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
在终篇,马克思有句名言:“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624]
对其中马克思谈到的“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人们也有不同的理解。
一种意见是把它们看成社会发展的不同形态:“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这些规定要做的劳动……对于每一个生产者来说,都是一种必然性。至于他们在同自然进行物质变换时所遇到的自然规律,更加是不可忽视的必然性。”[625]这样就把社会主义社会及其中的必然性看成是必然王国。关于自由王国,有人是这样看的:“随着阶级和国家的消亡,为其服务的意识形态也随着消亡了,由这些领域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奴役人们的客观必然性也随之消亡了,人类就进入自由王国了。”[626]显然,这是把没有阶级剥削、国家统治当成是否进入自由王国门槛的标准。又有人认为,到共产主义高级阶段,“人类的真正的自由王国开始了,它是在认识和掌握了客观必然性的基础上开始的,这样,人类与自然就达到了和谐的统一”[627]。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自由王国’是指人类本身能力的发展。‘必然王国’是指为生活而进行的物质生产。”认为这一论述,“实际上是对共产主义社会人与物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科学预见”。即共产主义社会是人控制物,而不再是物统治人;共产主义社会废除剥削,工作日缩短,是人类能力获得全面发展的条件。[628]
应当说,这两种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都把共产主义当成自由王国的实现。但是,和马克思的论述相比照,却都显得有距离。马克思写得很明白:“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自由王国“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可见物质生产领域,就是以自由王国为彼岸的必然王国。“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必须与自然进行斗争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629]显然,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指的就是“物质生产领域”,而不是什么一般的“客观必然性”。它并非专指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而是指“与自然进行斗争的”领域,只不过剥削阶级社会的物质生产不可能实现真正的“自由”。在这一点上,第二种意见是符合马克思原意的。但是,它的进一步解释却走了样,它认为在共产主义社会即自由王国里是人控制物,而不是物控制人。按此说法,在此之前的必然王国是物控制人了。实际上,在马克思论述中,并没有人控制物的意思,而是指人控制生产,即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并且还不是在自由王国才实现的。他指出,在物质生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所以,不能笼统地以人控制物或物控制人作为判断是否进入共产主义的标准。
另外,第二种意见认为自由王国的实现以废除剥削为前提也欠科学。因为废除剥削固然很重要,但却不是发生在人类向共产主义这个自由王国过渡的前夕,它和过渡的实现是有相当长的时间差的。换句话说,废除剥削只是为进入自由王国创造了必要条件,真正进入自由王国还需要有足够的充分条件。除了过渡期外,必须有一系列的条件:“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630]虽然《哥达纲领批判》是1875年写的,但在1867年发表的德文版《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已经论述了劳动时间计划分配和按劳分配的思想,从而区分了共产主义社会不同发展阶段。它表明,在实行按需分配之前,应该有一个只能实行按劳分配的阶段。[631]可见马克思早已形成关于共产主义社会的一系列必要和充分的条件的认识。
马克思这一论述虽然着墨不多,但言简意赅,寓意深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了解以下几个问题是很重要的。
首先,这里说的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是在一方面与物质生产相联系,另一方面又与不同的目的相联系而区分的。马克思说:“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所谓“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显然是指“劳动还仅仅是谋生手段,还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情况,即还是“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632];而“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手段的劳动,显然是指“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情况,劳动成了人自身发展的目的本身。联系劳动的内外目的来说明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区别,这是非常彻底的,并且意味十分深刻。将劳动当作人类能力发展的目的,既突出了人类能力发展的重要性,又强调了人类能力发展与劳动的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同时,也表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要以劳动的发展与人类能力的发展之间关系为标准。这表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已经不再抽象地提“人的解放”,而是以“劳动的解放”来代替它。所以它们有着不同于哲学概念的特定含义。也就是说,不能从哲学的意义来理解,而应该联系生产劳动即从经济学层面上来理解未来社会劳动性质的发展。
