼠,常穿行耕地中,好饮河水。
归休乎君:是“君归休乎”的倒装句。君:指尧。
庖人:厨工。不治庖:不下厨。
祝:执掌祭祀的官。因其对神主(尸)而祝,故称“尸祝”。樽:酒器。俎:盛肉之器。越樽俎而代之:比喻超越权限代替别人办事。今作“越俎代庖”。
肩吾、连叔:二人当是庄子虚构的有道之人。
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与孔子同时。
河汉:银河。
藐姑射(yè)之山:传说中的仙山。
淖约:同“绰约”,体态柔美的样子。处子:处女。
凝:精神专注。
疵疠(lì):恶疾。
是:此,指接舆的话。
瞽(gǔ)者:盲人。与:参与。文章:文采。
知:同“智”。
时:同“是”。女:同“汝”。
旁礴(bó):形容无所不包、无所不及。蕲(qí奇):同“祈”,求。乱:这里意为“治”。
弊弊:惨淡经营,疲惫不堪。
大浸:大水。稽:至。
粃糠:亦作秕糠。谷不熟为粃谷皮为糠。比喻琐细无用之物,犹言糟粕、渣滓。陶铸:烧制瓦器和熔铸金属的模具。这里是培植、造就的意思。
资:购买。章甫:礼冠。诸:之于。
断发:剪断长发。文身:身刺花纹。
四子:相传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庄子》书中视之为得道者。
汾水之阳:汾水之北。指今山西平阳县,相传尧曾建都于此。
窅(yǎo)然:怅然。丧:忘。
惠了:即惠施,宋人,战国时的思想家。曾任魏国相,与庄子同时。
瓠(hù):葫芦。
树:种植。实:容纳。五石:言葫芦之大可容五石。
瓠落:廓落,大而平浅。无所容:无法容纳东西。
呺(xiāo)然:虚大的样子。
掊(pǒu):击破。
龟(jūn):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不龟手之药:防止皮肤冻裂的药。
洴澼(píngpì):漂洗。
(kuàng):细棉絮。
金:古代金大一方寸、重一斤为一金。
鬻(yù):卖,售。技:指制药的技能。
虑:通“摅”,挖空。一说,作结缚解。大樽:即腰舟,形如酒器缚在身上,浮于江湖。
蓬:蓬蒿,茎短而曲。有蓬之心:喻指惠子见解迂曲狭隘。
樗(chū):即臭椿,树干高大而木质粗劣。
拥肿:同臃肿,指树干多赘瘤。中(zhònɡ):合。绳墨:木匠用以取直的工具。
卷:同“蜷”。规:木匠用以求圆的工具。矩:木匠用以求方的工具。
涂:同“途”。
狸:同“貍”,野猫。狌(shēng):俗名黄鼠狼。
敖:同“遨”。敖者,即游者,指来来往往的鸡鼠之类动物。
跳梁:同“跳踉”,跳跃。
辟:同“避”。
机:弩机。辟:陷阱。
罔:同“网”。罟(gǔ):网的通称。
斄(lí)牛:即旄牛。
无何有之乡:庄子所幻想的超越时空、一无所有、绝对自由的境界。
无为:无所事,无所用心。
夭:夭折。斤:大斧。
【赏析】
本篇选自《庄子》,是该书的第一篇,也是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最能体现庄子独特风格的一篇。从思想内容来说,本篇所要探讨的是庄子人生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即如何达到无所依赖、绝对自由的逍遥之境的问题。文章一开始,庄子就用他诙诡奇谲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图景:天地之间的各种事物,大到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小到浮游野外的尘埃草芥;从志向短小的鸟雀,到御风而行的高人;从八千岁为春秋的上古大椿,到不知晦朔的小小昆虫……表面看去,好像是“万类霜天竞自由”,宇宙间万事万物,都在各尽其性命之理。其实却恰恰相反,他们哪一个也没有摆脱对外物的依赖,哪一个也没有真正达到绝对自由的“无所待”的境界。那么真正的自由如何获得呢?庄子提出了“无名”、“无功”、“无己”的标准,必须彻底做到这三点,才能真正获得自由。当然,这里所说的“无名”、“无功”、“无己”,都只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境界,即一种超越于人的肉体存在之外的主观意志。庄子的意思是说,人的肉体的存在、人的物质生命虽然不可能获得自由,但只要在精神上、思想意识上达到“无名”、“无功”、“无己”的境界,人就能超越物质生命的束缚和限制,达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作者在文中特意讲到“尧让天下于许由”等三则寓言,通过许由等几位高明之士对名、功、己的态度,反复启迪人们,真正的自由之境,只有在完全抛弃了世俗的功名利禄等观念,不为自身及一切世俗的东西所累,才有可能达到。很显然,庄子所提倡的绝对自由,不是人的肉体生命的自由,而是精神的自由,因而获取这种精神自由的途径和办法,也不是通过对外在的客观物质世界的征服和超越,而是通过对内在的自我精神世界的征服和超越而达到的。这种强调内在超越、注重对主观精神世界的完善与改造的思想,是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一个突出特征。
本文在艺术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为了表达不受羁绊的绝对自由的境界,行文伊始,庄子便以他特有的想象力,描绘了一个万物并存、各有所待的世界,恢宏阔大,气象万千,形成一种足以慑人心魄、开拓胸襟的独特魅力。作者的文思显然是令人叹服的,丰富的神话,生动的寓言,层出不穷的奇妙比喻,纷然万状的各种事物,如泉涌涛奔一般联翩而起,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加以出人意料的时空变幻,读来真有一种天马行空、河汉无极的感觉。文章的语言更是极具魅力,不仅辞采富赡,笔力超迈,变化无穷,更重要的是,作者本来要讲的是十分抽象的哲学道理,全篇却不见一句抽象的议论,而是完全借助具体的故事和形象的语言来表现,从而使这篇哲学论文具有了纯粹文学作品的形式特征,极富才情和艺术感染力。总之,文章典型地体现了庄子散文的一贯风格,不仅是《庄子》一书的代表作,也是整个先秦诸子散文中最具文学色彩的名篇佳作。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左丘明
左丘明(约公元前556—公元前451年),姓左,名丘明(一说复姓左丘,名明;也有说姓丘,名明),春秋末期鲁国人。
初①,郑武公娶于申②,曰武姜③。生庄公及共叔段④。庄公寤生⑤,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⑥。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⑦,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⑧。公曰:“制,岩邑也⑨,虢叔死焉⑩,佗邑唯命。”请京
,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
,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
;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
?”对曰:“姜氏何厌之有
?不如早为之所
,无使滋蔓。蔓,难图也
”。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
,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于吕曰
:“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
,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
”,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
,将袭郑。夫人将启之
。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
。京叛大叔段。段人于鄢
。公伐诸鄢。五月辛丑
,大叔出奔共。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
,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
,请以遗之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颖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
,隧而相见
,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
。《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是之谓乎?”
【注释】
①初:当初,从前。故事开头时用语。
②郑武公:春秋时诸侯国郑国(在今河南新郑)国君,姓姬,名掘突,“武”为谥号。申:诸侯国名,在今河南南阳,姜姓。
③武姜:武是郑武公谥号,姜是娘家姓。
④庄公:即郑庄公。共(gōng)叔段:共是国名,叔为兄弟排行居后,段是名。
⑤窹(wù)生:逆生,倒生,即难产。
⑥恶(wù):不喜欢。
⑦亟(qì):多次,屡次。
⑧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虎牢关。
⑨岩邑:险要的城邑。
⑩虢(guó)叔:东虢国国君。
佗:同“他”。唯命:“唯命是从”的省略。
京: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南。
祭(zhài)仲:郑国大夫,字足。
雉:古时建筑计量单位,长三丈,高一丈。
参:同“三”。国:国都。
堪:经受得起。
焉:哪里。辟:同“避”。
何厌之有:有何厌。厌:满足。
所:安置,处理。
图:课,治。
毙:扑倒,倒下去。
鄙:边境上的城邑。贰于己:同时属于庄公和自己。
公子吕:郑国大夫,字子封。
若之何:对他怎么办。
庸:用。
廪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北。
昵:亲近。
完:修缮。聚:积聚。
缮:修整。甲:铠甲。兵:武器。具:备齐。卒:步兵。乘(shèng):兵车。
夫人:指武姜。启之:为他打开城门。
帅:率领。乘:一车四马为一乘。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鄢:郑国邑名,在陵境内。
五月辛丑:五月二十三日。古人记日用天干和地支搭配。
城颖:地名,在今河南省临颖县西北。
黄泉:黄土下的泉水。这里指墓穴。
颖考叔:郑国大夫。颖谷: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南。封人:管理边界的官。
舍肉:把肉放在旁边不吃。
羹:调和五味做成的带汁的肉。
遗(wèi):赠送。
繄(yī):语气助词。没有实义。
阙:同“掘”,挖。
隧:地道。这里的意思是挖隧道。
赋:指作诗。
融融:快乐自得的样子。
泄泄(yì):快乐舒畅的样子。
君子:作者自托。《左传》作者常用这种方式发表评论。
施(yì):延及,扩展。
这两句诗出自《诗·大雅·既醉》。匮:穷尽。锡:同“赐”,给予。
【赏析】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文章记述了春秋初期郑国王室内部的一场斗争,通过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为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以至兵戎相见的历史事件,揭露了当时统治阶级的残酷无情和虚伪卑鄙。
文章在刻画人物和叙事方面均颇为成功,很能体现《左传》的艺术特点。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围绕郑庄公与共叔段争权这一中心,将各种人物置于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之中进行描写,通过人物的不同言行刻画其不同的性格,从而使郑庄公的阴险狠毒、老谋深算,共叔段的贪婪狂妄、愚昧无知,姜氏的褊狭任性、昏愦短见、以私情干政,以及祭仲的老成持重、公子吕的直率急躁、颖考叔的聪慧机敏等,都表现得鲜明生动。在刻画人物时,作者不仅能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来揭示其各自不同的内心世界,从而将人物形象塑造得更显立体化、更加深刻和丰满,而且还善于运用人物之间的对比映衬来突出人物形象,将主要人物郑庄公置于中心位置,以共叔段、姜氏二人为映衬,以祭仲、公子吕、颖考叔等为烘托,从而使人物性格在相互映衬比照中显得更加鲜明。
在史料的剪裁和安排上,本文也体现了《左传》叙事详略得当、轻重分明的一贯特色。文章并未将重点放在“郑伯克段于鄢”这场战争本身,而是以大量的篇幅浓墨重彩地交待战争的起因及郑庄公母子兄弟之间矛盾不断激化的详细过程,至于战争本身则仅以短短几十字一笔带过。这种详写矛盾的发生发展、略写战争的史料剪裁方式,显然是为了突出文章旨在揭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主题。此外,文章在细节描写方面也十分成功。“庄公寤生”、颖考叔“食舍肉”、姜氏和庄公“隧而相见”等生活细节,均写得栩栩如生,对表现人物、深化主题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更是成为后世家喻户晓的一句名言。
谏逐客书
李斯
李斯(公元前280—公元前208年),姓李,名斯,字通古,楚国上蔡人,秦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①。昔穆公求士②,西取由余于戎③,东得百里奚于宛④,迎蹇叔于宋⑤,求丕豹、公孙支于晋⑥。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⑦。孝公用商鞅之法⑧,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⑨,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⑩,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
,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
,东据成皋之险
,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
,废穰侯,逐华阳
,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
,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
,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
不实外厩
,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
、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
,而随俗雅化
、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
,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
,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注释】
①过:错。
②穆公:春秋秦君,姓嬴,名任好,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在位三十九年。
③由余:春秋晋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国,为秦穆公所用。献策攻戎,开境千里,使穆公称霸。
④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为虞大夫。虞亡,走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赎他,用为相。
⑤蹇叔:春秋时人,居宋,穆公迎为大夫。穆公出兵袭郑,蹇叔谏阻,不听。秦军为晋军在殽地击败。
⑥丕豹:春秋晋人,父丕郑为晋惠公所杀,因奔秦,穆公用为大夫。公孙支:秦人,游晋,后归秦,穆公用为大夫。荐孟明于穆公,为人所称。
⑦并国二十:指用由余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
⑧孝公:战国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孙鞅,战国卫人,仕魏为中庶子。入秦,说孝公变法,为左庶长。定变法令,废井田,开阡陌,倡农战,使国富兵强。封于商,称商君。孝公死,为惠王所杀。
⑨获楚魏之师:商鞅率兵攻魏,虏公子卬,大破魏军。魏献河西地于秦。商鞅获楚师事不详。
⑩惠王:秦孝公子,名驷。用张仪为相,使司马错灭蜀,又夺取楚汉中地六百里,始称王,在位二十七年。张仪:战国魏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同为纵横家。苏秦主合纵,合六国拒秦。张仪相秦惠王,主连横,散六国合纵,使六国西向事秦。惠王卒,仪到魏为相卒。
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张仪与司马错争论,张仪主张取三川,司马错主张取蜀,惠王用司马错取蜀。当时张仪为相,故归功张仪。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阳,通三川,也归功张仪。三川,东周以伊水、洛水、黄河为三川。巴蜀,指今四川省。
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献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十五县。
南取汉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汉中,今陕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种夷族。鄢郢:在今湖北宜城县。
成皋:在今河南汜水县。
昭王:战国秦武王弟,名稷。并西周,用范雎为相。范雎:参前《范雎说秦王》篇。
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执政,封为穰侯。华阳:芈戎,宣太后弟,封华阳君。华阳,在今陕西商县。
内:同“纳”。
昆山:即昆冈,出宝玉,在于阗(今属新疆)。随和之宝:相传春秋时随侯救了受伤的大蛇,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称随珠。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宝玉,琢为璧,称和氏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太阿:春秋时楚王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宝剑。纤离:良马名。翠凤:用翡翠羽毛作成凤形装饰的旗子。灵鼍(tuó)之鼓:用扬子鳄皮制成的鼓。
说:同“悦”。
(juétí):北狄良马。
下陈:犹后列。
宛珠之簪:用宛(今河南南阳县)地的珠来装饰的簪。簪,定发髻的长针。傅玑之珥:装有玑的耳饰。玑,不圆的珠。阿缟:东阿(在今山东)出产的丝织品。
随俗雅化:随着世俗使俗变为雅。
搏髀(bì):拍大腿以节歌。
郑卫桑间:《礼·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卫国濮水上的地名。以上指当时民间的音乐。韶虞武象:韶是虞舜时的音乐。武是周武王时的乐舞,故称武象。以上指当时的雅乐。
五帝:《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顓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黔首:以黑巾裹头,指平民。业:立功业。赍(jī):给。
【赏析】
