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薏迪

同情之罪

整个事件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就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的罪过是从何时开始的，恐怕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

结识薏迪

我的故事始于1913年11月，那时我25岁，是禁卫军骑兵上尉，我们的部队奉命调到与匈牙利交界的一座小城里。有一天下午，我正同当地的药剂师和代理市长坐在饮食店里下棋闲谈，突然一位褐眼睛的漂亮少女风一样地飘了进来，她衣服华贵，完全不像本地人。

她一走，我立刻从药剂师那里问知她是柯克斯夫的侄女，他还告诉我，柯克斯夫乃是这一带最大的富翁，药剂师还说能够替我搞到柯克斯夫的请柬。两天之后我接到了一张请柬，柯克斯夫请我星期三晚上去用餐。到了星期三，由于临时有事耽搁了，等我终于踏进柯克斯夫家的大厅时，已经八点半了。一位年老的绅士，不用说就是柯克斯夫先生，走过来接待我。他极亲切和蔼，先把我带去见了他女儿，一位像他一样苍白文弱而秀丽的十多岁少女，长着一对害羞的灰眼睛，她没有站起来，我对她行了个礼便走开了。

处在这么多陌生人中间，一向笨拙腼腆的我难免局促不安，不过很快就好了，因为坐在我身边的恰好是那位褐眼美女，她叫伊萝娜。坐在这样美丽的女郎身边令我十分兴奋，更加上美酒的壮胆，我开心极了，向美丽的伊萝娜大献殷勤。突然，一阵音乐声从隔壁的客厅传来，是华尔兹舞曲，我立即把手伸向伊萝娜，走向了舞厅。

我喜欢跳舞，也跳得很好，加上与我跳的是伊萝娜这样的美女，我跳得简直好极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完全忘记了有时间这回事。突然，我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跳了这么久，竟然没有请主人的女儿跳！我找了一圈，最后在隔壁中国屏风后面的演奏室里找到了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小姐，您肯和我跳这支舞吗？”接下来的情形太可怕了，她苍白的面颊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神情瞪着我，接着是一阵战栗通过她全身，她用两手支着，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到桌子上去，最后忽然爆发成失声的痛哭，像一条崩溃的河流，一发不可收拾。

我惊愕地站在那，不明所以。我退了出去，回到客厅，找到伊萝娜，心跳气急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也完全被我的话惊住了，瞪着我，说：“你疯了，竟不知道？竟没看见？”我当然没有，接着我得知薏迪——这就是那女孩的名字——的腿残废了，走路都要靠拐杖。

我逃走了，羞愧则像火一样地烧灼着我的心。这就是引出下面整个故事的错误开端。我感到自己像是狠狠抽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却又逃走了，连歉也不道，又想到这事传到部队后会发生的可怕的情形。我越想越怕，真觉得开枪自杀一百次也比在那疑惧的痛苦中度过几小时容易。天亮后，我有点清醒了，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跑到一家花店，订了最好的花，命令立刻送到柯克斯夫府上，给薏迪小姐，花里面夹上了我的一张名片。

到中午，勤务兵给我拿来一封信，请我有时间去喝茶落款是“永远在家的薏迪”。薏迪的信让我如释重负，我忍不住当天就去拜访了她，她仍然坐在昨天那个地方，友善地接待了我，但品味得出我们心里都有些苦涩。当我想告退时，薏迪却发起了脾气，因为仆人告诉她按摩师给她治疗来了。下面的情景真是可怕，老仆人把薏迪架起来，她身体搭在拐杖上，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这时我看到了她的父亲，那位老人痛心的样子也令我心碎。

茨威格大街指示牌
茨威格生于奥地利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

死神与少女
奥地利画家席勒的作品，描绘的是席勒和他的女友瓦莉的情感纠葛。当时席勒背弃了瓦莉，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在离别后他掀起了对瓦莉的思念，渴望与瓦莉再见面，却被拒绝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部队骑马往操场上去，在穿过旷野的时候，我一声令下，部队立即纵马飞驰，我也不由为自己是这场欢腾的主宰者而暗自得意。突然，我缰绳一拉，大喊一声：“慢步！”因为我看见了远处柯克斯夫家的房子，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也许那个跛脚女孩此刻正望着我们呢，如果看到我们像鸟一样飞奔，她会是什么样的滋味！我竟然觉得自己的健康与快活是一件惭愧的事了。一切都由于这缰绳一拉，这就是我那怜悯精神中奇异毒素的初步征候，从此我那狭隘的生活竟完全为那天而活了。

