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与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

在莎士比亚所有的戏剧之中，《哈姆雷特》不是最美的，然而无疑是最震撼人心的。

背景与第一幕

哈姆雷特是丹麦王子，他的父亲是前国王，丹麦现在的王则是他的叔父、他父亲的弟弟。他父亲在不久前死去，据说是被毒蛇咬死的。此后弟弟便继承兄长的王位，并且更进一步继承了长兄的妻子。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候，就如剧中所言：葬礼上剩下的残羹冷炙接着便用来做婚礼的佳肴了。这就是《哈姆雷特》的背景。

在第一幕中，第一场开始的地点是王城的城头，两个军官相对而上，另外还有王子哈姆雷特的朋友霍拉旭，他们谈起了近两夜在此处发生的惊人一幕：一个鬼魂，披盔戴甲，形貌酷似前王，在这里游荡。这时鬼魂又来了，霍拉旭想同它说话，但它没有搭理，当鬼魂第二次出现，好像正要与霍拉旭说话时，鸡已晨啼，鬼魂消失了。

第二场移到了城堡之内，国王、王后、哈姆雷特及剧中其他重要人物大都在场。此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国王，他的言语无懈可击，一开始就在三个方面表现出了他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一对前王，他的兄长表达了哀悼之情；二则表达了对国家的关心，要派人去制止挪威王子的妄行；三则表达了对侄子哈姆雷特的深切关爱，他要哈姆雷特把自己当做父亲。

哈姆雷特这时并没有怀疑他，只是仍感到悲伤，主要是因为母亲。他哀叹她丈夫尸骨未寒就嫁给了小叔子。哈姆雷特叹道：“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霍拉旭同前面的两个军官来了，他们告诉哈姆雷特鬼魂的事，他顿时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在这座大礼堂中，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曾经演出了他的名剧《第十二夜》。

第三场发生在波洛涅斯家中，他是丹麦王的重臣，他儿子雷欧提斯正要到法国去，父子俩一齐叮嘱奥菲利娅，叫她不要理哈姆雷特，因为他的地位太高，他的爱也就靠不住。奥菲利娅是极美丽、温柔、贤淑的女子，令人心仪，结局却令人心碎。

第四和第五场里，哈姆雷特见到了父亲的亡魂，父亲告诉了他死亡的真相：他的弟弟趁他睡着时，把一种毒汁灌进他的耳朵。

同样可怕的是，这样被谋杀令他连临终的忏悔都没有做，因此要背负着全部的罪恶，为之在地狱忍受骇人听闻的酷刑折磨。听到这些惊心动魄的言语，哈姆雷特之悲愤可以想象，他立誓替父报仇。然而他也知道那十分困难，因为他要面对的乃是强大的一国之君，他想出了一个计策。

奥菲莉娅
19世纪初，布面油画，英国沃特豪斯（Waterhouse，1849～1917）绘。奥菲莉娅，莎士比亚名著《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情人。

第二幕

什么计策呢？接下来第二幕中便明了了。

这幕的第一场中，在波洛涅斯家中，由奥菲利娅道出了哈姆雷特王子的新消息——他疯了。

波洛涅斯老人家自以为聪明，忙跑去找国王，说哈姆雷特是因为得不到他女儿的爱而发疯的。第二场又回到了王城。来了两个丹麦王的臣子，也是哈姆雷特的旧同窗，他们的到来乃是国王的主意，他看到哈姆雷特闷闷不乐、神经兮兮，特意请他们回来宽慰他。他们了解自己的使命，特地找来一个剧团，想用看戏来调节王子的心情。接下来便在他俩与哈姆雷特之间展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话，疯了的哈姆雷特变成一个十足的哲学家，满口玄言奥语。其实，他暗自高兴来了这群伶人，想出了一个计策来验证叔叔是不是杀人兄手。

这一幕的最后，哈姆雷特有一段有名的自白，表达了他这时矛盾而痛苦心境。弗洛伊德对此曾有一番令人震惊的论述。

19世纪绘画，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一幕：哈姆雷特请宫廷观看《贡扎古遇弑记》。

第三幕

第三幕一开始，国王、王后同奥菲利娅等都来了，他们决定用奥菲利娅一试，看王子是不是为了红颜而疯。他们让奥菲利娅站在那儿读书，好像是偶尔遇上了王子。王子来后，道出了一段也许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他又对奥菲利娅说了一大段疯话，结论是所有没结过婚的女人都应当“进尼姑庵去吧！”他的疯狂令奥菲利娅心碎。接下来的一场仍发生在王宫内。哈姆雷特带了一帮戏子进来，这时他好像完全正常了。他指导伶人们演戏，还请他的老朋友霍拉旭好好看着国王，看他对这个剧有什么反应。

国王的反应是这样的：当他看到扮演凶手的演员将毒药灌入公爵的耳朵时，立即站了起来，拂袖而去。哈姆雷特明白了，鬼魂没骗他。国王想哈姆雷特可能已经发觉了他的阴谋，决意采取断然措施。