这是李斯在战国末期写给秦王的一篇奏疏。正如作者曾对中国历史的进程产生过巨大影响一样,这篇文章也是一篇曾对中国历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不容忽视的历史文献。其写作背景是:弱小的韩国派遣水工郑国入秦行间,劝秦王大兴水利工程建设,企图以此来消耗秦国的人力、物力、财力,使之不能对韩国用兵。事情败露后,秦国朝廷上舆论哗然,纷纷劝秦王下令逐客,掀起了“吏议逐客”的高潮。身为客卿的李斯首当其冲,应在被逐之列。为保护自身在秦的既得利益,他便向秦王上了这封奏疏,并最终成功劝说秦王放弃了错误的逐客之举。
然则文章的巨大说服力从何而来?本文的说理究竟有何特点?第一,逐客之议起于韩国间谍事件,而文章对此却只字不提;李斯谏止逐客显然怀有个人的动机,而文章对此也只字不提。整篇文章处处着眼于逐客之举对秦国的利害关系,这就不仅回避了当时极为敏感的间谍事件,而且在总体上使人感到,作者的议论完全是在为秦国国家的利益着想,毫无计较个人得失之嫌。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说服策略。唯其如此,才能使行文处处披肝沥胆,显示出对秦国的一片忠诚,从而消除了秦王对作者客卿身份的疑忌之心,其议论自然就容易为秦王所接受。第二,文章的强大说服力还来自于,作者在行文中能够始终紧紧抓住秦王急于统一天下的心理,从是否有利于统一天下这点出发,晓以利害,故而能够字字说到秦王心坎上,使其产生巨大的心理震动,意识到逐客之举将与其统一天下的目标背道而驰。第三,文章通篇采用正反对比说理法,围绕着“驱逐客卿是错误的”这一论点反复展开正反对比论证。正面强调纳客之利,反面论证逐客之害。正反对比,利害并陈,一经对照,便显得利害分明,从而使文章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强大的逻辑力量。第四,在论据的选择上,文章从秦国历史和秦王自身的生活实际入手,采用极力铺陈的手法,大量列举种种事实作为依据,使作者的议论处处落在实处,证据确凿,令人信服,更产生了一种事实胜于雄辩的说服力量。第五,在结构安排和语言运用上,文章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反复对比,观点鲜明,行文干净利索,毫无枝蔓,并大量运用铺陈排比对偶句式,形成排山倒海、无可驳辩的语言气势,这些都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总之,李斯的《谏逐客书》不仅是一篇不朽的历史文献,同时也以其杰出的艺术成就而成为中国文学上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
史记·项羽本纪(节选)
司马迁
司马迁(约公元前145—公元前90年),字子长,西汉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所著《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①,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②;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③。项梁尝有栎阳逮④,乃请靳狱椽曹咎书抵栎阳狱椽司马欣⑤,以故事得已⑥。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⑦。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⑨,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⑩!”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
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
。”是时桓楚亡在泽中
。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
:“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
,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
,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
,遂举吴中兵
。使人收下县
,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
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
,徇下县
。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
),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
,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
,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
,异军苍头特起
。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
。今暴得大名
,不祥。不如有所属
,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
,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
,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
。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
,召诸别将会薛计事
。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
,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
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
,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
,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比,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
,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
,我承其敝
;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
,必举秦矣
。故不如先斗秦、赵
。夫被坚执锐
,义不如公;坐而运策
,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
,贪如狼,强不可使者
,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
。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
,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
,士卒食芋菽
,军无见粮
,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
,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
,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
,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
,非社稷之臣
。”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
,即其帐中斩宋义头
,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
。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
。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
,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
,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
。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
,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
。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
,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
。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
,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
;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墟上。已盟
,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使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
【注释】
①季父:父之幼弟,即小叔父。“季”,兄弟中排行最小的。
②去:放弃,丢下。
③竟学:学到底。“竟”,终于,完毕。
④逮:及,指有罪相连及。
⑤请:求,要。书:信。抵:到达,这里是送达的意思。
⑥以故:因此。已:止,了结。
⑦皆出项梁下:意思是都不如项梁。
⑧繇:同“徭”。
⑨阴:暗中。部勒:部署,组织。宾客:指客居吴中依附项梁的人。子弟:指吴中的年轻人。
⑩族:灭族,满门抄斩。
秦二世元年:即公元前209年。
会稽守通:会稽郡郡守殷通。
将:带兵。
亡:逃亡,避匿。
眴:目动,眨眼,使眼色。
扰乱:乱,混乱。“扰”也是乱的意思。
慑伏:因惧怕而服从。“慑”,恐惧。“伏”,同“服”。
谕:晓喻,告诉。所为:等于说所以。
举:发动。
下县:指会稽郡下属各县。
部署:安排,布置。
裨将:副将。
徇:带兵巡行占领地方。
于是:在此时。
使使:派使者。后一“使”字是名词,使者的意思。与连和:跟陈婴联合在一起。
素:平素,一向。信谨:老实谨慎。
置长:推举首领。“置”,设立。
谢:推辞。
便:立即。
异军:与众不同的军队。苍头:指以青色包头巾裹头。特起:独起,就是独树一帜的意思。
先古:祖先。
暴:突然。大名:指称王之名。
有所属:有所归属,有所依附。
“非世”句:意思是因为你不是世人所指说的人物。“指名”,指着称名。
军:驻扎,扎营。
距:同“拒”。
先首事:最先领头起事。
倍:同“背”,背叛。
阬(kēng):同“坑”,活埋,坑埋。
定:确实。
会:会聚,集合。
固:本来。当:应当,应该。
怀王入秦不反:楚怀王熊槐被秦昭王骗至武关会盟,结果被扣留,死在那里。“反”,同“返”。
南公:战国时一位善预言的老人。
蠭午:蜂起。“蠭”,同“蜂”。“午”,纵横交错的样子。
心:熊心,楚怀王之孙名心。
“立以为”二句:立熊心为楚怀王,是为了顺从民众的心愿。“怀王”本是熊心祖父的谥号,立心为怀王,于理不当,但这是合于“楚人怜之至今”的心情的。
征:征兆,兆头。
说:同“悦”。
“夫搏”句,意思是能够叮咬大牛的牛虻并不能破牛身上小小的虱子,比喻钜鹿城虽小,但很坚固,秦兵不能马上攻破它。“搏”,抓取,这里指叮咬。“虻”,牛虻。“虮”,虱卵。
罢:通“疲”。
承:趁,利用。敝:疲惫。
鼓行而西:敲着鼓行进,向西攻秦。
举:攻取,占领。
斗秦、赵:使秦国和赵国互相争斗。
被:同“披”。坚:指坚甲。锐:指锐利的兵器。
运策:运用谋略。
很:同“狠”,不听从,执拗。
强:倔强。
高会:大会宾客。
戮力:合力,并力。“戮”通“勠”。
岁饥:年荒,年成不好。
芋(yù):芋头,这里指薯类。菽:豆类。
见:同“现”,现成的,原有的。
因赵食:依靠赵国的粮食来食用。“因”,凭借。
新造:刚刚建立的。
埽:同“扫”,尽,这里是全部集中的意思。专属(zhǔ)于将军:都托付给你了。
徇:谋求。
社稷之臣:指国家大臣。“社稷”,本为社稷坛,古代天子诸侯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后来代指国家。
朝:参见。
即:就在。
枝梧:抵抗、抗拒。
假:代理。
报命:复命,回朝报告。
河:这里指漳河。
少利:胜利不多。
釜:锅。甑(zèng):做饭用的一种瓦器。
冠诸侯:在诸侯军当中居第一。
壁:壁垒,营垒。
让:责备,责问。
请事:请示有关事情。
司马门:皇宫的外门,常有武官司马把守,故称司马门。
出故道:走来时所走的路。“故道”,原路。
用事:掌权,擅权。中:指朝廷。
疾:同“嫉”。
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
盟:立誓约。
【赏析】
本篇选自《史记》,是该书最为精彩的动人篇章之一。文章以饱含同情和惋惜的笔调,通过一系列重大军事斗争和政治事件,生动展现了项羽从崛起到失败的轰轰烈烈的历史过程,深刻揭示了项羽的思想矛盾,刻画了其悲剧性格,既热烈歌颂了他在推翻秦朝残暴统治的伟大斗争中的重大作用,也对他性格上的弱点和政治、军事方面的一系列错误举措提出了中肯的批评。
《史记》一书最大的特点是作者出色而完美地将历史笔法和文学笔法结合起来,使得这部伟大的史学著作同时具有不朽的文学价值。《项羽本纪》便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在文中,作者不仅关注历史事件,而且关注历史人物本身,关注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从项羽“学万人敌”开始,一直到乌江自刎时的“无颜见江东父老”,处处体现出司马迁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在不违背大的历史真实的前提下,作者还特别对某些历史事件过程的细节,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写。这些笔墨,对于增强作品的文学色彩,对于突出人物性格,均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垓下之战”到“乌江自刎”一段对项羽一系列行为的描写,既酣畅淋漓又悲壮感人,而项羽不肯过江时“吾独不愧乎”的一番话语,更是表现出其性格中令人敬佩的一面。文中许多场面的描写精彩生动,读之令人如身临其境,如对巨鹿之战的渲染,对鸿门宴的铺陈等,都堪称神来之笔,表现出司马迁过人的文学天赋。
本篇在艺术上的最大成功,还在于塑造了项羽这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他是楚国旧贵族的后代,年轻时因亡国而失去贵族地位,与秦朝有着家仇国恨,故而后来积极参加反秦斗争,成为西楚霸王,在亡秦战争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他胸怀大志,才气过人,作战勇敢,在亡秦战争中所向披靡,以“力拨山兮气盖世”的气概横扫秦军。他性情刚烈,为人豪爽,敢作敢当。所有这些,都是他性格和为人中受人喜爱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他身上也有一些致命的弱点,如为人粗俗、刚愎自用、少谋寡断、高傲狂妄、爱面子、讲尊严,缺乏政治远见等,所有这些,都是导致他日后与刘邦争夺天下时遭遇失败的原因。尤其重要的是,楚国旧贵族的身份,使他天然地存在着较多的不合时宜的陈旧观念,从而在推翻秦朝以后,不能确定正确的政治方向,错误地大封诸侯,违背历史潮流,从而也就无法把握历史的走向。在与刘邦的斗争中,项羽最严重的失误,如鸿门宴上放走刘邦,以及放弃关中要地而还都彭城等,归根结底都与他旧贵族的陈旧观念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个性鲜明而又十分复杂的历史人物,其性格如暴风骤雨,对于旧事物有着摧枯拉朽的破坏性力量,但在建设新秩序方面却毫无建树。大约正因如此,在秦汉易代之际,他所起的作用仅限于扫荡暴秦、为新王朝的建立扫清障碍而已。随着秦朝的覆灭,他的历史使命也已完成,其盛极而衰、直至彻底消失于历史舞台的命运也就在情理之中。他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在《项羽本纪》中,司马迁以其生花妙笔将这一人物形象定形、放大,使之成为不朽的艺术典型。
登楼赋
王粲
王粲(公元177—217年),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人,东汉末年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
登兹楼以四望兮①,聊暇日以销忧②。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③,倚曲沮之长洲④。背坟衍之广陆兮⑤,临皋隰之沃流⑥。北弥陶牧⑦,西接昭丘⑧。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⑨。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⑩。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
。钟仪幽而楚奏兮
,庄舄显而越吟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
,畏井渫之莫食
。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
,征夫行而未息。心悽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
。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注释】
①兹楼:指麦城城楼。关于王粲所登何楼,向有异说。《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以为是当阳城楼。《文选》刘良注则说为江陵城楼。按赋中所述“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和“西接昭丘”的位置,应为当阳东南、漳沮二水之间的麦城城楼。
②暇:通“假”,借。
③漳:漳水,在今湖北当阳县境内。浦: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
④沮(jū):沮水,也在当阳境内,与漳水会合南流入长江。
⑤坟衍:地势高起为坟,广平为衍。
⑥皋隰(xí):水边之地为皋,低湿之地为隰。
⑦陶:乡名,传说是陶朱公范蠡的葬地。牧:郊野。
⑧昭丘:楚昭王坟墓,在当阳县郊。据《左传·哀公六年》记载,楚昭王是春秋时深知用人之道的明君。
⑨纪:一纪为十二年。
⑩向北风:王粲家乡山阳高平在麦城之北,故云。
荆山:在今湖北省南漳县,漳水发源于此。
昔尼父两句:尼父,即孔子。孔子在陈绝粮,曾叹息说:“归欤!归欤!”(见《论语·公冶长》)
钟仪句:钟仪,楚国乐官,被晋所俘,晋侯使之弹琴,仍操楚国乐调。《左传·成公九年》:“乐操土风,不忘旧也。”
庄舄(xì)句:据《史记·陈轸传》,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病中思乡,仍发出越国的语音。
河清:据《左传·襄公八年》,逸《诗》有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以黄河水清喻时世太平。
惧匏(páo)瓜句:《论语·阳货》:“(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以匏瓜徒悬喻不为世用。
畏井渫(xiè)句:《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渫,除去井中污浊。井渫莫食喻己虽洁其志而不为世用。
阒(qù):寂静。
忉(dāo)怛(dá):悲痛。憯(cǎn惨)恻:悽伤。
【赏析】