三天后我又应邀去他家吃晚饭，席间有国防部某上校。那天晚上我过得非常愉快，一个军队中的小后辈竟然得到几位长辈，包括国防部上校、糖厂经理等的平等相待。令得我自信心爆棚，谈话也越来越流畅了。用餐时，平时只听说过的山珍海味一样样端上前来，与名流们共享如此盛宴，我那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饭后，柯克斯夫问我是与他们一起玩牌呢还是与两位小姐聊天，我当然选择了后者。薏迪不像上次那样苍白病态，脸色红润。刚用完盛宴，手执粗大的雪茄，又与两位美貌小姐在一块聊天，我想不陶醉都难哪，我向她们大谈军中轶闻，逗得她们笑个不停，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咯咯的笑声。

这是平生第一次我被证实对人有用，我这个连50块钱都没有的小上尉竟然能够使那位富翁如此快乐，还能使那跛脚的女孩眼睛明亮，使那阴暗的房子充满光明，兴奋中我仿佛感到全身都温暖起来了。

此后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在柯克斯夫家度过的，我感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我总是坐在薏迪身旁，用话语使她开心。当她不耐烦或者要发脾气的时候，用手轻轻一碰她，说声：“亲爱的薏迪。”她立刻羞愧地温柔起来，这只有我能够，这使我体验了一种从不知道也未想到的温馨之情。

下一天我去时，小姐们在塔上等我。这是一座古怪的方塔，现在柯克斯夫在上面搭了个平台，装上了电梯，好让女儿在那里瞭望原野的景色。薏迪把这个平台看成她一个人的，从来不准客人上来，现在竟然请了我，那简直是一种殊荣。

平台上只有薏迪，她问我昨天为什么不来？甚至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让大家坐等。我随口编了一个借口搪塞她，但她竟然已经预先打听到了我一整天的行程。她现在不是生我不来的气，生我的气是因为我编谎话骗她。她求我不要再编谎话了，因为她已经被谎言塞得满满的，她说：“每次你花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来陪陪我这可怜的残废人，你就像做了件好事似的得意非凡，但我不要你的自我牺牲，不要你这种每天定量施舍的同情——我把你这珍贵的同情看得一文不值。”

这时柯克斯夫来了，我们一同进了他朴素的办公室。他说他想请我帮一个大忙，说现在只有一位康特医生坚持为薏迪治疗，但他一直不肯正面答复他薏迪的病情究竟怎样，要多久才会好。因此他想请我去见康特医生，想办法从他口里探听出来这些消息，因为我是个陌生人，康特医生不会对我讲假话的。说这些时，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当然不能拒绝他这个要求。一个像柯克斯夫这样的人竟然如此信托我这个小上尉，令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无上的鼓舞。第二天我一早就作了安排，跟他一起去火车站。在路上，后来在一家小酒店，康特医生说了许多话。我还听到了关于柯克斯夫的生平。原来，柯克斯夫出生在匈牙利边界一个穷苦的犹太人家庭，经过艰苦努力获得了巨额财富。但天降灾殃，他至爱的妻子突然得了胃癌死去，经过那次打击，他又把孩子当成了生活目标，随着女儿逐渐长大，活泼可爱，他的生命又逐渐恢复了活力，谁知道女儿现在又这样！他的痛苦可想而知。

康特医生还告诉我，他希望我能够理解那位倔强而被灾难打击得心碎了的老人，我把青春和活力带进了这个家庭实在是做了件好事。但犹太人和暴发户这样的字眼毕竟是难听的，因此，医生要先给我提个醒，免得以后听到难受。要知道了解是同情的基础。

