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是你的衣服不够亮

姑娘，不是你的衣服不够亮

part 1

前天夜里，下着大雪，我在郑州大学做讲座。

讲座后是提问。十来个人之后，依然有人举手。我留意到有个女生不止一次举了，就说，让这位女生来吧。她起身说，老师，我的提问时间会比较长。

她说自己今年18岁，从小就有写文章的天赋，不得不时常拒绝别人代写文章的请求。她说，之前并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读过我的文章，只是直觉告诉她，这场讲座会对她有帮助，所以冒着大雪来了。听完讲座，她发现直觉对了，就举手提问，从第二次就开始举，却一直被忽略。她说自己是个敏感的人，虽然常常骄傲，有时候却极度自卑，在屡次被忽略中，她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她说，“可能是因为我的衣服不够亮……”

她花了很多时间叙述自己的故事。外边的雪越下越紧，组织者跑上讲台给我递纸条，说时间不早了，能否和她私聊。陆续有同学起身离开，而她对此浑然不觉。她说自己喜欢安静，喜欢散步，常常在南操场独自行走。有次和朋友一起奔跑，鞋都跑掉了，她问朋友，我们会不会追到太阳？

我揪着一颗心想象台下同学的焦虑，却依然不忍心打断她。终于趁她讲完一个意思的间隙，我说，我可不可以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她木然。我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失落，只好问，你大概还要多久？她说，一分钟。

等她讲完，我说，你的问题让我有压力。一是因为，你对我抱有期待，期待我的回答能对你的生活产生影响，但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会辜负你的期待。二是因为，你的提问太长，许多同学已经屁股坐不住了，我一颗心揪着，却不好打断你，又辜负了别的同学。

我说，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也很有天分。你很自信，却又不够自信。自信体现在你清楚自己的特别，但你又需要别人的肯定来确认这一点，你的“我执”心很重，所以过于在乎自己而忽略了别人。要把自己看成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把自己当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去留意别人的情绪和感受，这样，你的气质才会不仅仅是天分，才会真正显露出来。

我的回答不长，已经不敢再耽误其他人的时间。但又觉得这样简短恐怕很难令她满意。其实，她的满意与否我也没有太在乎。只是，当我冒着风雪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关了灯准备睡觉的时候，脑中又闪出她那句话：“可能是因为我的衣服不够亮……”

当时已经很疲惫了，但因为这句话，一时竟没睡着。我在讲台上说她特别的时候，很难说有多大程度是在恭维，是想令她的心免于伤害。但这时候，我真的察觉出了她的特别——做了那么多次沙龙，没有谁的话让我事后还记得这样清晰呀。

姑娘，不是你的衣服不够亮。是因为你的位置。我的衣服也不亮。我穿着笨重的羽绒服，比你的颜色还要深些，只是因为站在讲台上，就比台下衣着最闪亮的人还要吸引目光。

姑娘，虽然你的衣服不够亮，但是你的人很亮。虽然你的人不够亮，但是你的话很亮。我已经忘了你长什么样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但你的话我清晰地记得。你的话让你站在了特殊的位置上，让我们之间调换了宾主。我会忘掉几乎所有听过我讲座的人，但只是因为这句话，我会一直记得你。有许多听众穿着很亮的衣服，但没有谁能说出这么闪亮的话。

part 2

这就是你的奇特之处。之所以这种奇特正巧被我捕捉到，是因为18岁的你就是18岁的我。此刻的你就是当年的我。我18岁那年，在一次诗词讲座后，跑上台把自己的诗递给老教授，希望他能点评。他说，时间不早了，以后私下谈。后来并没有谈过，因为再也没有见过他。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并不是渴望他的点评，只是渴望有个权威能当众给我肯定，让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你看，正是因为心小，所以这一点虚荣就尤为重要，就能把心盛满。现在我不会那么问了，因为无需谁的评价，我也清楚自己的诗是怎样的层次，自己在芸芸众生间是何等的位置。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18岁的我了，今天你让我见到了。你的一句话扭转了时空，调换了宾主。18岁的我也会在讲座上高高举起小手，因为没被点到而失落。那时我也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但现在看，当时的我并不比今天的我更加特别，当然，也并不比今天的我更不特别。因为并没有特别的人，只有特别的位置。站在讲台上，你就一时特别起来，坐回台下去，你就和众人一样。如果把声望、地位、财富种种卸下，哪有谁是特别的呢。追求特别，除了累心之外，并没有什么好处。