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抒情小赋。作者王粲,是三国时期杰出的文学家,也是“建安七子”中最负才名的人物。他出身世家,少获令名,长而有志,可惜生不逢时,遭遇汉末乱离之世,为避战乱而不得不南下荆州投奔刘表,本以为可以有机会一展才华,却不料所托非人,十五年间未获重用,因而内心十分痛苦。这首赋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赋中由登楼远眺所见的自然景色写起,触景生情,自然地过渡到作者内心思想情感的抒发。在抒情时,又先写故乡之思,再写乱离之感和怀才不遇之悲。全文过渡自然,一气呵成,既条理清析,层次分明,又情景交融,浑然一体,表现出极高的艺术性。
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是本文最大的艺术特色。文中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登楼所见的景色,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情绪变化的过程。由美景所带来的愉悦到怀远思乡之忧,再到前途渺茫的苦闷和绝望,情感发展的脉络非常清晰。在这一过程中,景色由白日的明丽,逐渐变化为日暮时的萧条孤寂,与作者感情的发展变化有机地融合为一个整体,景与情相互渲染,相互推进,共同营造了一个多层次的情景相生、和谐统一的艺术境界,大大增强了全文的抒情效果。
善于用典、借典故抒情是本文在艺术上的又一大成功之处。全文多处用典,莫不贴切自如。以孔子在陈、钟仪楚奏、庄舄越吟等典故,形象地说明了不论是圣人还是普通人,不论富贵显达还是贫贱穷困,都会有怀恋乡土的人之常情,从而贴切自然地表达了自己怀念故土的思想感情。而“匏瓜徒悬”、“井渫不食”等典故,则又曲折含蓄地表达了作者感时伤世、怀才不遇的忧愁苦闷情怀。这些典故的运用,巧妙地将现实与历史结合起来,使作者的现实苦闷在往古的历史中找到了回响,因而更显得忧愤深广,极大地增加了文章表达的思想情感的深度和广度。
洛神赋
曹植
曹植(公元192—232年),三国时魏国诗人,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字子建,是曹操与武宣卞皇后所生第三子。卒谥思,故后人称之为“陈王”或“陈思王”。
黄初三年①,余朝京师②,还济洛川③。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④。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⑤,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⑥,言归东藩⑦,背伊阙⑧,越轘辕⑨,经通谷⑩,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尔乃税驾乎蘅皋
,秣驷乎芝田
,容与乎阳林
,流眄乎洛川
。于是精移神骇
,忽焉思散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
:“尔有觌于彼者乎
?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
!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秾纤得中
,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束素
。延颈秀项
,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云髻峨峨
,修眉连娟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明眸善睐
,靥辅承权
。瑰姿艳逸
,仪静体闲
。柔情绰态
,媚于语言。奇服旷世
,骨像应图
。披罗衣之璀璨兮
,珥瑶碧之华琚
。戴金翠之首饰
,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
,曳雾绡之轻裾
。微幽兰之芳蔼兮
,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
。左倚采旄
,右阴桂旗
。攘皓腕于神浒兮
,采湍濑之玄芝
。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愿诚素之先达兮
,解玉珮以要之
。嗟佳人之信修兮
,羌习礼而明诗
。抗琼珶以和予兮
,指潜渊而为期
。执眷眷之款实兮
,惧斯灵之我欺
。感交甫之弃言兮
,怅犹豫而狐疑
。收和颜而静志兮
,申礼防以自持
。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
,乍阴乍阳
。竦轻躯以鹤立
,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
,步蘅薄而流芳
。超长吟以永慕兮
,声哀厉而弥长
。
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
。或戏清流,或翔神渚
,或采明珠,或拾翠羽
。从南湘之二妃
,携汉滨之游女
。叹瓠瓜之无匹兮
,咏牵牛之独处
。扬轻袿之猗靡兮
,翳修袖以延伫
。体迅飞凫
,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
,若往若还。转盼流精
,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华容婀娜
,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
。冯夷鸣鼓
,女娲清歌
。腾文鱼以惊乘
,鸣玉銮以偕逝
。六龙俨其齐首
,载云车之容裔
。鲸鲵踊而夹毂
,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
,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
。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抗罗袂以掩涕兮
,泪流襟之浪浪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
,献江南之明珰
。虽潜处于太阴
,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
,怅神宵而蔽光
。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
,御轻舟而上溯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
。夜耿耿而不寐
,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
。揽騑辔以抗策
,怅盘桓而不能去
。
【注释】
①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公元220—226年。
②京师:京城,指魏都洛阳。按曹植黄初三年朝京师事不见史载,《文选》李善注以为系四年之误。
③济:渡。洛川:即洛水,源出陕西,东南入河南,经洛阳。
④斯水:指洛川。宓妃:相传为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为神。《离骚》:“我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⑤“感宋玉”句:宋玉有《高唐》、《神女》二赋,皆言与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事。
⑥京域:京都(指洛阳)地区。
⑦言:发语词。东藩:古代天子封建诸侯,如藩篱之卫皇室,因称诸侯国为藩国。(魏志》本传:“(黄初)三年,立为鄄城王。”鄄城(今山东鄄城县)在洛阳东北,故称东藩。
⑧伊阙:山名,即阙塞山、龙门山。《水经注·伊水注》:“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山在洛阳南,曹植东北行,故曰背。
⑨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元和郡县志》:“道路险阻,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曰轘辕。”
⑩通谷:山谷名。华延《洛阳记》:“城南五十里有大谷,旧名通谷。”
陵:登。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南。
殆:通“怠”,懈怠。《商君书·农战》:“农者殆则土地荒。”烦:疲乏。
尔乃:承接连词,犹言“于是就”。税驾:犹停车。税,舍、置。驾,车乘总称。蘅皋:生着杜蘅(香草)的河岸。
秣驷:喂马。驷,一车四马,此泛指驾车之马。芝田:《十洲记》:“钟山在北海,仙家数千万,耕田种芝草。”一说为地名,即河南巩县西南的芝田镇。
容与:悠然安闲貌。阳林:地名,一作“杨林”,因多生杨树而名。
流盼:目光流转顾盼。盼一作“眄”,旁视。
精移神骇:谓神情恍惚。移,变。骇,散。
忽焉:急速貌。
以:而。殊观:所见殊异。
援:以手牵引。御者:车夫。
觌(dí):看见。
无乃:犹言莫非。
翩:鸟疾飞貌,此引申为飘忽摇曳。惊鸿:惊飞的鸿雁。
婉:蜿蜒曲折。此句本宋玉《神女赋》:“婉若游龙乘云翔。”
荣:丰盛。华:华美。二句形容洛神容光焕发,肌体丰盈。
飘飖:动荡不定。回:旋转。
皎:洁白光亮。
迫:靠近。灼:鲜明灿烂。芙蓉:一作“芙蕖”,荷花。渌(lù):水清貌。
秾:花木繁盛。此指人体丰腴。纤:细小。此指人体苗条。
修:长。度:标准。此句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之意。
素:白细丝织品。句本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延、秀:均指长。项:后颈。
皓:洁白。句本司马相如《美人赋》。
铅华:粉。古代烧铅成粉,故称铅华。弗御:不施。御,进。
云髻:发髻如云。峨峨:高耸貌。
连娟:又作“联娟”,微曲貌。
朗:明润。鲜:光洁。
眸:目瞳子。睐:顾盼。
靥(yè)辅:一作“辅靥”,即今所谓酒窝。权:颧骨。《淮南子·说林》:“靥辅在颊则好。”
瑰:同瓌,奇妙。宋玉《神女赋》:“瓌姿玮态。”艳逸:艳丽飘逸。
仪:仪态。闲:娴雅。宋玉《神女赋》:“志解泰而体闲。”
绰:宽缓。
奇服:奇丽的服饰。屈原《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旷世:犹言举世无匹。旷,空。
骨像:骨格形貌。应图:指与画中人相当。
璀璨:鲜明貌。一说为衣动声。
珥:珠玉耳饰。此用作动词,作佩戴解。瑶碧:美玉。华琚:刻有花纹的佩玉。
翠:翡翠。首饰:指钗簪一类饰物。
践:穿,着。远游:鞋名。繁钦《定情诗》:“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文履:饰有花纹图案的鞋。刘桢《鲁都赋》:“纤纤丝履,灿烂鲜新;表以文组,缀以朱蠙。”疑即咏此。
曳:拖。雾绡:轻薄如雾的绡。绡:生丝。裾:裙边。
微:隐。芳蔼:芳香浓郁。
踟蹰:徘徊。隅:角。
纵体:轻举貌。遨:游。
采旄:采旗。旄,旗竿上旄牛尾饰物。
桂旗:以桂木为竿之旗。屈原《九歌·山鬼》:“辛夷车兮结桂旗。”
攘:此指揎袖伸出。神浒:为神所游之水边地。浒,水边泽畔。
湍濑:石上急流。玄芝:黑芝草。《抱朴子·仙药》:“芝生于海隅名山及岛屿之涯……黑者如泽漆。”
振荡:形容心动荡不安。怡:悦。
微波:一说指目光,亦通。
诚素:真诚的情意。素,同愫。
要(yāo):同邀,约请。
信修:确实美好。张衡《思玄赋》:“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贞节。”
羌:发语词。习礼:懂得礼法。明诗:善于言辞。
抗:举起。琼珶:美玉。和:应答。
潜渊:深渊,指洛神所居之地。期:会。
眷眷:通“睠睠”,依恋貌。款实:诚实。
斯灵:此神,指宓妃。我欺:即欺我。
交甫:郑交甫。《神仙传》:“切仙一出,游于江滨,逢郑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弃言:背弃信言。
狐疑:疑虑不定。相传狐性多疑,渡水时且听且过,因称狐疑。
收和颜:收敛笑容。静志:镇定情志。
申:施展。礼防:《礼记·坊记》:“夫礼坊民所淫……故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恐男女无别也。”坊与防通。防,障。自持:自我约束。
徙倚:犹低回。
神光:围绕于神四周的光芒。
乍阴乍阳:忽暗忽明。此承上句而言,离则阴,合则阳。
竦(sǒng):耸。鹤立:形容身躯轻盈飘举,如鹤之立。
椒途:涂有椒泥的道路。椒,花椒,有浓香。
蘅薄:杜蘅丛生地。
超:惆怅。永慕:长久思慕。
厉:疾。弥:久。
杂沓:众多貌。
命俦啸侣:犹呼朋唤友。俦,伙伴、同类。
渚:水中高地。
翠羽:翠鸟的羽毛。古人多用以为饰。
南湘之二妃:指娥皇和女英。据刘向《列女传》载,尧以长女娥皇和次女女英嫁舜,后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死江湘间,为湘水之神。
汉滨之游女:汉水之神。《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薛君《韩诗章句》:“游女,汉神也。”
瓠瓜:星名,又名天鸡,在河鼓星东。无匹:无偶。阮瑀《止欲赋》:“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
牵牛:星名,又名天鼓,与织女星各处河鼓之旁。相传每年七月七日乃得一会。
袿:今作褂。刘熙《释名》:“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猗靡:随风飘动貌。
翳:遮蔽。延伫:久立。
凫:野鸭。
陵:踏。尘:指细微四散的水沫。
难期:难料。
盼:《文选》作“眄”,斜视。流精:形容目光流转而有光彩。
幽兰:形容气息香馨如兰。
婀娜:轻盈柔美貌。
屏翳:传说中的众神之一,司职说法不一,或以为是云师(《吕氏春秋》),或以为是雷师(韦昭),或以为是雨师(《山海经》、王逸等)。而曹植认为是风神,其《诘洛文》云“河伯典泽,屏翳司风”。
川后:旧说即河伯,似有误,俟考。
冯夷:河伯名。《青令传》:“河伯,华阴潼乡人也,姓冯名夷。”又《楚辞》王逸注引《抱朴子·释鬼》:“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
女娲:传说中的女神,《世本》谓其始作笙簧,故此曰“女娲清歌”。
文鱼《山海经·西山经》:“秦器之山,濩水出焉……是多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惊:当从《文选》作“警”。《文选》李善注:“警,戒也。文鱼有翅能飞,故使警乘。”
玉銮:鸾鸟形玉制车铃,动则发声。偕逝:俱往。
六龙:相传神出游多驾六龙。俨:矜持庄重貌。齐首:谓六龙齐头并进。
云车:相传神以云为车。《博物志》:“汉武帝好道,七月七日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车来。”容裔:舒缓安详貌。
鲸鲵(ní):即鲸鱼。水栖哺乳动物,雄曰鲸,雌曰鲵。毂(gú):车轮中用以贯轴的圆木。此指车。
为卫:作为护卫。
沚:水中小块陆地。
纡:回。素领:白皙的颈项。清扬:形容女性清秀的眉目。扬一作“阳”。《诗·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阳婉兮。”
交接:结交往来。
莫当:无匹,无偶。《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注:“当,对偶也。”
抗:举。袂:袖。曹植《叙愁赋》:“扬罗袖而掩涕”,与此句同意。
浪浪:水流不断貌。
效爱:致爱慕之意。
明珰:以明月珠作的耳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耳著明月珰。”
太阴:众神所居之处,与上文“潜渊”义近。
不悟:不知。舍:止。
宵:通“消”,消失。一作“霄”。蔽光:隐去光彩。
背下:离开低地。陵高:登上高处。
灵体:指洛神。
上溯:逆流而上。
绵绵:连续不断貌。
耿耿:心绪不安貌。
东路:回归东藩之路。
騑:车旁之马。古代驾车称辕外之马为騑或骖,此泛指驾车之马。辔:马缰绳。抗策:犹举鞭。
盘桓:徘徊不进貌。
【赏析】
这是曹植所写的一篇脍炙人口的抒情小赋。它借助人神恋爱的神话传说,曲折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的身世之悲。
曹植一生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却无端受到其兄魏文帝曹丕的猜忌,因此常有明珠暗投,无人赏识的悲哀。这种感受,再加上一生辛苦漂泊,身如转蓬,更使他深切感受到生命的孤苦凄凉。因此,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知音的渴望,便成为他在这篇美丽的人神恋爱故事中曲折传达的一个主题。在这篇赋中,曹植着意刻画了河神宓妃艳丽、美好的绰约风姿,描摹了女神对自己的柔情相约,以及离别时的深情留恋。在这个两情相悦的理想境界中,作者充分表达了自己喜获知音的欢娱,使自己长期孤寂的灵魂暂时得到一丝慰藉。但是“人神道殊”的悲惨结局,最终又将作者从这种虚幻的境界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因而在赋的结尾部分,我们能够感到作者对现实世界深深的绝望,以及他内心深处的不屈和挣扎。整篇赋借虚构的神话故事曲折隐微地抒写个人的苦闷伤心怀抱,措辞幽微,寄托深远,读之令人凄然泪下。
《洛神赋》充分显示了曹植过人的文学才华。赋中讲述了一个神奇虚幻的故事,创造出一个瑰丽奇异、扑朔迷离的艺术世界,散发出浓郁的浪漫情调。作者赋予这一神奇的故事以真切深挚的情感,细致地刻画出恋爱双方顾盼、依恋之态,以及离别时的悲怆、凄切之情,生动地演绎了一个悲欢离合的悲剧故事,具有强烈的艺术震撼力。作者对洛神的刻画,从其风姿、神态、服饰、动作、情感各方面次第落笔,无不惟妙惟肖,独具风韵,尤其见出艺术功力。全文语言华丽优美,多用比兴,结构流转自如,声韵婉转飞扬,达到了近乎完美的艺术境界。
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①,瓶无储粟②,生生所资③,未见其术④。亲故多劝余为长吏⑤,脱然有怀⑥,求之靡途⑦。会有四方之事⑧,诸侯以惠爱为德⑨,家叔以余贫苦⑩,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
,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何则?质性自然
,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尝从人事
,皆口腹自役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
,当敛裳宵逝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
,情在骏奔
,自免去职。仲秋至冬
,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
,载欣载奔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
,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倚南窗以寄傲
,审容膝之易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长关。策扶老以流憩
,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
,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
,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或命巾车
,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
,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
,感吾生之行休
。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曷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
,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
,乐乎天命复奚疑!
