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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行政”的村庄

时间:2023-03-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这是赣南山区的一个乡,到处是山,几乎没有几块平地,乡的规模不大,11000多人分成六个自治村,财政规模很小,空转占五分之一,农业税占一小半,工商税占一多半,而生猪税又占工商税的一多半,也就是说乡财政的盘子里基本上装着村庄奉上的蛋糕,这是乡里用于发放干部和教师工资的钱,乡里要用钱全靠从村庄里收上来的统筹、水费和各种罚款。
“被行政”的村庄_被颠覆的村庄

二、“被行政”的村庄

村庄是村庄里的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在传统农业社会,一个利于耕种和繁衍的地方就是安居的所在。中原地势平坦利于耕种,但无法承载人口的迅速澎胀,谁该离开好地方去遥远偏僻的荒蛮之地,只有通过战争来解决。所以,战争从远古一直打过来,打到尸骨到处埋、人口满天飞,打到很拙劣的一块地方也能够心满意足、心安理得地繁衍后代。所以,村庄这种生活方式不是村庄里的人们自觉自愿的选择,任何时候都是强势政治的结果,村庄里的人们怨不得祖先。

也许那些为逃避战乱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南方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权力的延伸。这些人初到南方时称自己是客家人,心里可能还做着“回到家乡、回到北方”的梦,没想到这一回南方做“客”,做了几千年,做出了一个中华大地的千古奇迹。其实从北方来到南方的拓荒者又岂止是自称客家的人们?人口的迁徙伴随着战争的乌云翻来覆去,天知道自己到底来自何方。考古发现,我的家乡赣中平原曾经有着和殷商同时期同样繁荣的文化。为什么后来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然,何以至于大墓惊现壮观青铜器场面时,人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消弭了这一地区的传承文化?也许战争和迁徙更贴近历史本身。

好在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华夏子孙。但是,理想主义者似乎不应该忘记,村庄的表情不仅是村庄本身的流露,而且是政治驯化的结果。在政治驯化过程中,政策和执行政策的人们又是实现政治驯化的工具。

多年以来,我行走在农村的土地上,看惯了农村的土地和村庄,习惯了农村的风雨雷电,摸透了农民的小小心思。对于农村的一切,我熟识如家中的任何物件,从没有对那一件特别的用心。而现在村庄把我紧紧地揪住,是因为我离开了村庄,是因为我怕村庄离我悄远去。我知道这是多么可笑的臆想,但是我宁肯愚蠢地相信。因为村庄太小,小到任何人都可以去搬动。可是村庄也太大,大到一头托着农村的现在和未来,另一头又维系着中国社会的平衡和倾覆。

我人生的大部分经历连着农村,我曾经和所有农村孩子一样怀揣着进城的梦想,可是命运之神又把我甩向农村。现在我已经进入中年,我在想,我应该为我的乡亲、为我自己的阶层说点什么,尽管我仍然是多么的无奈,但是我还是可以从我自己的经历和体会中,告诉人们来自村庄的感受。

1980年代的最后两年,我在县机关屁股还没有捂热,就奉调下乡镇去锻炼,做着一个村的蹲村干部。我说的村按照有关法律已经不能叫做行政村,它是多个村庄联合的自治组织,由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大队衍化而来。注:我以为这句话得留可。我带着情绪住在村支部书记家里,跟着村里的一帮干部行走在各个村庄。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意识到村庄里的人们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毫无意识地跟着他们行走在村庄里,上房揭瓦,下栏抓猪,该出手时就出手。其实那时候我不敢手软,也没权力手软。一般乡镇干上房揭瓦、下栏抓猪这样的活都是大兵团作战,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我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更主要的原因,我不愿在众人面前表现我的懦弱和无能。