其次,马克思区分了两种意义的必然王国。其一,即是一般的以自由王国为彼岸的必然王国,这是一切社会形态中都存在的物质生产,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也不例外,属于一般过程。马克思说:自由王国“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其二是特殊的作为自由王国基础的特殊的必然王国。“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633]和以前的社会相比,那时的必然王国物质生产力水平高度发展,而且主体已经臻于完全充分的自由,与此前社会一般过程的必然王国显然不同。对自由王国来说,第一种意义的必然王国是外在的,而第二种意义的则是内在于其中的。
再次,区分两种不同意义的自由,一种是必然王国的自由,“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上的自由。另一种是自由王国里的自由,——已有学者对此种区分作了分析。[634]——它以人类能力的自由发展为目的,而以物质生产的发展为必要条件,以工作日的缩短为根本条件。显然,这两种自由都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才可能实现,但不是同时实现,而是分阶段的。马克思之所以会这样区分,是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之后的未来社会存在着不同发展阶段。在论述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之前(同一段落),马克思已经说明:“资本一方面会导致这样一个阶段”即消灭剥削的阶段,“另一方面,这个阶段又会为这样一些关系创造出物质手段和萌芽,这些关系在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内……”[635]显然,他已预示有一个已经消灭剥削阶级但仍未达到更高级的社会形态的阶段,即后来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说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所以,马克思所说的第一种意义的必然王国中的自由,并非泛指共产主义以前的一切社会中的生产,而是指资本被消灭后共产主义自由王国达到前的那个阶段的物质生产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虽然也有物质生产,而且还达到空前发展的程度,但并不自由,社会、资本家对社会化大生产的内在要求并不真正了解。可见,这种自由的实现是要有条件的。
在此基础上,关于未来社会第一阶段的必然王国的自由,马克思还有更为全面的说明:“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636]在这段话中,他确定实现自由的主体,自由的行为,自由的意识和控制能力,自由的发展。同时,马克思还指出了几种自由。如果以逗号来区分一个小句,那么第1、2小句就表明,生产者作为“社会化的人”,是与生产力高度发展紧密联系的人,已经充分了解经济发展的必然,因而有自由。而“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则已挣脱资本的强制和垄断而获得自由。这是自由的首要条件。第3、4、5小句则表明,社会化的联合的自由人调节物质生产的自由。第6小句又表明了第3种自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来进行生产,这是自由地调节自己;第7小句表示的是第4种自由,目的的自由。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劳动生产率高,经济结构和产品结构高级化,因而经济效益高。所谓“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讲的是自由地实现人类本性。在讲到人类本性时,有的人总是把它和人道主义联系起来,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人类本性的内涵极广,它包含一般的人道主义,但并不归结为人道主义,人道主义只是人类本性中的一个很狭小的局部因素。在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中,他总是联系经济而不是联系抽象的人来说明这种本性的。那么,这种生产中的人类本性如何理解呢?在《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曾深刻地分析了人在生产中的这种本性,即有意识、目的、按特定的方式、有意志、是否将劳动当成一种享受等等。[637]如果说,这还只是就人本身来看,那么,在与动物相比较时(实际上在上一场合中也曾与蜜蜂相比较),这种人类本性就明显了。他指出: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受肉体需要支配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不受肉体需要支配也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世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638]虽然这种人类本性是不以社会形态为转移的,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对劳动者来说,它却变成与他们相异化的东西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所以,马克思认为,只有消灭资本主义,人们的生产才能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不过,光有这样的认识还不够。“他们的人类本性”,并非一般的、原始人也具有的,而是社会化的人、自由的人的本性。所谓生产中的人的本性,是人类在生产斗争中逐渐形成和成熟的,并且还因生产条件,人本身的发展而不断丰富,所以,随着社会化和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些客观条件的出现,这种本性不仅包含了上述一般规定,还有讲究结构、比例、效益、速度、节约、趣味、能力发展、满足需要、生产率、享受等等特别规定。总的说来,马克思的这一论断,预示了这种必然王国的种种自由,即关于主体、过程、手段、目的和内在本性等生产中的自由。显然,它们并不是彼此无关的,相反,它们是互相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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