【注释】
①幼稚:指孩童。
②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瓮之类。
③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
④术:方法。
⑤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指小官。
⑥脱然:犹言豁然。有怀:有做官的念头。
⑦靡途:没有门路。
⑧四方之事:指出使外地的事情。
⑨诸侯:指州郡长官。
⑩家叔:指陶夔,曾任太常卿。
风波:指军阀混战。
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
眷然:依恋的样子。归欤之情:回去的心情。语本《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人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质性:本性。
违己:违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
从人事:从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口腹自役: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而驱使自己。
一稔(rěn):公田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
敛裳:收拾行装。
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县。
骏奔:急着前去奔丧。
仲秋:农历八月。
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公元405年)。
胡:何,为什么。
以心为形役:让心志被形体所驱使。
“悟已往”二句:语本《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谏:止,挽救。来者:指未来的事情。追:来得及弥补。
遥遥:漂荡。颺(yáng):飘扬。形容船驶行轻快。
瞻:望见。衡宇:犹衡门。横木为门,形容房屋简陋。
载:语助词,有“且”、“乃”的意思。
三径:汉代蒋诩隐居后,在屋前竹下开了三条小路,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交往。
眄(miàn):斜视。柯:树枝。
寄傲:寄托傲世的情绪。
审:明白,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狭小,仅能容膝。
策:拄着。扶老:手杖。流:周游。
矫首:抬头。遐(xiá)观:远望。
岫(xiù):山峰。
景:日光。翳(yì)翳:阴暗的样子。
言:语助词。焉求:何求。
畴(chóu):田地。
巾车:有篷幕的车子。
窈窕(yǎo tiǎo):幽深的样子。
善:羡慕。
行休:将要终止。指死亡。
已矣乎:犹言算了吧。
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
曷不:何不。委心:随自己的心意。去留:指生死。
遑遑:心神不定的样子。何之:到哪里去。
帝乡:天帝之乡。指仙境。
植杖:把手杖放在旁边。耘(yún):田地里除草。耔(zǐ):在苗根培土。
皋(gāo):水边高地。舒啸:放声长啸。“啸”是撮口发出长而清越的声音。
乘化:随着大自然的运转变化。归尽:归向死亡。
【赏析】
这也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抒情小赋。作者陶渊明,东晋人,我国古代伟大的田园诗人。他本是东晋贵族陶侃的后代,早年曾为了生计而混迹仕途十三年,陆续做过一些地方小官。后来因为忍受不了官场生活对自己身心的束缚,在彭泽县令任上愤而辞官归隐,留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千古佳话。《归去来兮辞》即写于作者辞官归隐之际,表达了他摆脱官场、重获自由的由衷喜悦之情。
文章一开始,陶渊明就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厌弃官场、渴望自由的强烈情感。他首先总结自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官场生活,是“心为形役”,不堪其苦,从而得出了“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感悟,决意弃官归隐,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接着写他摆脱官场的束缚,回归自然之后的轻松愉快,情不自已地发出“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心声。从这里不难看出他对世俗官场的深恶痛绝和与之彻底决裂的坚定态度。接下来纵笔描述归乡的轻松和急切,以及家园的安宁和温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而还乡之初引觞自酌、涉园流观的日常生活,更是在作者笔下显出无尽的安逸和悠闲,传达出他在经历困惑后终于找到人生归宿的惬意和满足。其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两句,既是对自然景物的诗意描绘,也是对自己出仕和归隐经历的绝妙象征,韵味悠然,历来为人称道。在朴素自然、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中,作者体会到了充实和安宁,体会到了万物得时、生生不息的大欢乐。在他看来,虽然人生短暂,“吾生行休”,但只要能够以顺乎自然、乐天知命的态度来对待人生,就能使自己充分领悟生命的真谛,享受灵魂的宁静和愉悦。“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文章在这种彻悟人生、返朴归真的境界中潇洒地结束,作者超凡脱俗的高风逸韵也表露无遗。
文章在结构上流转自然,一气呵成。抒情与议论的转换自然和谐,对往事的沉痛反省和对田园生活的欣悦体验相互映衬并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深化了文章的主题。全文语言朴素、构句精美、音韵和谐、辞意畅达、用典贴切,既有骈文的整饬精练,又有散文的平易流畅,显示了极高的美学价值。欧阳修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此文为后世所称赏,于此可见一斑。
(三)唐宋明清散文名篇赏析
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骆宾王
骆宾王(约公元640—684年),姓骆,字观光,名宾王,婺州义乌人(今浙江义乌)人,唐朝初期的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
伪临朝武氏者①,人非温顺,地实寒微②。昔充太宗下陈③,尝以更衣入侍④。洎乎晚节⑤,秽乱春宫⑥。密隐先帝之私⑦,阴图后庭之嬖⑧。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⑨;掩袖工谗⑩,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
,陷吾君于聚麀
。加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
,残害忠良
,杀姊屠兄
,弑君鸩母
。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
;贼之宗盟
,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
,朱虚侯之已亡
。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
;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遗训
,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
,良有以也
;桓君山之流涕
,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
,爰举义旗
,誓清妖孽。南连百越
,北尽三河
,铁骑成群,玉轴相接
。海陵红粟
,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
,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
,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
,或膺重寄于爪牙
,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傥能转祸为福
,送往事居
,共立勤王之勋
,无废旧君之命
,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若其眷恋穷城
,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
,必贻后至之诛
。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注释】
①伪:指非法的,表示不为正统所承认的意思。临朝:莅临朝廷掌握政权。
②地:指家庭、家族的社会地位。
③下陈:古人宾主相互馈赠礼物,陈列在堂下,称为“下陈”。因而,古代统治者充实于府库、内宫的财物、妾婢,亦称“下陈”。这里指武则天曾充当过唐太宗的才人。
④更衣:换衣。古人在宴会中常以此作为离席休息或入厕的托言。《汉书》记载:歌女卫子夫乘汉武帝更衣时入侍而得宠幸。这里借以说明武则天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唐太宗的宠幸。
⑤洎(jì):及,到。晚节:后来。
⑥春宫:亦称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后人常借指太子。
⑦私:宠幸。
⑧嬖(bì):宠爱。
⑨蛾眉:原以蚕蛾的触须比喻女子修长而美丽的眉毛,这里借指美女。
⑩掩袖工谗:说武则天善于进谗害人。《战国策》记载:楚王夫人郑袖对楚王所爱美女说:“楚王喜欢你的美貌,但讨厌你的鼻子,以后见到楚王,要掩住你的鼻子。”美女照办,楚王因而发怒,割去美女的鼻子。这里借此暗指武则天曾偷偷窒息亲生女儿,而嫁祸于王皇后,使皇后失宠的事(见《新唐书·后妃传》)。
狐媚:唐代迷信狐仙,认为狐狸能迷惑害人,所以称用手段迷人为狐媚。
元后:正宫皇后。翚翟(huīdí):用美丽鸟羽织成的衣服,指皇后的礼服。翚,五彩雉鸡。翟,长尾山鸡。
聚麀(yōu):多匹牡鹿共有一匹牝鹿。麀,母鹿。语出《礼记·曲礼上》:“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这句意谓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姬妾,现在当上高宗的皇后,使高宗乱伦。
虺蜴(huǐyì):指毒物。虺,毒蛇。蜴,蜥蜴,古人以为有毒。
狎:亲近。邪僻:指不正派的人。
忠良:指因反对武后而先后被杀的长孙无忌、上官仪、褚遂亮等大臣。
杀姊屠兄:据《旧唐书·外戚传》记载:武则天被册立为皇后之后,陆续杀死侄儿武惟良、武怀远和姊女贺兰氏。兄武元庆、武元爽也被贬谪而死。
弑君鸩(zhèn振)母:谋杀君王、毒死母亲。其实史书中并无武后谋杀唐高宗和毒死母亲的记载。弑,臣下杀死君王。鸩,传说中的一种鸟,用其羽毛浸酒能毒死人。
窥窃神器:阴谋取得帝位。神器,指皇位。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指唐高宗死后,中宗李显继位,旋被武后废为庐陵王,改立睿宗李旦为帝,但实际上是被幽禁起来(事见《新唐书·后妃传》)。二句为下文“六尺之孤何在”张本。
宗盟:家属和党羽。
霍子孟:名霍光,西汉大臣,受汉武帝遗诏,辅助幼主汉昭帝;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继位,荒嬉无道,霍光又废刘贺,更立宣帝,是安定西汉王朝的重臣(事见《汉书·霍光传》)。作:兴起。
朱虚侯:汉高祖子齐惠王肥的次子,名刘章,封朱虚侯。高祖死后,吕后专政,重用吕氏,危及刘氏天下,刘章与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合谋,诛灭吕氏,拥立文帝,稳定了西汉王朝(事见《汉书·高五王传》)。
“燕啄皇孙”二句:《汉书·五行志》记载:汉成帝时有童谣说“燕飞来,啄皇孙”。后赵飞燕入宫为皇后,因无子而妬杀了许多皇子,汉成帝因此无后嗣。不久,王莽篡政,西汉灭亡。这里借汉朝故事,指斥武则天先后废杀太子李忠、李弘、李贤,致使唐室倾危。祚,指皇位,国统。
“龙漦(lí)帝后”二句: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当夏王朝衰落时,有两条神龙降临宫庭中,夏帝把龙的唾涎用木盒藏起来,到周厉王时,木盒开启,龙漦溢出,化为玄鼋流入后宫,一宫女感而有孕,生褒姒。后幽王为其所惑,废太子,西周终于灭亡。漦,涎沫。
冢子:嫡长子。
先帝:指刚死去的唐高宗。
宋微子:微子名启,是殷纣王的庶兄,被封于宋,所以称“宋微子”。殷亡后,微子去朝见周王,路过荒废了的殷旧都,作《麦秀歌》来寄托自己亡国的悲哀(见《尚书大传》)。这里是李敬业的自喻。
良:确实、真的。以:缘因。
桓君山:东汉人,名谭,光武帝时为给事中,因反对当时盛行的谶纬神学,而被贬为六安县丞,忧郁而死(事见《后汉书·桓谭传》)。
社稷:原为帝王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后借指国家。
宇内:天下。推心:指人心所推重。
爰:于是。
百越:通“百粤”。古代越族有百种,故称“百越”。这里指越人所居的偏远的东南沿海。
三河:洛阳附近河东、河内、河南三郡,是当时政治中心所在的中原之地。
玉轴:战车的美称。
海陵: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泰州市,地在扬州附近,汉代曾在此置粮仓。红粟:米因久藏而发酵变成红色。靡:无,不。
江浦:长江沿岸。浦,水边的平地。黄旗:指王者之旗。
班声:马嘶鸣声。
喑(yīn):呜。叱咤(zhà):发怒时的喝叫声。
公等:诸位。家传汉爵:拥有世代传袭的爵位。汉初曾大封功臣以爵位,可世代传下去,所以称“汉爵”。
地协周亲:指身份地位都是皇家的宗室或姻亲。协,相配,相合。周亲,至亲。
膺(应):承受。爪牙:喻武将。
顾命:君王临死时的遗命。宣室:汉宫中有宣室殿,是皇帝斋戒的地方,汉文帝曾在此召见并咨问贾谊,后借指皇帝郑重召问大臣之处。
一抔(póu)之土:语出《史记·张释之传》:“假令愚民取长陵(汉高祖陵)一抔土,陛下将何法以加之乎?”这里借指皇帝的陵墓。六尺之孤:指继承皇位的新君。安在:有本作“何托”。参阅前注
。
傥:通“倘”,倘若,或者。
送往事居:送走死去的,侍奉在生的。往,死者,指高宗。居,在生者,指中宗。
勤王:指臣下起兵救援王室。
旧君:指已死的皇帝,一作“大君”,义近。
“同指山河”二句:语出《史记》,汉初大封功臣,誓词云:“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这里意为有功者授予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山河为誓。
穷城:指孤立无援的城邑。
昧:不分明。幾(jī):迹象。
贻(yí):遗下,留下。后至之诛:意思说迟疑不响应,一定要加以惩治。语见《周礼·大司马》,原句为“比军众,诛后至者。”
【赏析】
这篇著名的檄文,又简称《讨武曌檄》。文章写于唐睿宗光宅元年,当时武则天以母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专断跋扈,擅行废立,严重危及李唐的天下,引起一部分宗室和元老大臣的强烈不满。李敬业趁机起兵,声讨武氏,骆宾王当时正在李敬业幕中,遂受命而作此文,其核心目的是要以君臣大义来倡率天下,声讨罪逆,从而维护李唐王朝的正统地位。文中历数武氏的种种罪恶,虽不尽是事实,但也基本上反映了武则天的为人特征。
檄文是军事行动中声讨敌方罪行的一种文体,刘勰曾指出这种文体要素是“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本文充分体现了这一文体特征。文章一上来便以先声夺人的姿态,劈头历数武则天的种种劣迹丑行,痛斥其残害忠良、弑君鸩母等令人发指的罪恶,揭示其妄图觊觎皇位、篡夺天下的险恶用心,并对朝中大臣微露讥责之意。接着笔锋一转,标举李敬业出身高贵,忠于皇室,其兴师讨逆、志存社稷的正义之举,顺乎天意,合乎人心,加以兵精粮足,军容整肃,兵锋所向,势不可当,必将扫清妖孽,成就匡复之功。最后号召朝廷及天下忠臣义士,认清顺逆存亡之势,从速响应讨逆义举,共立勤王之功。纵观全文,词锋凌厉,义正辞严,声情慷慨,极富煽动性,不愧为檄文中的杰作。
檄文一般采用骈体,讲究声律对仗,束缚较多,不易自由表达感情。但这篇骈文在思想情感的表达上却丝毫不受体式的限制。文章气势咄咄逼人,笔底如挟风雷,爱憎褒贬的情感异常鲜明而强烈,叙事说理,透辟畅达。尤善运用夸张之辞,造成不容辩驳的语言气势,辞采飞扬,语句铿锵,收尾一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更是雄拔健劲,振聋发聩,具有强烈的震撼力。骆宾王不愧是才气纵横的大手笔,本文的成功充分展示了他惊人的艺术才华。
滕王阁序
王勃
王勃(公元649或650—675或676年),初唐文学家,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律县)人,“初唐四杰”之一。他以才及第,又因文而失意,并累及其父,省父途中溺水惊悸而亡。
豫章故郡①,洪都新府②。星分翼轸③,地接衡庐④。襟三江而带五湖⑤,控蛮荆而引瓯越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⑦;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⑧。雄州雾列,俊采星驰⑨。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⑩;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
;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
;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
。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
,纤歌凝而白云遏
。睢园绿竹
,气凌彭泽之樽
;邺水朱华
,光照临川之笔
。四美具,二难并
。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