康特医生还说，正因为我的天真，才使老人和不幸的孩子得到了纯真的友情的慰藉，我实在是无意地有了一个伟大的行为呢。至于薏迪的病，很难再进步，因为已经到了胶着状态。现在他只是用一些其实无用的方法来安慰他们的精神，哄骗他们的希望，也许还要哄骗五年，直到等到一种新的有效的治疗方法问世。他又提到最近的医药学学报上的一篇资料，说一个麻痹了两年之久的男孩，经过威那教授四个月的治疗，现在已经能够自己走上楼梯了。他要去向教授索要这方面的资料，看是否能够对薏迪有用。

说完这些，康特医生走了。我也往军营方向去，这时开始下雨了，我快要走到营门时，突然看到树下闪出一个人影，原来竟然是柯克斯夫。他来等我是为了打听我从康特医生那里得来的消息。这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路都走不动了，我只有把他扶到一条凳子上，他的固执和凄惨的情况再一次使我被同情和怜悯击倒了。我不忍再一次使他失望，于是斟酌康特医生的话，把他前面的话通通略过，只说起康特医生已经打听到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是法国的威那教授实验成功的。这话立即使疲惫不堪的柯克斯夫精神一振，看到我的话起了这么大效果，便又将那男孩的病例以及康特医生的打算也告诉了他。那老人顿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停地问：“他真的这样说吗？”“他亲口说的吗？”他问得越急切，我回答得越肯定。甚至说：“她不久就会好了，完全好了。”换取他一次比一次高兴的欢呼。上车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双手捧着我的手，吻了又吻，狂乱地表达着他的感谢。

这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差点把昨晚的事忘了。操练完后，我又高高兴兴地往柯克斯夫家去了。我听到了薏迪在轻声哼唱，从她的口中我得知，原来昨天晚上与我告别后，柯克斯夫把他与我交谈的内容全说了，薏迪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新疗法。现在薏迪一家都因为我的话而乐得发疯了。然而我回到营房时，接到一封电报，是康特医生的，他知道了我告诉柯克斯夫的事，告诉我光有软心肠是无济于事的，同情就像双刃剑或者吗啡，起初对痛苦的确是灵药，但如果不知道使用的分量和停止的界限，它就会变成最可怕的毒物。现在最关键的是赶快打破薏迪一家的幻想，否则后果堪忧。

我则请求医生先不要说，等机会再慢慢说，并且由我来负责说。康特医生同意了我的建议，再以一些谎话去激发薏迪的力量。他先告诉薏迪那疗法不行，但说他有一个朋友在瑞士开了家疗养院，那里有新疗法，可以到那里去试验。他又告诉我，现在需要我的密切合作，现在他们依赖我比依赖他还要多，否则我就及早抽身。我保证绝不会那样。

说完康特医生到柯克斯夫家去了。三小时后，我收到了薏迪的短信，要我明天早点去，说十天之内她就要动身去瑞士治疗了，她高兴得要命。第二天，我一踏进门就受到了热烈欢迎，薏迪一直注视着我，比平日更加兴奋地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她要我去瑞士看她，因为她准备去瑞士治疗了。我说我没钱，她说她爸爸可以替我付旅费。她的话令我顿时生气了，我明确地告诉她，我不需要她提供这些帮助，我也真的去不了。这下我点着火药桶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后不要来了，她根本不需要被人当跛子来可怜。她甚至给我看她的手，那上面的伤口是她用剪子剪的，就是为了要摆脱这样的同情。她还说她总有一天会利用这平台达到她的目的，她还有力量两手在栏杆上一撑，这是五层楼，下面是水泥地。她甚至目光炯炯地看着外面，身子向栏杆外面探着。后来，当我正要离开时，伊萝娜来了，她说薏迪问我能不能去她房间里一会。她已经心平气和了，我们又谈了一会，我要走了，当我同她握手告别时，她突然说：“你忘记一个好孩子睡觉之前应该得到什么了。”她要我给她一个晚安的吻。

当我想用嘴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时，她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拼命地吻起我来，嘴唇、整个脸部，同时口里喃喃地说道：“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呵，你这大傻瓜，你！”