那出戏也令王后不高兴，她叫人找王子来见她。母子俩展开了一场深入的交谈，哈姆雷特明白地指责母亲的改嫁，改嫁给一个如此不堪的家伙。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戳进王后的心里，她求儿子不要说下去了。不过她也开始了解自己的可悲，决心保护儿子。然而在这之前，在他刚进入母后的寝宫时，他杀死了波洛涅斯、他热爱的奥菲利娅之父。因为当他与母亲对话时，他发觉那帘幕的背后有人，乘机一剑刺去——他以为是国王，然而不是，他杀死的只是可怜的老臣，他正在那儿准备偷听母亲怎样将儿子责备哩。

第四幕

第四幕一开始国王便向王后索问哈姆雷特，王后告诉他哈姆雷特在疯狂中杀死了波洛涅斯，国王一听大惊，感觉事情不妙：如果是他躲在幕后，那死的不就是他吗！他立即决定将哈姆雷特送到英国去，又想好了一个借刀杀人之计。奉国王之命，国王那两位双胞胎一样从来不分开的臣子又来找哈姆雷特了，他们要带哈姆雷特去见国王。国王叫哈姆雷特立即起程去英国，那两位臣子带着他。

下面是第四场了，哈姆雷特在路上碰到了挪威王的侄儿，他正带领一队兵假道丹麦去攻打波兰，目的只是要夺取一小片毫无价值的不毛之地，但为了荣誉，他义无反顾。对方的波兰人基于同样的理由倾力捍卫。这一切震撼了哈姆雷特，他感到了自己的懦弱。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场景。

第五场先在城堡之中，从这里传出了一个令人痛苦的消息：奥菲利娅疯了！她前面刚亲见爱人的发疯——虽然因为父兄的禁制她曾有意回避哈姆雷特，然而她的内心早已情根深种，接着又得知老父的惨死，他们乃是这世上她最爱的人呀！叫她如何不痛苦得发疯？她对着国王和王后唱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歌，飘然走了。这时宫外一阵喧闹，进来的正是雷欧提斯，波洛涅斯之子，奥菲利娅之兄。他在国外听到了父亲不明不白的死，怒发冲冠，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领着一队叛军杀向王宫，打败了守宫的瑞士卫兵，冲将进来。然而狡猾的国王很快就把激动的雷欧提斯安抚下来，告诉他，杀他父亲的并非他而是另有其人，他们应该共谋惩凶。

这时奥菲利娅又来了，雷欧提斯一看到她始而兴奋，继而心碎——妹妹，现在他世上唯一的亲人，疯了！奥菲利娅又对着众人唱了一些既像无意义又似充满了哲理的言语，正如雷欧提斯所言：

“这一种无意识的话，比正言危论还要有力得多。”

看得出她实在是痛苦至极。这一切令雷欧提斯复仇之心更炽。下面第六场很简单：霍拉旭接到了哈姆雷特的信，叫他把一封信交给国王，然后“像逃命一般的火速来见我”。

第七场到了王宫之中，国王已经让雷欧提斯相信不是他杀死其父的，这时他收到了哈姆雷特派人送来的信，说他“已经光着身子回到您的国土上来了”。国王正满心盘算着告诉雷欧提斯他是如何巧计除掉哈姆雷特的，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不过比老狐狸还狡猾的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如此这般告诉雷欧提斯，说这样就满有把握可以除掉他的杀父仇人了。

奥菲利娅深深地爱着哈姆雷特，可是哈姆雷特却为了复仇杀死了她的父亲，从此奥菲利娅变得神智不清，后来在河边游玩时落水身亡。

他们刚计议停当，王后奔进来，报出了一个大不幸的消息：奥菲利娅死了！她如是描述了奥菲利娅之死：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般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她攀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歌谣，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第五幕

这也就是最后一幕，来到了奥菲利娅将要永眠之地，两个小丑携锄而上，要为她挖掘坟墓。

这时哈姆雷特同霍拉旭来了，雷欧提斯、国王和王后也都来了。哈姆雷特先躲到了一边，可当他看到雷欧提斯跳进墓坑，知道那被埋葬的是他倾心相恋的人儿时，他跳出来了，一边大喊着：“哪一个人的心里装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也跳进了墓坑。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不是国王暗示雷欧提斯他们的计谋，他们说不定马上就要拼命了。 下面第二场仍在王宫中，哈姆雷特同霍拉旭在说话，他告诉了一件令霍拉旭目瞪口呆的事。他说，他原来是同那两个臣子一起到英国去的，晚上不知为何突然感觉不妙，他知道那两个旧同窗、现在国王的忠仆是带着一封给英王的国书的，他偷偷将那封国书打开来，发现国王请英王“必须不等磨好利斧，立即枭下我的首级”。哈姆雷特便不声不响地另写了冒名的新国书，命令英王在接到国书之后，立即将送信的两个人杀掉。