,目吴会于云间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
,奉宣室以何年
。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所赖君子见机
,达人知命
。老当益壮
,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酌贪泉而觉爽
,处涸辙而犹欢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
;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舍簪笏于百龄
,奉晨昏于万里
。非谢家之宝树
,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
;今兹捧袂,喜托龙门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
【注释】
①豫章:滕王阁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南昌,为汉豫章郡治。
②洪都:汉豫章郡,唐改为洪州,设都督府。
③星分翼轸(zhěn):古人习惯以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称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据《晋书·天文志》,豫章属吴地,吴越扬州当牛斗二星的分野,与翼轸二星相邻。翼、轸,星宿名,属二十八宿。
④衡庐:衡,衡山,此代指衡州(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庐,庐山,此代指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
⑤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江河。五湖:南方大湖的总称。
⑥蛮荆:古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带。瓯越:古越地,即今浙江地区。古东越王建都于东瓯(今浙江省永嘉县)。
⑦物华二句:据《晋书·张华传》,晋初,牛、斗二星之间常有紫气照射,据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命人寻找,果然在丰城(今江西省丰城县,古属豫章郡)牢狱的地下,掘出龙泉、太阿二剑。后这对宝剑入水化为双龙。
⑧徐孺句:据《后汉书·徐稚传》,东汉名士陈蕃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惟徐稚来访时,才设一睡榻,徐稚去后又悬置起来。徐孺,徐孺子的省称。徐孺子名稚,东汉豫章南昌人,当时隐士。
⑨采:通“寀”,官吏。
⑩都督:掌管督察诸州军事的官员,唐代分上、中、下三等。阎公:名未详。棨(qǐ)戟:外有赤黑色缯作套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时用。这里代指仪仗。
宇文新州:复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广东境内)刺史,名未详。襜(chān)帷:车上的帷幕,这里代指车马。
十旬休假:唐制,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假通“暇”,空闲。
腾蛟起凤:《西京杂记》:“董仲舒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又:“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孟学士:名未详。
紫电青霜:《古今注》:“吴大皇帝(孙权)有宝剑六,二曰紫电。”《西京杂记》:“高祖(刘邦)斩白蛇剑,刃上常带霜雪。”王将军:名未详。
三秋:古人称七、八、九月为孟秋、仲秋、季秋,三秋即季秋,九月。
帝子、天人:都指滕王李元婴。
闾阎:里门,这里代指房屋。钟鸣鼎食:古代贵族鸣钟列鼎而食。
舸(gě):《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青雀黄龙:船的装饰形状。轴:通“舳(zhú)”,船尾把舵处,这里代指船只。
彩:虹。彻:通贯。
彭蠡:古大泽名,即今鄱阳湖。
衡阳:今属湖南省,境内有回雁峰,相传秋雁到此就不再南飞,待春而返。
甫:方才。
爽籁:管子参差不齐的排箫。
白云遏:形容音响优美,能驻行云。《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睢(suī)园绿林:睢园,即汉梁孝王菟园。《水经注》:“睢水又东南流,历于竹圃……世人言梁王竹园也。”
彭泽:县名,在今江西湖口县东。陶渊明曾官彭泽县令,世称陶彭泽。樽:酒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有酒盈樽”之句。
邺水:在邺下(今河北省临漳县)。邺下是曹魏兴起的地方。朱华:荷花。曹植《公宴诗》:“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光照句:临川,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抚州市。这里指代谢灵运。谢曾任临川内史,《宋书》本传称他“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指贤主、嘉宾难得。
望长安句:《世说新语·夙惠》:“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吴会: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云间:江苏松江县(古华亭)的古称。《世说新语·排调》:陆云(字士龙)华亭人,未识荀隐,张华使其相互介绍而不作常语,“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
天柱:《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
帝阍(hūn昏):天帝的守门人。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奉宣室句:贾谊迁谪长沙四年后,汉文帝复召他回长安,于宣室中问鬼神之事。宣室,汉未央宫正殿,为皇帝召见大臣议事之处。
冯唐易老:《史记·冯唐列传》:“(冯)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
李广难封:李广,汉武帝时名将,多次与匈奴作战,军功卓著,却始终未获封爵。
屈贾谊句:贾谊在汉文帝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圣主:指汉文帝。
窜梁鸿句:梁鸿,东汉人,因得罪章帝,避居齐鲁、吴中。明时:指章帝时代。
君子见机:《易·系辞下》:“君子见几(机)而作。”
达人知命:《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
老当益壮:《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青云之志:《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
酌贪泉句:据《晋书·吴隐之传》,廉官吴隐之赴广州刺史任,饮贪泉之水,并作诗说:“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伯)夷(叔)齐饮,终当不易心。”贪泉,在广州附近的石门,传说饮此水会贪得无厌。
处涸辙:《庄子·外物》有鲋鱼处涸辙的故事。涸辙比喻困厄的处境。
北海二句:语意本《庄子·逍遥游》。
东隅二句:《后汉书·冯异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隅,日出处,表示早晨。桑榆,日落处,表示傍晚。
孟尝二句:孟尝字伯周,东汉会稽上虞人。曾任合浦太守,以廉洁奉公著称,后因病隐居。桓帝时,虽有人屡次荐举,终不见用。事见《后汉书·孟尝传》。
阮籍二句:阮籍,字嗣宗,晋代名士。《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三尺:指幼小。
无路二句:据《汉书·终军传》,终军字子云,汉代济南人。武帝时出使南越,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时仅二十余岁。等,相同,用作动词。弱冠,古人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称“弱冠”。
投笔:用汉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事见《后汉书·班超传》。慕宗悫(què)句:宗悫字元干,南朝宋南阳人,年少时向叔父自述志向,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事见《宋书·宗悫传》。
簪笏(hù):冠簪、手版。官吏用物,这里代指官职地位。百龄:百年,犹“一生”。
奉晨昏:《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昏定而晨省。”
非谢家句:《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接孟氏句:据说孟轲的母亲为教育儿子而三迁择邻,最后定居于学宫附近。事见刘向《列女传·母仪篇》。
他日二句:《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孔)鲤趋而过庭。(子)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子)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鲤,孔鲤,孔子之子。
捧袂(mèi):举起双袖,表示恭敬的姿势。喜托龙门:《后汉书·李膺传》:“膺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杨意二句: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经蜀人杨得意引荐,方能入朝见汉武帝。又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杨意,杨得意的省称。凌云,指司马相如作《大人赋》。
钟期二句:《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期,钟子期的省称。
兰亭: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附近。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上巳节,王羲之与群贤宴集于此,行修禊礼,祓除不祥。
梓泽:即晋石崇的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
请洒二句:钟嵘《诗品》:“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
【赏析】
这是一篇以骈文形式写成的赠序,简称《滕王阁序》。文章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记叙了作者南行省父途中在洪州参加的一次盛宴,描写了滕王阁的胜景,抒发了作者志向远大却怀才不遇的孤愤之情。文中虽然流露出宿命论的思想,但却没有多少沉沦之意,而是抒发了作者面对人生困厄时“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乐观通达的态度和积极进取的人生品格。
文章在情感的表达上不落俗套,颇有新意。首先,宴会本为乐事,但因“盛地不常,盛筵难再”,常令人乐极生悲,大发人生短暂之悲慨。王勃此文,大体上也是由乐而悲。但作者的悲慨显然与以往文人作品中常见的生命短暂的情感有所不同。“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数句,不仅表现出作者清醒廓大的宇宙意识,境界开阔,富含思辨色彩,而且悲慨之中有通达,感伤之中有超脱。其次,怀才不遇往往是文人作品中常见的主题,王勃此文也不例外,但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上,而是进行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这就启发人们意识到,即使在圣主贤君统治的时期,仍然会有人怀才不遇、遭受冤屈和打击,既然如此,人们似乎就不必为个人的不幸遭际而牢骚满腹、怨天尤人,而应以一种坦然释然的态度去面对。
在艺术上,文章更取得了突出的成就。首先,在结构布局上,全文形式严整,内容虽多,却始终紧紧围绕着题目而展开,层层转进,收放自如,将叙事、写景、议论、抒情完美无间地融为一体,表现出作者杰出的艺术匠心。其次,用典精当,驱遣自如。文中大量的典故,沟通了历史与现实,形成时空交错之感,既巧妙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又极大地丰富了文章的内涵。最后,语言华美流畅,气势奔放,写景状物绘声绘色、生动形象,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其中如“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皆是备受后人推崇的写景名句,而“落霞”一联以其属对工整、流丽生动、境界阔大、色彩富艳、诗意盎然,尤称千古绝唱。其他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下临无地、渔舟唱晚、雁阵惊寒、萍水相逢、老当益壮等许多词语,后世也都成为人们习用的成语。满篇珠玑,文彩富赡,仅就语言一项,本文也堪称奇绝,读来真足以令人赏心悦目,有美不胜收之叹。
毛颖传
韩愈
韩愈(公元768—824年),唐代大文学家,字退之,河阳(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祖籍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谥号“文”,又称韩文公。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学习先秦两汉的散文语言,破骈为散,扩大文言文的表达功能。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师说》等。
毛颖①者,中山②人也。其先明眎③,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④,死为十二神⑤。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⑥。”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孙⑦,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⑧,窃姮娥,骑蟾蜍入月⑨,其后代逐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皴⑩,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
,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
,醢其家
。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
,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
,得天与人文之兆
,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
,衣褐之徒
,缺口而长须
,八窍而趺居
,独取其髦,简牍是资
,天下其同书
。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
,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
,而封诸管城
,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
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
、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上亲决事,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
、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
,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
,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
邪?”对曰:“臣所谓尽心
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
,战国时有毛公、毛遂
。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
。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注释】
①毛颖:指笔。古时笔以兔毫制成,有锋颖,因此借作姓名称毛颖。
②中山:今江苏溧水县东南的独山。相传此山有白兔,其毛制笔最佳。
③明:兔的别名。
④“佐禹”三句: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相配,卯属兔。十二支的卯位在东方,四时中的春也在东方,东方春能生万物,所以有养万物、封卯地之说。
⑤十二神:十二生肖。
⑥吐而生:古代传说,兔生子由口里吐出。
⑦:音nuò。
⑧匿光:藏于阳光之下使人看不见。使物:能役使鬼物。
⑨“窃姮娥”二句:传说后羿从西王母求得不死之药,其妻姮娥(嫦娥)窃而奔月。传说月宫中有蟾蜍和白兔。
⑩皴:兔名,战国时的狡兔。
韩卢:狗名。古代韩国的一种黑色良犬。
宋鹊:狗名,古代宋国的一种白色良犬。
醢:肉酱。此处用作动词。
蒙将军恬:旧说秦国大将蒙恬首先制笔,但实际制笔早已开始。
次:驻扎。
连山:相传夏代的《易经》称作《连山》。筮之:卜筮,用蓍草占卜。
得天与人文之兆:得到上天与人文的预兆。
不角不牙:兔不生角,也无犬齿。
衣褐之徒:褐是粗麻织成的衣服。兔有毛,所以说衣褐之徒。
缺口:兔唇上缺。
八窍:古人认为兔子只有八窍。趺居:盘腿蹲踞。
简牍:在发明纸以前,竹简木板,都是用于书写的。资:依赖。
天下其同书:即“书同文”,指秦始皇统一文字。