薏迪的爱情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去，感到一阵晕眩，我懂了，原来她的激动不安，她的喜怒无常都是由于爱的苦闷，这秘密的揭开简直把我吓呆了。我完全没想到她这个残废可怜的瘫痪者也渴望着爱人和被爱，她这个半像孩子半像女人的未成熟的人也有着完全的性感冲动。而我出于怜悯之情的陪伴被她可怕地误解成爱情了！我也明白为什么她叫我傻瓜了，我的确有点像傻瓜，他们大家，老人、伊萝娜、仆人等大概早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还茫然无知。

翩翩起舞的奥地利青年

四棵树
看似平常的树木，在画家眼里就有不一样的风采。正如世间百态，在茨威格的作品中就有不一样的意义。

我本想快快离开，但伊萝娜来了，她一见我的情形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从她那里我得知，这几个星期薏迪一直生活在对我的思念之中，一遍又一遍地问家里所有人我是不是喜欢她，她们又怎么能够给她否定的回答呢？她一夜之间要摇三四次铃，把大家全叫醒，只是为了问大家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喜欢她。她给我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都写了又撕掉。

我现在才知道，被不情愿地爱也是一桩多大的痛苦，尤其是对于男人，女人拒绝异性的追求是她们天然的特权，男人的拒绝会立刻变成苦难和罪过，会成为良心的歉疚。如果说拒绝一个女人的爱是残忍的事，那么要对这可怜的女孩说，“不”将是怎样可怕呢？她忍受的痛苦已经够大了，现在还要我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吗？一个曾经引起我怜悯之心的女孩难道要由我来粉碎她信心的最后一点希望吗？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此前我的身体已经自动地抗拒过她突然而来的拥抱了，我并没有去爱一个跛脚女孩的忘我的魄力。

我完全像个梦游者一样，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军营的，我随即接到了一封信，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信，是那种人一生中只能写一次收一次的情书。紧接着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很短，信里要我撕毁第一封信，再也不去想它。信中的狂热令我恐惧，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我去找了康特医生，我认为他最了解薏迪，能教我怎么办。第二天下午我到了维也纳，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还把信拿给他看。我要求他帮助制止薏迪这种疯狂的想法。但康特医生问我，我听说过感情有逻辑吗？如果我现在去告诉她我根本不爱她，那会致她于死命的，如果我不再与她见面，甚至一走了之，那是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罪行，甚至是一种谋杀，一种狠毒的蓄意杀害。

我回答康特医生，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么伟大，我的忍受力也是有限的。一番沉默之后，康特医生请我答应最重要的一点：在薏迪去瑞士前的这一星期里，不要使她难堪，以后的事情再说。这我保证可以做到。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我又踏进了柯克斯夫的家门，但薏迪一下知道了我并不爱她，只是在应付。她情绪沮丧得要命，她哭着闹着不肯去瑞士治疗了，因为那对她已经毫无意义。

柯克斯夫这段时间一直躲避着我，女儿的公然表白令他实在难堪。忽然，他向我跪下了，我惊慌地要扶他起来时，他趁势抓住我的双手，哀求说：“你一定要救救她，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我求你，可怜可怜她吧！……她会自杀的。”

我说我愿意立刻到他的府上去，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柯克斯夫说这样不行，现在，我的暧昧不明会使她比死还难受，我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希望？而且在她的腿被治愈之前她绝不会希望什么。柯克斯夫还说，他年老多病，他所有的一切都要留给我和他女儿，如果我愿意，明天就可以得到。他相信我是个好人，会好好对待她的。

墨索里尼喜欢读茨威格的作品。

茨威格的作品《巴尔扎克》

我回答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做什么都可以，但那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正是因为我穷她富，如果我娶了她，一辈子都会有人说我是为钱结婚，薏迪也将终身猜疑我是别有所图。听了我的话，那位老人勉强站起来，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话说：“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空中，说了声“请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像梦游似地离开。

