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加勒的约定论

彭加勒的约定论

在科学哲学发轫之初，彭加勒（Jules Henri Poincare，1854—1912）的约定论思想始终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具影响力的科学家和思想家之一，彭加勒不仅在数学、物理学及天文学等自然科学领域颇有建树，而且在科学哲学的发展上也具有重要的贡献。纵览彭加勒的整个思想体系，他不仅具有扎实严谨的科学思维，表现出对科学真理的不断探索，而且对科学哲学的相关问题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进行了相当深邃的思考。应该说，正是彭加勒深厚的自然科学背景和独到的哲学见解使他成为了一名既不同于纯粹的科学家也迥异于纯粹的哲学家的哲人科学家。

总体而言，彭加勒的科学哲学思想不仅给彼时的思想界带来丰富的营养，即使对于今天的科学哲学而言，彭加勒的思想也是必须予以重视的历史遗产。彭加勒主要在四部科学哲学经典名著中阐发了他的科学哲学思想：1902年，他的重要科学哲学著作《科学与假设》出版，在该书中，他深入而广泛地探讨了当时科学和哲学的诸多前沿问题，极富洞见地提出了一些很有启发性的观点，他的约定论主张在该书中得以集中体现；1905年，他的第二部重要科学哲学著作《科学的价值》问世，他在本书中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科学的定理，论述了科学的本质和价值，并且还阐明了对当时的物理学危机的看法；时隔三年之后，他推出了探讨数学基础和数学哲学问题的重要著作《科学与方法》；在他离世后的第二年，勒邦（G. LeBon）收集齐了彭加勒在其最后的科学生涯中就数学和科学以及它们的哲学所发表的九篇文章讲演，出版了他生前所期望的第四部科学哲学著作《最后的沉思》（1913），正是这四部著作共同奠定了彭加勒在科学哲学发展过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与马赫的学术经历相类似，作为哲人科学家的彭加勒也是以自然科学家的身份进入哲学领域的，他的自然科学实践特别是他关于数学和物理学的研究为其哲学观点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养料。事实上，通观彭加勒的约定论思想，我们不难发现，彭加勒的科学观是其约定论主张的理论基点，在彭加勒看来，“科学首先是一种分类，是把表面孤立的事实汇集到一起的方式，尽管这些事实被某些天然的和隐秘的亲缘关系约束在一起。换言之，科学是一种分类的关系”^[21]，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彭加勒的科学定义表明科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事物表象背后的内在统一性。他进一步指出，“科学仅仅是一种分类，分类不会为真，而只是为了方便。然而，是方便的就是真的”^[22]。那么，作为一种“分类的方法”的科学从何而来？在彭加勒看来，科学来源于经验约定，而这正是他科学哲学思想的核心主张。

彭加勒关于约定论的思想可以溯源到其1877年发表的论文《论几何学的基本假设》，在这篇关于数学的论文中，他的约定观已开始显现，而对这一思想更为全面、系统和明确的表述则是他的重要著作《科学与假设》，正是在对数学和物理学的基础进行了敏锐的洞察、批判和分析后，他提出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约定论观点。彭加勒首先以几何学为对象进行了分析。众所周知，非欧几何的诞生可以视作数学发展史上重要的分水岭，具有革命性意义。基于对非欧几何产生的思考，彭加勒认为康德关于几何命题是先天综合判断的认识是错误的，因为非欧几何是对欧氏几何第五公设设想的相反命题，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全新的几何体系，因而认为非欧几何是先天综合判断的观点是不正确的。此外，将几何学看作经验事实的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不论在何种情况下，经验既不会与欧几里得共设相矛盾，也不会与罗巴切夫斯公设相矛盾。因此，几何学的公理既不是先天综合判断，也不是经验事实，而是一种约定。

与对几何学的诘难一样，彭加勒认为物理学的某些原理也具有约定特征，他以惯性原理为例来论证他的观点。一方面，惯性原理并非是先验地强加给我们的。他在对惯性原理进行了广义的解释后指出，物体的加速度仅仅是由这个物体与相邻物体的位置以及它们的速度来决定的，也就是说，当一个物体不受力的影响和作用时，与其假设它的速度不变，倒不如假设它的位置不变或加速度不变，充足理由律即可对此作出完全的解释，所以惯性原理不是先天综合判断。另一方面，惯性原理也不是经验事实，因为人们并没有通过实验去表明不受力作用的物体，牛顿对惯性原理的认识是一种错觉。

彭加勒指出，我们可以从科学的某些原理中看出自由约定的特征，不论是数学中的基本公理还是物理学中的重要原理，它们在本质上都是约定的，而非先天综合判断或经验事实，并且约定不是别的，正是人们精神的自由活动的产物。作为语言的约定，科学研究就是将大量未加工的事实翻译成科学语言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能够明显地看到精神的自由活动。尽管约定是精神自由活动的产品，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约定进行不受约束的、随心所欲的发挥和杜撰。换言之，自由并不是随意的，科学实践中所发现的科学事实不是依照人们的随意现象创造出来的，进一步来说，当人们在对一切的可能的约定进行抉择时，既受到事实经验的制约和引导，又受到避免所有矛盾这一需要的影响和限制。

作为彭加勒的主导哲学思想，他的约定论与极端的唯名论和工具论存在显著的不同，在他的温和约定论中，他重视约定因素的重要性，但也从来没有否定经验的价值和意义，“恰当地讲，彭加勒的约定论应该称之为‘经验约定论’”^[23]。在彭加勒看来，经验（狭义地说是实验）在约定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在约定中处于本原地位的经验发挥着指导的作用。他认为不论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还是在力学的起源中，经验都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如作为约定的几何学就受到了固体运动中光的直线传播的影响，虽然几何学不是以天然固体作为研究对象，但作为其研究对象的理想固体毕竟是对天然固体的一种简化反映，作为精神自由活动产品的理想固体离不开我们对天然固体的经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彭加勒宣称没有经验的固体，就没有几何学。同样，经验在作为约定的力学原理中也具有基础性的作用。虽然具有约定特征的力学原理的有效半径比较小，但也不能因此而将其与经验力学分开，并且原理的范围愈小，经验的成分愈强。彭加勒进一步指出，在约定中处于基础地位的经验对约定的选择起着指导的作用，但经验只是指导我们，并没有把约定强加于我们，我们在对所有可能的约定进行选择时依然是自由的。所以，正是基于经验在约定论中的本原地位和指导作用，以及经验在科学实践和科学研究中的基础性位置，我们才将彭加勒的约定论称为经验约定论。

总之，作为对马赫主义的一个重要补充和发挥，彭加勒的经验约定论主张对当代科学哲学特别是分析哲学的发展产生了较大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当分析概念恰当地推广到包括所有的术语约定时，分析命题似乎归结为一种语言的确定；第二，由于彭加勒的发生经验论与约定论相结合，由于他坚持科学中的陈述正改变着它们的地位，因此用比较严格、比较固定的方式理解的语言分析相对化就很有必要。否则，如果语言在通常不严格的、隐喻的意义上使用，我们区分分析和非分析命题的能力就成问题了。最后，彭加勒如果不是第一个，也是头一批提出约定和非约定的成分出现在同一命题中并可以人为地把二者分开的人。”^[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