章台宫:秦时宫名。
汤沐:沐浴,即洗热水澡。汤:热水。
管城:今河南郑县。
结绳:上古未有文字,用结绳来记事。
九流:指儒、墨、名、法、道、阴阳、纵横、农、杂九家。
浮图:佛家。
中书令:传宣诏命、草拟诏书的官。
衡石自程:每日批阅公文,用衡石计量,日夜有限度,不满不休息。衡,秤杆。石,一百二十斤。
绛人陈玄:陈玄指墨。墨越陈越好。玄,黑色。唐代绛州(今山西绛县)贡墨。
弘农陶泓:陶泓指砚。砚烧土(陶)制成。泓。取其能容水。唐代虢州(弘农郡,今河南灵宝县)贡砚。会稽褚先生:褚先生指纸。纸本是楮木捣烂浸水制成。唐代会稽(今浙江绍兴)贡纸。
免冠谢:脱冠谢罪。冠,笔帽。
老而秃:笔久用而毫毛脱落。
中书:得心应手,书写合宜。
尽心:双关语,言笔心的长毫已经用尽。
毛:古国名,在今陕西扶风。
鲁、卫、毛、聃:指周文王四个儿子的封地。
毛公:名字不详,隐居不仕,后为信陵君门客。毛遂:平原君门客。
“春秋之成”两句:传说孔子作《春秋》,绝笔于获麟。
【赏析】
这是唐代著名古文家韩愈所写的一篇传记文。毛颖并非真人,而是作者给毛笔所起的化名。因而文章记叙毛颖的祖先、出生、才能、性格和仕途经历,实际上就是对毛笔的产生经过、制作方法、社会功用和使用特点的形象化展现。这是一种新颖而独特的写法,由于作者自始到终采用拟人化的手法,通过为人作传的规格、方式、笔法和语言来为毛笔立传,赋予它以人的身世地位和仕途命运,使之具有人的才能、行为、性格和心态,这就使得本来可能枯燥乏味的一篇诠释性说明文,变成了一篇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物传记,从而收到了形象生动、妙趣横生的奇特艺术效果。
但是本文的用意显然并不在于单纯地介绍毛笔。在文中,作者多处采用了语意双关、象征寄托的表现手法,使得毛颖的生平,始终相关着毛笔和文人士子两个方面,表面上像在写毛笔,实际上则是在写人。如说毛笔的制作是“取士髦”、“拔其豪”、“聚其族”、“加束缚”、“赐汤沐”等,显然对应着统治者对文人士子的选拔、集中、控制和礼遇;说毛笔的功能和特点是“无不纂录”、“通于当代之务”、“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等,则又显然关联着文人士子的社会作用和某些习性;说毛颖“日见亲宠任事”、“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日夜常侍”等,显然象征着那些得志士子的腾达受宠;说毛颖“赏不酬劳,以老见疏”,则又显然寄托着作者对文人士子一生遭际的感慨。这些语意象双关、象征寄托之处,使得文中的毛颖实质上成为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缩影和化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篇传记文又带有鲜明的寓言色彩,通过毛颖的生平,隐隐地流露出作者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封建文人士子“南柯梦”式的遭际命运的悲慨与关注,对统治者“刻薄寡恩”嘴脸的揭露与嘲讽。
总而言之,这是一篇十分精彩的寓言性传记文。作品的成功,首先在于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大胆的想象虚构,以及拟人化手法和象征寄托手法的出色运用,使得文章既新颖活泼、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又意在言外,含蕴丰厚,回味无穷。此外,作品熔毛笔知识、仕途写照、史实掌故、神话传说于一炉,见识广博,内容丰富,既事事有出处、力求质实,又善于灵活变通、想象虚构,充分体现了韩愈散文既严谨又恣肆、既扎实又空灵的风采。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柳宗元(公元773—819年),字子厚,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祖籍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西文学村柳家巷),后迁长安(今陕西西安)。与韩愈共同倡导古文运动,并称“韩柳”。因为他是河东人,终于柳州刺史任上,所以人称柳河东或柳柳州。有《柳河东集》。
郭橐驼①,不知始何名。病偻②,隆然伏行③,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④,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⑤。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⑥,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⑦,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⑧,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⑨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⑩,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
,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
,督尔获;早缫而绪
,早织而缕
;字而幼孩
,遂而鸡豚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缀饔飧以劳吏者
,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
。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注释】
①橐(tuó)驼:骆驼。
②偻(lǚ):脊背弯曲,驼背。
③隆然:高高突起的样子。
④为观游: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
⑤蕃:繁多。
⑥孳(zī):生长得快。
⑦莳(shì):移栽。
⑧土易:换了新土。
⑨离:丧失。
⑩官理:为官治民。唐人避高宗名讳,改“治”为“理”。
长(zhǎng)人者:指治理人民的官长。
怜:爱。
勖(xù):勉励。
缫(sāo):煮茧抽丝。而:通“尔”,你。
缕:线,这里指纺线织布。
字:养育。
遂:长,喂大。豚(tún):小猪。
飧(sūn):晚饭。饔(yōng):早饭。
病:困苦。
【赏析】
这也是一篇借为人物立传的形式生发议论的寓言性传记文。作者柳宗元,曾写下大量脍炙人口的寓言作品,本文即是他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文章通过对郭橐驼其人其事的记述,揭露了当时统治者“好烦其令”的社会弊端,阐发了作者“养民”治国的进步思想。
寓言在表现手法上的基本特点是以小见大,通过小故事的讲述来说明深刻的道理,在说理时,则又常常采用言在此而意在彼、彼与此相类比的手法。本文在写作手法上也是如此。从郭橐驼种树讲起,最后引出的竟是如何养民的大问题。可谓落笔于小,着眼于大,深得小中见大之妙。而在说明如何养民这一大问题时,又处处采用类比手法:用种树者类比统治者,用树类比百姓,用种树类比养民,用种树要“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类比养民要“顺民之天以致民之性”,用种树要“其莳也若子”类比做官要爱民如子,用种树要“其置也若弃”类比治国要让百姓休养生息,用“他植者”种树“爱之太殷,忧之太勤”类比“长人者好烦其令”……如此层层类比,环环相应,通过如何种树这件小事,便把如何养民治国的道理说得清楚明白、详尽透辟。
除此之外,文章在阐述种树的道理时,则采用对比的手法。郭橐驼种树和“他植者”种树,在原理、态度、方法和结果诸方面都形成了鲜明对比。通过这一系列对比,将种树过程中的是与非、对与错、利与弊、得与失等都揭示得十分清晰。
在材料的剪裁和安排上,本文也颇具艺术匠心。如在写“他植者”种树的两种错误态度时,作者将重点放在“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方面,而关于态度马虎方面则一笔带过。这显然是为了服务于本文的主旨,即揭示“长人者好烦其令”的社会弊端的需要,体现了作者善于围绕文章中心选材,行文详略得当、轻重分明、脉络前后照应贯通的艺术特点。
最后,文章的语言质朴生动,峻爽雅洁,也颇能体现柳文一贯的独特语言风格。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王禹偁
王禹偁(公元954—1001年),宋代诗人、散文家,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省巨野县)人。晚年被贬于黄州,世称王黄州。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①,竹工破之,刳②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③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④西北隅,雉堞圮毁⑤,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⑥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⑦。幽阒辽敻⑧,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⑨,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披鹤氅⑩,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清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彼齐云、落星
,高则高矣;井幹、丽谯
,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
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
,自翰林出滁
上,丙申移广陵
,丁酉又入西掖
,戊戌岁除日
,有齐安
之命,己亥
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注释】
①椽(chuán):房椽。
②刳:挖空。
③比屋:家家户户。
④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
⑤雉堞:城上的矮墙,呈凹凸型,又称女墙。圮毁:塌毁。
⑥月波楼:楼名,在黄冈城西北,王禹偁修。
⑦挹:汲取。濑:从沙滩上流过的水。
⑧阒:寂静。敻:遥远。
⑨投壶:古代宴会上的一种游戏。
⑩鹤氅:用鸟羽毛做成的披风。
华阳巾:道士所戴的头巾。
齐云:楼名,在江苏吴县,相传为五代韩浦建造。落星:楼名,在南京东北,三国时吴国孙权建造。
井幹:楼名,在长安,汉武帝刘彻建造。丽谯:楼名,三国时曹操建造。
骚人:诗人。
稔:庄稼成熟。谷一年一熟,故一稔即一年。
至道:宋太宗年号。乙未:至道元年(公元995年)。
滁:即滁州,今安徽滁县。
丙申:至道二年(公元996年)。广陵:扬州。
丁酉:至道三年(公元997年)。西掖:中书省的别称。
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公元998年)。除日:除夕。
齐安:即黄州。
己亥:咸平二年(公元999年)。
【赏析】
本文是北宋古文运动的先驱王禹偁的代表作。宋真宗咸平二年,王禹偁被贬为黄州刺史,本文即写于其时。文章虽以竹楼为题,实际上却通过写楼来写人,用竹楼周围的四时胜景来抒写自己的旷达情怀,用饮酒烹茶、送夕阳、迎素月的楼内生活来抒写自己的清白之志,用竹瓦易朽但不及人事播迁之速来抒写自己屡遭贬谪、身如飘蓬的际遇感慨,用竹楼的简陋清贫与帝王殿堂的豪华奢靡相对比,来抒写自己嗤鄙富贵、安贫乐道的坚贞气节。凡此等等,无不巧妙地将自己的谪居生活、志趣追求、人生品格等与竹楼的建筑特点及周围的四时景物融为一体,使人与楼、情与景相互辉映,极具审美价值,读来引人入胜。
在写作手法上,文章特别善于捕捉视听形象,描写竹楼的诗意环境,并以此烘托出一个性格鲜明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写竹楼的位置及其四围远景时说:“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突出的是视觉效果。而写楼内的生活情趣时,一口气列举听雨声、听雪、鼓琴、咏诗、围棋、投壶之趣,则又纯是听觉之趣。视觉之趣在一静字,听觉之趣在一动字。动静相衬,视听结合,这就将作者的生活与楼的四时环境交织起来,浑然一体,构成一幅令人神往的生活图画。在这样诗情画意的环境中,作者的生活情况是“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是看“风帆沙鸟,烟云竹树”,是“送夕阳,迎素月”,宁静淡泊,闲适自安,其高雅绝俗的情趣和风流坦荡的胸怀,不着一字,即已跃然纸上。
秋声赋
欧阳修
欧阳修(公元1007—1072年),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
欧阳子①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②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③,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④,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⑤,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⑥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⑦!此秋声也,胡为⑧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⑨,烟霏云敛⑩;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
,砭
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
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
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
;又兵象也,于行用金
;是谓天地之义气
,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
,夷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
,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
,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
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
,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注释】
①欧阳子:欧阳修自称。
②悚然:惊惧的样子。
③淅沥:细雨声。萧飒(sà):风声。
④(cōng)铮铮:金属撞击声。
⑤衔枚疾走:衔枚,古代行军时常令士兵口中衔枚,防止喧哗。枚,一种形似筷子的小棒,两端有带可系在颈上。
⑥明河:即银河。
⑦噫嘻悲哉:噫嘻,叹息声。悲哉,出自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⑧胡为:何为,即“为何”。
⑨惨淡:指秋天草木枯黄,阴暗无色。
⑩烟霏云敛:烟霏,烟气。敛,消失。
日晶:阳光灿烂。
慄冽:寒冷的样子。
砭(biān):针刺。
缛(rù):繁密。
拂:挨,触。之:指秋气。草拂之:即绿草一接触到秋气。
余烈:余威。
夫秋,刑官也:掌管刑法、狱讼的司寇,周朝称为秋官。审决死囚也在秋天。
于时为阴:时,指一年四季。阴,古时以阴阳配四时,春夏属阳,秋冬属阴。
又兵象也,于行为金:兵象,用兵的象征,古代征伐多在秋天,故言。于行为金,古人认为四季变化是五行相生的结果,秋天在五行中属金。五行,指金、木、水、火、土。
义气:义气也是杀气。《吕氏春秋·仲秋》:“杀气侵盛,阳气日垂。”《礼记·乡饮酒义》:“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
商声主西方之音:商声,宫、商、角、徵、羽五声之一。五声与四时相配,商声属秋,与四方相配,商声属西方。
夷则为七月之律:夷则,古时十二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之一。古人将十二律配十二个月,夷则为七月。
商,伤也:商、伤音义同。这是对上句意思的引申。
夷,戮也:《太平御览》卷二十四引《释名》:“七月谓之夷则,何?夷者,伤也。则者,法也。言万物始伤被刑法也。”
必摇其精:必定损伤精气。
渥然丹者:红润有光,喻年轻。
黟然:黑貌,形容乌黑的头发。星星:鬓发花白。
戕贼:伤害。
【赏析】
这是一篇体物言志的文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当时欧阳修已经五十三岁,虽然在朝任官,位居显要,但是几十年宦海沉浮的风霜磨砺,已使他失去少年时雄姿英发的风貌和气概,对人生世事有了更多的体味和感慨。这篇《秋声赋》即是作者感物伤怀、抒写个人生命体验的一篇佳作。文章通过秋声、秋色的描绘,着力揭示秋天对自然草木“摧败零落”的力量,并由草木之秋联想到人生之秋,从而引发对人生易老、世路多艰的深沉感叹。文末“亦何恨乎秋声”等语,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在彻悟生老病死、盛衰荣枯的生命规律后的超脱和自慰,但主要还是抒写对这一自然规律无法抗拒的痛心和无奈。因而全文的情感基调是悲慨凄凉、悱恻动人。
文章善于寓抽象的情感于鲜明独特的艺术形象,对秋声的出色描绘尤显得极富才情。作者先用风雨、波涛、金铁、军马四种事物作喻,接着又从色、容、气、意四个方面对其进行仔细描摹,把无形的秋声写得有声有色、有意有形,从而将一个独特的“秋声”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它个性鲜明,情感丰富,性格多变,时而文静,时而暴怒;时而“凄凄切切”,淅沥萧飒,时而奔腾澎湃,呼号愤发;其色苍凉,其容清明,其气凛冽,其意萧条。在作者的笔下,它的形象既悲又美,令人叫绝。