他那身心崩溃的样子都是我造成的，而他还一再向我鞠躬道歉，我忽然一阵酸楚，热泪盈眶，怜悯之心又把我软化了。结果，我说了没有人比我更对她多情，更真心地喜欢她，她以为我不把她放在心上，那完全错了。相反，我是自认配不上她。等她治好后，我一定会来求她答应我娶她。这些话让老人满眼是感激的泪水，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以前从未有过的轻快步伐走了。不久我就接到了薏迪的信，说她明天就要出发去治疗，落款是永远属于我的薏迪。

第二天下午，我到柯克斯夫府上时，伊萝娜温柔多情地握着我的手，柯克斯夫又高兴得流泪了，我突然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快乐，不由得也周身轻快起来，他们狂热的感谢使我发出一股自信的洪流，不由自主地里面漂浮起来。至于薏迪，我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是那样容光焕发，动作优雅，她接下来的话也让我感动，她说她以后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要不顾一切地去努力使自己康复。如果失败了，她会承当一切，绝不会使自己心爱的人接受牺牲，成为他的负担。她的眼神是冷静的，口吻也完全是大人的。

我第一次有了柔情，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谈论旅行的准备。在晚餐时，我甚至吻了她的嘴唇，这就是我的订婚之吻，薏迪给我戴上了一只戒指。这情景让约瑟夫都躲在角落里哭了。这天晚上，我感到自己成为了上帝，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了善良与正直的世界。当很晚了我不得不离开时，我还感到一阵惆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永远地改变了一切。当我走到前厅，拿了军帽，准备离开时，薏迪竟然不顾阻拦，跟了出来，她扶着门框，丢下拐杖，拼命舞动着双手，移了左脚，又移右脚，咬着牙，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向我走来。在这突然而现的奇迹面前，我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薏迪一步一步挪动着，快到我的身边了，我也伸出双手，准备迎上去把她抱住时，她由于过于激动，忽然一下子失去平衡，膝盖像被什么切断似地整个人跌倒在我的脚前。在这可怕的一刻，我吓得没有向前扶她，而竟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在这顷刻之间，那整晚像纱幕似地笼罩在眼前的欢乐之雾，忽然被撕开，我又看到了可怕的现实：她的瘫痪是不会痊愈的，他们全体期待着我创造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我不是上帝，只是一个渺小可怜的人。我的怜悯什么效果也没产生，只有灾害和不幸。我知道此刻正是向她表达忠诚的时机，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此刻也正是需要安慰她的时机，我应该追随他们，到她床前坐下米，骗她说刚才走得好极了，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现在不做，将永远不会做的。但是我完全惊慌失措了，我怕面对那充满渴望的眼光；我怕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冰冷；我怕应付不了悲惨的结局。于是对自己的举动毫不反省地便拿起军帽和佩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像个罪犯似地逃走了。

薏迪之死

我要去城里喝点什么，我到了常去的咖啡馆，看到了几个同伴，他们竟然已经听药剂师说了我与薏迪订婚的事。我知道如果我承认了，马上会引来哄堂大笑和讥讽似的恭喜。我断然否认了这事。他们高兴极了，说我不会为钱出卖自己，还说要去教训那药剂师一通，因为他造出这谣言来。

和他们分手之后，这时我才完全清醒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刚订了婚，立刻又毁约，并且是在军中同僚面前公然否认的。我让一个爱我的女孩任人奚落，一个可怜的老人项上坏蛋的恶名，一个说实话的好人成为造谣者。我这些可耻的行为明天早晨将传遍全营，什么都完了。今晚亲热地拍我肩胳的人，明早就要恨不得把我扼死，军官的肩章将从我的身上取下，我将再不能回到我背弃的人们中间。那几分钟的懦弱已毁了我的一生，唯一留给我的只能是一支枪了。

我为自己死后的事作出了种种安排，此后，我只要穿过院子，爬上楼梯，就可以了结一切了。这时，我在月色中遇到了司令官，我突然鼓起勇气，向他坦白了一切。他对我订婚的事一点也不介意，说这只是个人的私事。但当听到我在同僚前公开撒谎的事，并要以死来挽救部队的荣誉时，他阻止了我，他要我把那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他，由他来告诉他们，说我那时候是因为喝多了酒说了胡话，然后要我以名誉担保明天早晨五点半一定要来他这里报到拿调令，从此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到另一支部队去。