可是有一件事情还是让我手软了。这一年的农业税征收,乡里规定完成任务的最后期限是9月1日,完成任务可以得奖,没有完成任务受罚。有一个村庄欠账很多,村支书带着我们去突击。这是一个移民村庄,房屋都是新近做起来的,有的还没有竣工,还在砌着墙,还在刨着木。我们去的这一家刚刚竣工,因为接收地少,夏粮打下来大概都让工匠和帮工的吃了,我们到处看了看,并没有余粮。这家的主人解释说,过几天到库区收了那边的谷子,再来缴公粮,请求宽限几天。干部们不同意,说没粮就折金。这家主人又说,建房都是亲戚们帮忙,哪里还会有钱?这么讲了几个回合,有人就动起粗来。男主人表情扭曲,眼睛腥红,席地而泣。本来人家为了国家水电建设,抛家舍业,异地落户,而且马上又面临开学,想想也是凄苦。这时候有的村干部叫嚣着要掀他们家的楼板,女人死死地按着梯子,嘴里喊叫着。我立即叫停,容许他们宽限几日,可这一“宽”,移民村的任务就都“宽”了。到了交账的日子,我老实交了罚款。那时候乡镇干部的工资好像就百十来块,钱交罚款了,但我心里还是比较踏实。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后来我做着乡镇长和乡镇党委书记的时候,还常常告诫我的那些行走在乡间的同事们:一个被扭曲的村庄,心理一定不会正常,表情一定不会自然,在村庄的心里一定会长满荆棘,总有一天你再去村庄的时候,它会扎得你鲜血淋漓。

其实我相信,所有的乡村干部都不愿意去干这些事,只是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乡镇干部的工资常常是联着“三要”任务,你不出手,上级就动你的手。所以我想逃避。两年锻炼期满后,书记问我是否留下来做个副乡长,我没有考虑就告诉书记回机关。过了几年,我在机关里转了一圈,又下乡镇去了。不过这回我不是做一个村的蹲村干部,而是做一个乡的乡长。这时已是1990年代后期,农民对于政府加在他们身上的负担怨声载道,在民怨沸腾的环境中我开始学习做乡长。

这是赣南山区的一个乡,到处是山,几乎没有几块平地,乡的规模不大,11000多人分成六个自治村,财政规模很小,空转占五分之一,农业税占一小半,工商税占一多半,而生猪税又占工商税的一多半,也就是说乡财政的盘子里基本上装着村庄奉上的蛋糕,这是乡里用于发放干部和教师工资的钱,乡里要用钱全靠从村庄里收上来的统筹、水费和各种罚款。在窘迫的财政境况中,我深深意识到村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没有理由不关注村庄。在我的记忆中,全乡97个村小组我都去过。实际上,山区的自然村落远远不止这些,有的村小组包涵了五六个自然村落,若以存在计,中国的自然村落到底有多少,如果不去重新统计,恐怕谁也说不上准数。

赣南山区村庄或依着山坡排列,或拗着山脚环绕,或就着山窝开基,还有一些单家独户的房屋离开村庄远远的,独自占山,房屋建在半山腰。村庄都很小,有的几户,多的十来二十户。建筑多为干打垒,与赣中平原的民居有较大区别,但功用大同小异,属于四扇六间,其中两间为前后厅。普遍有院,不管大小大都铺了水泥,主要是代替晒垫。院子里有压水井,杂房,厨房,猪牛栏等建筑。村庄的空地很少,路也狭窄,紧巴巴的就着一个坡,或者绕着一个窝。村庄四周的田块也很小,最小的田块大概也就几个平方米,打下的谷子不够一家人吃一餐。

赣南很大,村庄很小,给我的印象是穷。我做乡长的时候还看不到几栋砖混结构的房子。赣南山区大都居住着客家人,人很热情,也爱干净。去义庄的时候印象尤深。这个村庄很远很偏,从乡政府过去大约40多里地,骑摩托车可以走上20里地,剩下的路只能步行。我决定要去看一看的时候,村里的书记不太情愿,说是没事跑那么远去干吗?我执意要去,他只好陪着去。走了几个小时,快吃中午饭的时候才到。因为没有电话,事先没法告知,村民小组长见我来很是意外,高兴自然,说了很多客气话,马上又吩咐家人做饭。

