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而论何如起而行

坐而论何如起而行

坐而论何如起而行⁽¹⁾

钟振振

在大学里面，我的工作主要是带研究生。我的硕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是一定要学诗词格律和创作课的，我也给学校的本科生开过诗词格律和创作的选修课。我们的选修课是先开后选，也就是说同学们先听课，听了两个星期之后再决定选不选课，原来我以为这门课应该是一门小众关心的课程，选修这门课的同学应该不多，结果却是：两个星期后，那个年级三百多名学生几乎都选了这门课，而且热情度很高。一学期下来，大家把各自的作品合着编了一本诗集，让我写个序，我说序我就不写了，我赠诗一首，以示鼓励：“甘苦每从尝后知，青春岁月亦编诗。他年都做参天树，证鉴新芽破土时。”我给书取名《尝试集》，跟胡适先生的新诗集《尝试集》刚好同名。

除在本校外，近三十年我还在美国的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二十所著名的高校以及美国南部的华人作家协会，在韩国的首尔大学、梨花女大，日本的早稻田大学，还有新加坡、我国的港澳台地区以及我国大陆的近一百所大学讲学，大部分讲的是诗歌和诗教。我自己的感受是：在进行诗教的过程当中，很重要的是要解决同学们观念上的一些问题。

有一回我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东道主是重庆工商大学，它的做法也和江汉大学一样，就是在场的除了与会代表外，工商大学的学生可以自由参加并享有同与会代表同等的待遇，他们在听完报告后都可以站起来向报告者提问。我当时作完报告，有位同学站起来，他说：“请问老师，我们在现代学习诗还有什么用？”后来我就想这件事。因为是工商大学，学中文的同学很少，多数是学财经的、工商管理的，现在都比较注重实用性，可能都会考虑学了这个以后出去能不能找工作，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就业岗位，能不能拿到工资，薪金有多高，能不能让自己过上中产以上的生活。我想他说的“用”可能是指这个。后来我跟他说，如果你想拿它去谋生挣钱，可能不会有什么直接的用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学诗是没有用的；但是，世上凡是有具体用处的事物，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是不那么重要，而最重要的东西恰恰是不作具体用的。就卖钱来说，有两样最重要的东西是卖不了钱的：空气和阳光——除了少数像九寨沟那样卖氧气袋的，但是谁能离开空气和阳光而生活呢？

所以，我想说的是，中国的诗和诗教其实就是阳光、空气。没有它们我们是不能“活”的。《诗大序》讲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讽）上”，“风”就是《诗经》里面的“国风”，是诗，上层统治者用诗来教化底层民众，人民用诗来讽谏、来影响统治者，这样就形成了上层和下层的交流，这个交流是达到和谐社会最基本的一个手段。唐宋时期以诗赋取士，考公务员是要考诗和赋的。过去很多学者想不明白诗写得好有什么用，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想通了。诗赋取士真的不是一个近视和短视的行为，它非常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诗歌是创作结晶，诗歌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需要高智商，如果智商不高素质不高，是写不好诗歌的。所以那些诗人考中进士后，例如在宋代，皇帝会把进士当中前几名的人的名字记下，很可能十年二十年后，等到皇帝的儿子孙子继位，那几名进士就成了宰相、礼部尚书等国家高级领导人。而高级领导的工作就是把最合理的人安排到最合适的岗位上，这样国家才能治理好。你要有良好的诗学素养，干这个工作就可能干好。

因为道理是相同的：格律诗是把最合适的字、最合适的韵放到最合适的位置，填词也是这样。当国家领导人要讲求和谐，这和谐与写诗也是相通的：诗讲究音韵和谐、平仄和谐，词也讲究音律和谐、四声和谐、文字与音乐的和谐。这个道理弄通之后再举一反三，治理国家就可以治理好。唐太宗、魏征、包拯、岳飞、文天祥，都是唐宋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没有一个不会写诗，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的诗是第一流的。

我个人有这样的体会：我初中毕业时十六岁，然后经历两年“文化大革命”。按照专业对口，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我高中毕业后就应该出国留学然后进外交部。结果“文化大革命”中下乡插队，一去就是十年，生活状况等各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的变化、人生道路的变化。一下子从大城市来到艰苦的农村，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将来的出路遥遥无期。我看到很多跟我一样下乡的人，很多都患了抑郁症，疯了；有人想不开，自杀了；还有的人自暴自弃。十年之后，我考上了1978年的研究生，我能够熬过来没有其他原因，就是从小喜欢诗，喜欢写诗，中国的古典诗词和传统文化给了我信念、信心和直面人生的勇气，这是没办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人最重要的是生命、理想和奋斗的精神，这是金钱无法衡量的。

还有很多同学有疑问说：“我行吗？”“读诗还可以，我能够写诗吗？”后来我给他们说这是完全可以的。我讲了一个例子：人们对于“唐诗哪一首最好”的说法各不相同。有一种说法认为，唐人王之涣以四十八字压倒全唐，也就是说唐人中最好的诗人是王之涣，最好的诗是他的两首绝句：五绝《登鹳雀楼》和七绝《凉州词》。《登鹳雀楼》只有二十个字，很多同学在小学就会念这首诗。这二十个字没有一个超出小学生识字的范围，“白日”、“黄河”、“山”、“海”也都是现在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事物，没有超出小学生的知识范围，它里面包含的“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或者说“要看得远就要站得高”的哲理，也是小孩子都有过的生活体验。我要告诉大家，从理论上讲，你只要有小学生的文化水平、生活体验，你就完全可能写出一首千古绝唱来。

我发现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们目前科技水平比古人不知要先进多少倍，可是为什么我们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一开始就说“我怎么写得过李白、杜甫，写得过苏东坡，写得过李清照呢？”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人皆可以为李白”呢？李白杜甫也是人，他们的诗歌也是后天学习实践的结果，我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跟他们比一比呢？退一步讲，做不做得成李、杜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参与，努力了就不用后悔。

所以，我鼓励大家都来学诗和写诗。佛教禅宗讲每个人身上都有佛性，那么我们每个人身上也应该都有诗性，现在大家的条件非常好，有老师，有那么多的书，生活也比古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愿意去做，你就一定可以做好！

【注释】

(1)2010年11月6日，南京大学教授、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钟振振在江汉大学图书馆报告厅作的题为《坐而论何如起而行》的报告，由齐凯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