文章结构流转自如,层次分明。全文以秋声起,以虫声止,首尾以写景相呼应,由听秋声、状秋声,到议秋声、叹秋声,有描写、有议论、有抒情,既层次井然,手法多变,又浑然一体,相互交融。在形式上,则又能将骈文句式与散文句法糅为一体,骈散相间,灵活洒脱,情韵优美,音节和谐。作品文彩飞扬,笔力雄健,可谓是描写秋声的千古绝唱。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王安石(公元1021—1086年),字介甫,晚号半山,小字獾郎,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抚州临川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①。嗟乎!孟尝君特②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③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④而制秦,尚⑤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⑥。
【注释】
①卒:最终。赖其力:孟尝君在秦时,秦昭王要杀他,孟尝君的一个门客扮狗夜入秦宫,偷得原来已经献给秦昭王的狐白裘,送给秦昭王的宠姬,借其力而得释。逃离秦国途中,夜半过函谷关,又靠一个门客学鸡叫,骗得守关人开关放行,才幸免被昭王追兵抓获。
②特:只是。
③擅:据有。
④南面:国君坐北朝南,此指使秦国服从齐国。
⑤尚:还。
⑥“此士”句:这便是为什么士不投奔他的缘故,意为孟尝君门客虽多,没有一个能够称得上是真正的士。
【赏析】
这是一篇短小精悍、见解新颖的读史札记。孟尝君素来以“善得士”而著称,本文却一反前人之说,指出孟尝君所养之士皆鸡鸣狗盗之徒,根本不能算得士。观点新颖,见解独特,且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处处表现出作者的真知灼见,与那些专为标新立异而故作耸人听闻之论的一般翻案文章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一篇读史札记,本文历来为人称道,其持久不衰的魅力不仅来自于与众不同的见解,还来自于文章精警峭拔的语言风格和高超的论辩技巧。全文不足九十字,却写得吞吐抑扬,波澜起伏,极尽曲折变化之妙。文章一上来便揭出世俗观点:“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接着即以凌厉的笔势从各个方面痛加批驳。先从正面指出孟尝君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再从反面推论,假设其真能“得一士”,则“擅齐之强”,足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最后又返回正面,以一句简短的结论指出其不能得士的原因:“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全文不过四句,却每句一层意思,每层一个转折,层层推进,步步紧逼,论析深刻,逻辑谨严,笔力劲健,气势逼人。清人沈德潜曾评此文说:“语语转,笔笔紧,千秋绝调。”该评深得其妙,可谓不易之论。
前赤壁赋①
苏轼
壬戌②之秋,七月既望③,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④来,水波不兴⑤。举酒属⑥客,诵明月之诗⑦,歌窈窕之章⑧。少焉⑨,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⑩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化
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
兮兰桨,击空明
兮泝流光。渺渺
兮予怀,望美人
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
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
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不绝如缕
。舞幽壑之潜蛟
,泣孤舟之嫠妇
。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
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〇29”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
,东望武昌
,山川相缪
,郁
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
,舳舻
千里,旌旗蔽空,酾
酒临江,横槊
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
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
,举匏尊
以相属;寄
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
,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
得,托遗响于悲风
。”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
,杯盘狼藉
。相与枕藉
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这篇散文是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所作。因后来还写过一篇同题的赋,故称此篇为《前赤壁赋》,十月十五日写的那篇为《后赤壁赋》。赤壁:实为黄州赤鼻矶,并不是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旧址,当地人因音近亦称之为赤壁,苏轼知道这一点,将错就错,借景以抒发自己的情怀。
②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岁次壬戌。
③既望: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为“既望”。
④徐:舒缓地。
⑤兴:起,作。
⑥属(zhǔ):倾注,引申为劝酒。
⑦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详见下注。
⑧窈窕之章:《月出》诗首章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同“窈窕”。
⑨少焉:一会儿。
⑩斗牛:星座名,即斗宿(南斗)、牛宿。
白露:白茫茫的水气。横江:笼罩江面。
此二句意谓: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纵:任凭。一苇:比喻极小的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凌:越过。万顷:形容江面极为宽阔。
冯虚御风:乘风腾空而遨游。冯:通“凭”。虚:太空。御:驾御。
遗世独立:出离尘世,超然独立。
羽化:道教把成仙叫作“羽化”,认为成仙后能够飞升。登仙:登上仙境。
扣舷:敲打着船边,指打节拍。
桂棹(zhào)兰桨:用兰、桂香木制成的船桨。
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溯:同“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闪动的月光。
渺渺:悠远的样子。
美人:比喻内心思慕的贤人。
倚歌:按照歌曲的声调节拍。
怨:哀怨。慕:眷恋。
馀音:尾声。袅袅:形容声音婉转悠长。
缕:细丝。
幽壑:深谷,这里指深渊。此句意谓:潜藏在深渊里的蛟龙为之起舞。
嫠(lí)妇:孤居的妇女。白居易《琵琶行》写孤居的商人妻云:“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里化用其事。
愀(qiǎo)然:忧愁变色。
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
何为其然也:箫声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
所引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
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
武昌:今湖北鄂城县。
缪:通“缭”(liǎo),环绕。
郁:茂盛的样子。
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吴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击溃曹操号称八十万的大军。周郎:周瑜二十四岁为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
以上三句指建安十三年刘琮率众向曹操投降,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方:当。荆州:辖南阳、江夏、长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带。江陵:当时的荆州首府,今湖北县名。
舳舻(zhúlú):战船前后相接。
酾(shī)酒:斟酒。
横槊(shuò):横执长矛。
侣:伴侣,这里用作动词。麋(mí):鹿的一种。
扁(piān)舟:小舟。
匏尊:酒葫芦。
寄:寓托。蜉蝣:一种朝生暮死的昆虫。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暂。
渺:小。沧海:大海。此句比喻人类在天地之间极为渺小。
须臾:片刻,时间极短。
长终:至于永远。
骤:突然。
遗响:馀音,指箫声。悲风:秋风。
逝者如斯: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斯:此,指水。
盈虚者如彼:指月亮的圆缺。
卒:最终。消长:增减。
曾:语气副词。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是:这。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适:享用。
更酌:再次斟酒。
肴核:荤菜和果品。既:已经。
狼藉:凌乱。
枕藉:相互枕靠。
【赏析】
宋神宗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险获死罪,后来虽被赦免,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却又受到监视,生活艰难,极不自由。在如此重大的打击面前,作者内心苦闷沉重之极,只好借游山玩水来自我排遣,以求精神解脱。写于元丰五年的这篇《前赤壁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文中所说的赤壁实际上是黄州赤鼻矶,并非三国时赤壁之战的古战场,当地人因其音近而误称为“赤壁”。苏轼明知其误,却故意将错就错,借凭吊历史来抒写个人的情怀。文章通过泛游赤壁的所见所感,以及主客之间的朴素辩驳,展现了作者由故作旷达到陷于苦闷,又由苦闷到解脱的思想过程,表达了他内心深处的思想矛盾,以及身处逆境仍热爱生活的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在极端失意时能忘怀得失,处之坦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文章以作者感情的变化为贯串全文的内在线索,先写因泛舟江上而产生的“遗世独立”之乐,再写因听到箫声呜咽而引发的人生无常之悲,最后经过主与客的相互辩难,终于统一认识,转悲为喜,超然解脱。在表现手法上,文章继承并发展了赋体的传统表现手法——主客对话、抑客伸主。文中的主客对话,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思想中两个不同侧面的矛盾斗争。通过客人的话来宣泄作者内心的苦闷和失意,又通过主人的话来表现作者乐观旷达的情怀。客人最终被主人说服,则表明作者思想中积极乐观的一面战胜了消极悲观的一面。在展开说理的过程中,作者又始终注意将写景、抒情与说理融会统一,借用自然界的江水、明月、清风等景物,来抒发自己寄情山水、超然解脱的乐观旷达之情,阐明事物具有变与不变的两重性。所以本文虽然颇具哲理意味,却丝毫不嫌枯寂抽象,而是情景交融,情理交融,极富诗情画意,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文章在语言上也很有特点,句式骈散相间,用韵疏密有致,既有骈文讲究声律对仗的形式之美,又有散文挥洒自如的神韵之美,使全文在整齐工稳中显出灵动变化,如行云流水般平易自然。而文中对洞箫声的精彩描写,更是极见艺术功力。
项脊轩志①
归有光
归有光(公元1506—1571年),明代散文家,宇熙甫,又字开甫,别号震川,又号项脊生,曾讲学于嘉定,人称“震川先生”。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②,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③,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④,日影反照,室始洞然⑤。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簌有声⑥;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⑦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⑧,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⑩,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
,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
,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
。”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
。”语未毕,余泣,妪也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
,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
?”比去
,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
,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
,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
,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
,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
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矣。
【注释】
①项脊轩:归有光年轻时读书的书斋名。作者先祖宋代归道隆居昆山项脊泾,以地名轩,含不忘祖先之意。
②方丈:一丈见方。
③渗漉(lù):渗漏。
④垣墙:短墙。周:用作动词,环绕,围绕。当:对着。
⑤洞然:敞亮。
⑥借:一作“积”。偃仰:俯仰。冥然兀坐:默默地端坐。万籁:指自然界的一切声响。
⑦三五之夜:农历十五日之夜。珊珊:摇曳之态。
⑧先是:此前,早先。
⑨迨:等到。诸父:伯父、叔父。异爨:各起炉灶,指分家。
⑩逾疱:穿过厨房。
已:已而,不久。再:两次。
先大母:去世的祖母。乳二世:喂养过二代人。
中闺:妇女住的内室,此指母亲卧室。
而:你。兹:此。
板外:门外。
束发:古人十五岁将头发束起盘在头顶以示成童。
过余:来看我。若:你。竟日:整天。
比去:等到离开。
久不效:很久没有成效,指无人取得功名。
顷之:一会儿。象笏:象牙制的长方形手版。又称象简。古时大臣朝见君主时手执之物。太常公:归有光祖母之祖父夏昶,字仲昭,昆山人,永乐进士,官至太常寺卿。宣德:明宣宗年号。
故:早先,以前。
扃牖:关上窗户。
殆:似乎,大概。
来归:嫁到男家。古时女子出嫁曰归。
归宁:回娘家看望父母。
制:格局。
盖:伞。
【赏析】
这是一篇朴实生动、情真意切的记事散文。作者归有光,明代著名散文家,项脊轩是他年轻时书斋的名称。文章记叙了项脊轩数十年的历史变化及与之有关的家庭人事变迁,抚今追昔,伤悼自怜,表达了作者对家庭兴衰的无限感慨,对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深切怀念之情。
文章写得脍炙人口,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首先,在结构布置上,全文以项脊轩为线索,将人事变迁、家道坎壈等一系列纷杂的内容,巨细无遗地尽皆纳入文中,巧妙地一一展现。这些内容事件,表面看去似乎散漫无序,各不相关,但因都与项脊轩有关,从而借助这一线索贯穿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形散而神不散,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匠心。其次,文章在回忆往事、刻画人物时,特别善于从日常生活中选取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写得笔触细腻,生动传神。如对母亲的回忆,只通过扣门扉、问饥寒两个细节,寥寥数笔,就把一个疼爱儿女的慈母形象写得真切感人。对祖母,只通过其三言两语和简单的动作,便生动地再现了她对作者关切、期待和勉励的复杂心情。写亡妻时,也是将几个生活片断信手拈来,略加点染,便写出了往日夫妻生活的伉俪情深,而全文结尾处对枇杷树的描绘,更是语短情长,含蓄不尽。再次,文章感情真挚饱满,含蓄蕴藉,深沉感人。这种情感又多半不是直接抒发,而是与写景、叙事结合起来,无论描绘景物、回忆往事,或是刻画人物,都渗透着浓郁的抒情色彩。唯其如此,才显得文章所抒之情深沉而不浅露、含蓄而有节制、真实而无矫饰、自然而不做作,从而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以情动人的力量。最后,文章的语言也极富特色,写景叙事,简洁准确,娓娓道来,自然亲切,朴实无华,神韵流畅。清代文学家方苞曾评论此文说:“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大概正由于语言上不事修饰,才更显出情真意长。本文之能够为人传诵,历久不衰,与其出色的语言魅力是分不开的。
报刘一丈书①
宗臣