村书记陪着我东瞧瞧西看看,进村的时候走得急没有细看,这会儿看着,感觉这个村庄着实很漂亮,有些世外桃园的感觉。村门很窄,两座山逶迤下来,只让出几米的空间,旁边有一条小水沟,流淌着细细的泉水。村庄的先人进山开基的时候架了木桥,站在木桥上看过去,山窝窝幽深空旷,房屋沿着沟溪两边而建,十几户人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次序井然。两边的山,山顶没有乔木,半山腰而来,树荫浓密。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栽着桃李,这会儿果子已经下树,树枝经过撕扯显得十分疲惫。猪圈里有几个小猪吃着食,几只狗跟着我们,十分的殷勤。这么转悠了几圈,只闻到菜香,却不见组长来喊,又和村书记聊了些修路的情况。饭菜上桌的时候,我很是惊讶,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弄的这么多菜?吃着山里人家的饭菜,喝着客家人自酿的酒,心里很温暖。我想,一个村庄纵然再穷,也需要尊严。

转眼又到了征收农业税的时候,进度是考验乡长能力的标准。其实,我也知道乡镇要粮仅次于要命,难度实在很大。但是吃了这碗饭,再难也要去面对。蹲村的干部说,桥头村压根进不去,他们集体抗税,问我怎么办,是不是请派出所出面?我说不必,我去看看再说。去了桥头村,才知道这个村在水库里边,房屋在山坡的阳面排列开来,并不整齐。在一位退休干部家里聊过,才知道公社修水库时村庄迁过一次,水库淹没了不少田土,但公粮的基数一直未减,村庄里的人们一直想不通,但又没有办法。现在农民负担重,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公粮基数再减不下来,就是抓去坐牢也不交了。一家家走过,人人都是一腔怒火。我请财政所和村干部核实过,答应他们先征后返,老百姓这才不情愿地把税交了上来。

老百姓高兴了,我的日子却难了。有人说,过去收得好好的,现在说免就免了,这个窟窿谁去补?也有人说,搞农村工作没有两下硬工夫还是不行。我全然不理。我想老百姓的要求合理,我也没做错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其实,村庄不需要太多的抚慰,如果把属于村庄的给了他们,村庄的表情就一定会生动,如果把强加给村庄的拿开去,村庄的表情就一定会灿烂。

冬季计划生育活动月在县里的精心安排下拉开了帷幕。按照班子会的安排,书记以下都要带队搞计划生育。我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石虎村。但出师不利,刚上场就在道士家卡住了。道士是名副其实的,给人做道场看风水,家境很不错,但香火却是不旺。道士有钱,也交得起罚款,但他说不是这个道理,穷的交不起,不是也生吗?你们收了别人多少,我交多少,难道我有钱,罚款就一定要足额吗?就这么软磨硬泡,到临近断黑的时候,道士说去隔壁乡亲戚家借钱。我不同意,征收社会抚养费的通知早给你下了,为什么早些时候不去借?既是这样,钱也不用去借了,把几样值钱的东西先搬到村里去,什么时候钱交了,再把东西领回去。道士不同意,执意要去借钱。我说这么晚摔着了你谁负责?你执意要去就写个字据给我。我明白道士的小九九,无非他是想给我来个金蝉脱壳,万一真要摔了,或许还能来事。我的话点了道士的穴,他不再说什么,大队人马推着道士家的摩托车搬了道士家的大电视机扬长而去。

吃饭的时候,大家说道士是刁民。我说,所谓刁民,是怀有刁理的村民。刁理也是理,难道不是吗?你有办法把农村的事都捋明白了,捋公平了,刁民就没有了。作为中国最基层的行政者,纵然你再有智慧,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在乡镇工作,有时候要图个心安理得,不然一味唯上,简单蛮干,村庄里一定会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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