每次讲座上，都会有提问得很长的人。我通常会不留情面地打断，因为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炫耀知识和见地，但你不是。你说自己敏感和自卑。你说有苦恼要化解，对我的回答抱有深深的期待。

只是，并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呀。任何人的烦恼，别人都帮不上一星半点忙。唯有自己一点点抽丝剥茧，舍弃身上积久的偏见，烦恼才如同旧衣服上的尘垢，自然跌落了。应当丢掉沾满尘垢的衣服，如果舍不得衣服，又想不沾尘泥，是办不到的。

自卑并不全然是自卑，自卑也是自负。因为看见自身缺陷，觉得自己不完美，所以自卑。其实，自己的一切缺点，众人都有，都微不足道。连缺点所依附的肉身，也只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微尘。一切烦恼，无非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

当然，在迁善改过的层面看，永远都要尽力发掘哪怕细如牛毛的过失，把它看得如同须弥山那么大。但如果这种看法让你产生了自卑的情绪，就要立刻将目光收回，不再聚焦于自身，而是观待万类，像看待众生一样看待自己。毕竟，总是盯着自己，本身就是过失呀。

姑娘，如果你可以站在讲台上往下看，就会发现，不是你的衣服不够亮，只是因为台下举手的人太多了。忽略这根本的原因，而检讨很微细的理由，唯一的缘故是，微细的理由和自己相干，而自己对自己太在意。在意自己不是坏事，只是，太在意自己，就往往眼里没有他人了。

part 3

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唯一的。因为唯一，便对它深深眷恋。但这种眷恋，无法与人共之。郑州此夕飞雪，我无法言喻心中情绪。因为没有人曾同我一道站在七年前的夜里，领略一场暴雪的惊心动魄，在寂天寞地中飞起遐思。

久别重逢和一见钟情毕竟不同。你久别重逢的心绪，会被人误作一见钟情。人们喜欢谁从来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有多风趣，也根本不是因为他是天才，或是有过人的学识。只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喜欢一桩故事也是这样。对它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朋友终究会散去，故事也终究会淡忘，这一切都是缘法。朋友散去，旧情尚在，故事淡忘，温存仍留。所以也没有遗憾。

宋朝有个书生去应考，试题是《腐草为萤赋》。书生冥思苦想，只得一句：“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许多年后，其他答卷都已湮灭，这句话却流传至今。

《论语》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汉诗云：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一束青草，生在河畔，熏沐了君子的德风。到了秋天，霜露凋残，在荒寒中变成萎黄，蛰伏过大雪纷飞的冬天，化作一粒萤火，飞在夏夜的原野上。苦读的少年把它捉来，盛在囊中，照亮案头的旧典。

一束草的生命，就是这样平淡无奇。前世河畔，受过君子德风之熏沐，只因此风，便有愿力，他生化作一粒流萤，复照在圣人典籍上。圣人典籍之所载，正是君子德风之所自。

我们都是一粒萤火，一束青草。秋日的河畔，有着无边青青的草。夏夜的原野，有着无量闪闪的萤。萤光所照，只及自身，萤却见不及远，以为此光划破了暗。

一切烦恼，说到底，只是不肯老老实实做个凡人。以为自己的工作独一无二，自己的想法旷古未有，这一切，只因未能见及渺小。寄厚望于外物，托期冀于未来，皆是如此。

以为自身渺小，也是一种自负。它隐藏的见地是：未来有一日，自己终将伟大；或者，哪怕自身渺小，总有伟大的人存在。实际上，并没有伟大这回事。人人都是渺小的，人人都是萤火和青草。

但渺小本身蕴育着伟大。渺小的是躯壳，伟大的是愿力。一束腐草，固然渺小，但它不忘昔年河畔之德风，便愿来生化作流萤。在飞向圣人典籍的一刹，微光就照彻了亘古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