宗臣(公元1525—1560年),明代文学家,字子相,号方城山人,为“后七子”之一。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②,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③,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
书中情意甚殷④,即长者之不忘老父⑤,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⑥,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世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⑦,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⑧。即门者持刺入⑨,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裾,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⑩,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
,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
,则惊走匍匐阶下
。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
。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
;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
,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哉
。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
,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矣
。”长者闻此,得无厌其为迂乎
?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
,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
,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
【注释】
①刘一丈是宗臣父亲宗周友人,名玠,字国珍,号墀石,“一”是其排行,“丈”是对长辈的尊称。此信以叙代议,摹写朝中钻营者奔走权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之丑态,形神毕现于纸上。
②长想:长久的思念。
③馈遗(kuìwèi):赠送礼品。
④殷:深切。
⑤老父:宗臣父宗周,字维翰,号履庵。初仕山东金乡,官至四川马湖府太守。
⑥“至以”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当为刘一丈信中勉励作者的话。孚,信任。才德称(chèn)位,才干品德和职位相符。称,适合,相符。不才,对自己的谦称。
⑦门者:看门的仆役。故不入:故意不让进去。
⑧“袖金”句:意谓向门者行贿。古人携带小物品、少数银钱都装在袖子里,故说“袖金”。私,给门者一点好处。
⑨即:即使。刺:名片。古代削木以书姓名,供相互拜见时投送用,称刺。明代改用红纸书写,叫名帖。
⑩相公:旧时对人的尊称。这里指宰相严嵩。
“闻鸡鸣”二句:盥栉(guànzhì),洗面梳头。走马:骑马小跑。
亡:通“无”。
南面召见:古时以面南为尊位。
惊走:惶恐地小跑。匍匐:双手着地,膝行而前。
上寿金:以祝寿为名进献金钱。
官人:唐时称做官的人为官人,引申为有地位的人。这里称门者。幸顾:垂顾。
虚言状:虚夸地讲述进见权贵的情况。
心计交赞:心领神会地交口称赞。
岁时伏腊:逢年过节。岁时:年节。伏腊:夏伏与冬腊,古时两个节日名。
间(jiàn):偶或,有时。
褊(biǎn):偏狭,心胸狭隘。
见悦于长吏:被上级喜欢。
守分:守本分。
得无:该不会。迂:迂腐,不通世故。
多故:多灾,多变故。
抱才而困:刘一丈少负隽才,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选,以布衣而终,故云。
亡论:不用说。
幸宁心:希望安心等待时机。
【赏析】
这是一封书信,也是一篇针砭时弊的批判性文章。文章的内容取材于明朝嘉靖年间的社会现实,当时权奸严嵩把持朝政,政出私门,士大夫中的无耻之徒,为求取富贵利达而不惜污节降志、竞相奔走钻营于严府门下,趋炎附势,丑态百出。本文借助某人投奔权门、谄媚取宠的典型事件,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深刻地揭露和抨击。文中人物与事件在当时虽都有明确的现实影射对象,但因作者所揭示的社会问题并非明朝所特有,而是中国古代历史长河中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故而这篇文章也就具有了超越其时代的恒久而普遍的社会批判价值。因此,不仅清人曾称其为“有关世教之文”,即使在今天,人们仍然可以深切感受到它强烈的现实意义。
文章在写作手法上很有特点,写人叙事纯用白描,不假辞藻典故。尤善运用夸张式的漫画笔法,将各色人物的言行丑态刻画得惟妙惟肖、生动传神,于冷峻摹写之中尽收揶揄嘲讽之效。故而前人每读此文,未尝不击节叹赏其奇妙,一则云“小说耶?传奇耶?令人绝倒”,再则云“字字堪入笑林”。其喜剧魅力之深厚、讽刺艺术之高超,于此可见一斑。
文章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极为成功。作者的文笔仿佛是一面照妖镜,不仅刻画出各色人等的言行丑态,而且刻画出其各式各样的龌龊心理和卑鄙灵魂,使得他们的嘴脸心态,各各纤毫毕露,无所隐遁。作者还善于运用对比反衬手法,在强烈的对比反差和映照反衬中去凸显人物形象。文中权要者的贪婪虚伪、装腔作势,干谒者的寡廉鲜耻、奴颜婢膝,守门人的敲诈勒索、狐假虎威,相映成趣,对比分明,这是一层对比关系。干谒者的奔走权门之态与作者自己鄙夷权势、傲视权门的风骨,又是一层对比关系。干谒者求谒权门时的奴颜媚骨、低声下气与干谒成功后的张狂得意、忘乎所以,又是一层对比关系。层层对比,既使人物性格分外鲜明,又有力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晚游六桥待月记①
袁宏道
袁宏道(公元1568—1610年),明代文学家,字中郎,号石公,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为公安派创始者,文学成就居“三袁”之首。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②。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③。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④数为余言:“傅金吾⑤园中梅,张功甫⑥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⑦,粉汗为雨⑧,罗纨之盛⑨,多于堤畔之草,艳冶⑩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
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注释】
①六桥:西湖苏堤上的六座桥,由南向北依次名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
②为春为月:意为是春天月夜。
③夕岚:傍晚山里的雾气。
④石篑: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明万历年进士,袁宏道的朋友,“公安派”作家。
⑤傅金吾:姓傅的宫廷宿卫,明代禁军中有金吾卫。
⑥张功甫:南宋将领张峻的孙子,玉照堂是其园林,有名贵梅花四寻址。
⑦歌吹为风:美妙的音乐随风飘扬。
⑧粉汗为雨:带粉香的汗水如雨流淌。
⑨罗纨(wán)之盛:罗纨,这里是指穿罗纨制作的衣服的人。
⑩艳冶:艳丽妖冶。
午未申:指午时、未时、申时三个时辰,相当于现在从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五时的这一段时间。
夕舂(chōng):夕阳。
【赏析】
这是一篇描写西湖景物的游记。作者袁宏道,字中郎,明代文学家,是“公安派”中最有成就的代表人物。袁宏道关于西湖的游记作品共有十六篇,本文是其中的第二篇。文章篇幅短小,构思独特,极具艺术匠心。题为“待月记”,却基本未及月夜之景。先写西湖之春群芳竞开,梅花与桃杏争艳的奇观;再写桃花之盛:“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又写游人之盛:“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接着写为一般游人忽略不见的朝烟、夕岚。在经过这样的层层铺垫、渲染之后,总算写到了月景,然而作者却仅以“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一句匆匆带过,随后便戛然而止,结束全篇。大概是确如作者所说,月景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故而才用此笔法,尚未开始便遽然收束,以免描摹不得的难堪。其实纵观全文,何止写月如此,前面写梅花、桃花,写朝烟、夕岚,又何尝不然?作者仿佛极为吝惜笔墨,故而将眼中妙景,只作疏略写意,绝不工笔细描;又仿佛故意撩人情思,故而将览胜之趣,只反复泛泛提及,点到为止,总不肯具陈情状,曲尽其妙。惟其如此,文章才格外显得空灵幻变,辞浅意深,情韵悠长。张岱曾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诚非过誉。
左忠毅公①逸事
方苞
方苞(公元1668—1749年),清代散文家,字凤九,一字灵皋,号望溪,桐城(今属安徽)人,著有《望溪先生文集》18卷,《集外文》10卷,《集外文补遗》2卷。方苞是清代桐城派散文的创始人。
先君子尝言②: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③,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④,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⑤,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⑥。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⑦,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⑧,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⑨,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⑩,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
。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壮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
,则番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
,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注释】
①左忠毅:即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万历进士,官至左佥都御史。天启四年,因上疏弹劾魏忠贤,被诬下狱,备受酷刑,死于狱中。弘光时追谥“忠毅”。文记左光斗奖掖、爱护史可法,及史可法克承师志事,重在具体细节,味淡而淳。叙事有章法,有史迁之风。
②先君子:作者称已去世之父亲方仲舒。
③视学京畿:负责京城附近地区的学政。京畿,指京城所辖地区。
④庑(wǔ)下:廊屋下。
⑤解貂:脱下貂皮外衣。
⑥史可法:字宪之,又字道邻,明末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年间进士,历任西安府推官、右佥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南明弘光时,开府扬州,以身殉城。
⑦瞿然:惊视貌。
⑧厂狱:明代东厂监狱。东厂是明代特务机构,由亲信太监掌管。
⑨炮烙:用烧红的铁烙犯人的酷刑。
⑩手长镵(chǎn):手持长柄铲子。镵,同“铲”。
昧:不明,糊涂。
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崇祯三年在陕西起事,转战中原各省,后进军四川,建立大西政权。清顺治三年战死。蕲(qí):今湖北蕲春。黄:今湖北黄冈。潜:今安徽潜山。桐:今安徽桐城。
风庐道:统辖凤阳府、庐州府的道员。檄:用于讨伐或征召的文书。
漏鼓移:指过了一个更次。漏,计时的漏壶。鼓,军中报时的更鼓。
番代:替换。
躬造:亲自拜访。躬:身体,引申为亲身。造:拜访。
“候太公”句:指问候左光斗父母。饮食寝兴等日常生活状况。
宗老:同宗中的前辈。涂山:方文,字尔止,号涂山,明遗民。方苞族祖父。
【赏析】
这是一篇记人散文。本篇文章记叙了明末著名东林党人左光斗的两件逸事,生动地表现了他珍爱人才、以国事为重的可贵品质,是方苞散文中较有代表性的名篇。
文章体现了作者在文学创作上的一贯主张,严谨简炼而又朴实生动,很有艺术特色。左光斗作为明末东林党的一面旗帜,为人正派,节操挺特,不畏权奸,其一生可书之事甚多。本篇在塑造人物时,并没有面面俱到,着眼于全面记述左光斗的一生事迹,而是选取其一生中的两件琐事,来深入挖掘和展现其性格品质。这就体现出作者善于选材、以小见大、深入开掘的艺术匠心。在结构上,文章从“忠毅”二字入手,以此为核心来选择和安排材料,布局紧凑,线索分明。在人物描写方面,则采取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方法,一方面从正面直接写左光斗本人的言行举止,另一方面则以史可法来作间接陪衬,从而使两人的形象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在语言上,本文笔墨简洁明净,细腻传神。如对人物的描写,仅用极少词语,便能细致入微地揭示其内心活动和精神气质。左光斗下狱受刑,“筋骨尽脱”,然犹“席地倚墙而坐”,表现出他虽外受酷刑却内秉坚贞。史可法前跪呜咽,他则“历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叱史“轻身而昧大义”,并“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逐其“速去”。寥寥数语,几个动词,就把他疾恶如仇、慷慨愤激的个性气质揭示得淋漓尽致。
病梅馆记
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①,苏州之邓尉②,杭州之西溪③,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④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⑤。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⑥,以绳⑦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⑧直、删密、锄正,以夭⑨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⑩,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
,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
;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
,辟病梅之馆以贮
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注释】
①江宁:今江苏南京市。龙蟠(pán):指钟山,即紫金山,在今南京中山门外。
②邓尉:山名,在今苏州西南。
③西溪:地名,在今杭州灵隐寺山西北。
④敧(qī):倾斜。
⑤固也:是啊(意即固然有其道理)。
⑥明诏(zhào)大号:明白地宣布,大声地号召。
⑦绳:衡量,束缚。
⑧斫(zhuó):砍。
⑨夭(yāo):夭,短折,早死。
⑩孤僻之隐:个人内心的奇特嗜好。隐,隐衷。
鬻(yù):卖。
遏(è)其生气:阻抑它的生机。遏,阻止。
纵之,顺之:解散了它,让它顺着自己的本性生长。
棕:棕绳。
诟(gòu)厉:辱骂。
辟:开辟。贮(zhù):收藏。这里指安置。
【赏析】
这是一篇带有寓言性质的散文小品。作者龚自珍,是晚清最杰出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之一。本文写于作者道光十九年辞官归乡之后,当时中国已是封建社会的末世,正在面临巨大的社会变革,而清廷的封建统治却严重地束缚思想,摧残人才,阻碍中国社会的进步发展。作者有感于此,遂以梅为喻,写下了这篇《病梅馆记》。
文章表面上通过花圃艺匠受文人画士的影响,破坏自然之美,致使梅花皆成病态一事,表达了作者对这种病态的审美情趣的深恶痛疾,实则是借梅喻人,流露出作者对封建统治思想对人的个性的压抑和束缚的不满,表达了作者对人才的自由发展和精神解放的强烈愿望。作者托物言志,寓深刻道理于寻常琐事之中,表现出敏锐的思想和深刻的批判锋芒。文章也因此而显得含蓄隽永,启人深思。全文语言畅达明快,风格刚健有力,充分展现出作者驾驭文字的才能。而结尾的“安得”一叹,则似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结尾一般,情感真挚浓烈,尤富艺术感染力。
【思考题】
1.先秦散文可以分为哪两个方面?各有哪些代表性作品?
2.汉代政论散文和史传散文各有哪些名家名作?
3.六朝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文体是哪一种?
4.唐代古文运动和宋代古文运动的情况如何?“唐宋八大家”是指哪几位作家?
5.明、清两代有哪些重要的散文流派?
6.试分析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二文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并比较它们的形式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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