哈姆雷特剧照

为什么丹麦王能命令英国国王呢？这可不是丹麦人吹牛，而是史实，那时英国还是丹麦的附庸，英国对丹麦要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那贡钱叫“丹麦金”，有关史实我们在前面讲英国的诞生时曾经说起过。这坚定了哈姆雷特立即复仇的决心。此时又来了国王的一个使臣，他告诉王子，国王对雷欧提斯说，要是他同哈姆雷特比起剑来，在十二个回合之中至多不过多赢三个回合，可是那雷欧提斯说他起码可以赢九个回合哩。国王不信，他已经同雷欧提斯打了个十匹骏马的赌，就等哈姆雷特去比试了。比剑在王宫举行，就在他们即将出剑时，国王告诉他们他在桌上斟好了两杯酒，如果哈姆雷特占了上风，他要亲自把这杯酒端给他，并把一粒“比丹麦四代国王戴在王冠上的更贵重的珍珠”放在酒杯里。二人一上手，果然哈姆雷特占了上风，连中雷欧提斯两剑，国王看到这情形，便把预先斟好的那杯酒端给哈姆雷特，叫他喝。但哈姆雷特说要等比赛完再喝，王后看到儿子出了汗，就把手绢给他，要他擦汗，并代儿子喝下了国王斟的酒。为什么雷欧提斯一再被哈姆雷特击中，自己却一剑也击不中对手呢？这并不是雷欧提斯真的剑术不如，而是他的良心不赞成他干这种事。

这时我可以告诉大家前面第四幕第七场中国王同雷欧提斯想出的计谋了：这场比赛其实是一个陷阱，哈姆雷特用的剑只是普通比剑用的伤不了人的钝剑，雷欧提斯拿的却是可以杀人的利剑，更可怕的是，雷欧提斯还在剑尖上涂了剧烈的毒药！国王为了保险起见，他原来说当哈姆雷特占上风要亲手端给他的酒里也下了最厉害的毒药。

哈姆雷特看到雷欧提斯明显没有出全力同他比试，就责备了他，雷欧提斯终于提起剑来，一下刺中了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也还击，比赛顿时激烈起来，争斗中他们互相夺掉了对方手中的剑，哈姆雷特用抢来的剑刺中了雷欧提斯。这时王后倒了下去，她对跑过来的哈姆雷特说那杯酒里有毒，说罢便死了。受了哈姆雷特两剑的雷欧提斯也倒下了，临死他把他同国王定下的阴谋告诉了哈姆雷特，告诉他国王乃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哈姆雷特一听，得知手中的剑浸了毒，立即一剑向国王刺去，接着又把剩下的毒酒全灌进了国王的喉咙，一边喊道：“你这败坏伦常、嗜杀贪淫、万恶不赦的丹麦奸王！”

国王立即一命归阴，到地狱受那永无希望的煎熬去了，已被毒剑伤了的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随即死去。这时打败了波兰人，取道丹麦回国的挪威王侄福丁布拉斯正好赶到，被拥立为丹麦新王，并厚葬哈姆雷特。

为什么莎士比亚的剧作才能称为完美

以前我们说过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最完美的悲剧，但若就整个作家全面的作品而言，西方文学史上唯有莎士比亚才称得上完美，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稳稳地成为西方文学史之巨擘的原因。

莎士比亚作品的完美表现在数量之多与语言之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之语言诚然称得上完美，但美中却有一个致命的不足，就是数量少，一共只有七部，其中能够称为完美的也就是《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就不同了，他一共留下的剧本足有37部之多，另外还有许多诗歌。这大量的作品之中，说实在的，简直每一部都是稀世珍宝，其中的语言堪称完美。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语言有时如哲学般深刻，如《威尼斯商人》中巴萨尼奥选盒子时对金银与铅的评论：“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那个长句子，以及哈姆雷特感叹母亲这么快就改嫁的那句：“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很有点儿尼采味道。尼采也曾说过这么一句有名的话：“你要到妇人那边去吗？别忘却了鞭子！”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语言有时又如诗如画般优美，例如《哈姆雷特》中讲奥菲利娅之死那节：“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流之中……”当然，此段乃是一种“凄美”，美得令人潸然泪下。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语言更了不起的地方也许是它的幽默，它们也是数量最多的，几乎俯拾即是，例如我们现在随便翻开《第十二夜》，这是第五幕第一场，是小丑与奥菲利娅的仆人费边之间的对话，小丑这时正拿着马伏里奥写给奥菲利娅申冤的信：

费边：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让我瞧瞧他的信吧。

小丑：好费边先生，允许我一个请求。

费边：尽管说吧。

小丑：别向我要这封信看。

这小丑够幽默吧？下面马上他又要同公爵对话了，主题是论证为什么“我的仇敌使我好些，我的朋友使我坏些”。答案真是既幽默又够深刻。而莎士比亚之所以能够称为“最伟大”，在于他将语言的精妙之处，与哲学的深刻、文学的优美、历史的深邃甚至日常生活中的幽默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几乎将语言能够具有的优点都相互结合、水乳交融，从而达到了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