司令官的命令使我没有能够自杀，我以军人的机械执行着司令官的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坐上火车走了。直到坐在火车上，我才醒来，我突然想到薏迪，她不久就会知道我被调走的事，那时她会怎么办？我想起了康特医生的话：“这是一桩谋杀！”我得赶紧去找他。我在维也纳下了车，去康特医生家里找他，他不在，只有他瞎眼的太太，说要等到中午他才能回来。我在那里写了一封信，写下了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准备自杀的事。请他告诉薏迪，如果她能够原谅我的懦弱，我将把我们的婚约看得更加神圣，如果她允许的话，我可以脱离军队跟她到瑞士，不管她要医治多久，或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希望，我都永远陪伴着她。我要康特医生赶快去找她，并且在“赶快”下面画了四条线。

我放下笔，知道从今以后，我知道为什么而活，为谁而活了。我获得了新生。因为担心康特医生中午没回来，我又去拍一封电报：“薏迪小姐安好，因公外出，即回。详由康特医生面告。到后信谈。”我奇怪的是，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挤在电报室门口。到达新驻地后，我找到一家旅馆睡了一觉，中途旅馆茶房敲门说我有电话，但当我去接时又挂了。此后我就在那里等着，等我的电话。但一直没有，电话线路这时候被军方紧急征用了。这一晚怎么过的，我无法形容，直到天亮时我才又睡着，醒来时已经十点。我立刻跑到军营报到。在那里得知皇储被杀了！

回到旅馆时，我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我昨天的电报无法投递。我立刻给康特医生打了电话，他竟然在，在他的电话中我听到了那个我最害怕的消息：薏迪自杀了。原来，前天晚上，我那几个同僚乘着酒意直接去找药剂师，在他那里大闹了一场，说他撒谎，药剂师受辱之后心有不甘，第二天便跑去找柯克斯夫质问，大吵大闹，他的话被薏迪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但她一点也不露声色，一如往常，与伊萝娜有说有笑，对父亲也温柔体贴。她还叫约瑟夫打电话到营里，证明我已经永久调离，没有留下一个字，一走了之。午饭之后，她叫人把她送到平台上，伊萝娜对她的反常欢畅觉得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了下午四点半，也就是我常来看她的时刻，她叫伊萝娜去给她拿一本书，伊萝娜一走，她便像告诉过我的一样，双手撑住栏杆，纵身跳下了高台。

奥匈帝国斐迪南皇储夫妇
1914年6月，奥匈帝国斐迪南皇储正式访问萨拉热窝，遇刺。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此开始。

在此后的战斗里，没有谁比我更不怕死了，我经常像是故意在找死般地战斗，抢着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我的勇敢在军中盛传，使我挂满了勋章，然而我竟一直安然无恙。战争结束后，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史无前例的血海的洗礼，我的心也归于平静了，安心地回到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去维也纳歌剧院听演唱，突然又看到了康特医生带着他瞎眼的妻子，这位唯一知道我罪行的人令我不能不羞愧，我用发抖的手遮住自己的脸，迅速地逃离了。

极强的可读性

很少有人会将茨威格看做是能够同卡夫卡、普鲁斯特或者纪德媲美的作家，主要原因是茨威格的作品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缺乏真正的创造性。与传统作家相较，他不如莫泊桑，更不如托尔斯泰；与现代作家相较他又不如卡夫卡与普鲁斯特；他的作品有大量心理描写，但他又明显不是意识流作家。总之，茨威格在现代名作家里似乎是一个异类。他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可读性极强，在这一点上恐怕整个西方文学史上也少有作家能超过他。其可读性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

一是情节十分紧张曲折，使人读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二是绝不拖泥带水，使读者不知不觉之间一口气从头读到尾；三是语言生动有力，富于美感，使人读完之后仍感到余香满口，不忍释卷。也因此，茨威格虽不如其他作家之伟大，但其读者之数量殊不亚于古今任何西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