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唯物论的剖析
三、辩证唯物论的剖析[6]
辩证唯物论在中国萌芽于苏俄的十月革命,1924年孙中山实行三大政策,北伐大革命之初,盛行于“九一八”事变后及抗战期间[7],当时有希望的青年几乎都曾受此思潮的影响。那时的中国学术界,既没有重要的典籍出版,又没有伟大的哲学家领导,但青年求知的饥渴,不因此而稍衰;于是由日本传译过来的辩证唯物论的书籍遂充斥坊间,占据着一般青年的思想了。这情形不但中国如此,即欧美先进国家亦如此。意大利有一个新黑格尔学派的大哲学家克罗齐,自述其年轻时代研读马克思而笃信其说,至于狂热,历许多年才把他自己的思想转变过来。而以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等环境来看,青年之倾向此理论自无足怪。因为当时青年情志上需要一个信仰,以为精神的归宿,行为的指针。辩证唯物论便恰好提供了一个主义的信仰,不能从实用主义那里得到。不但这样,这新思潮既有实际的方案,又有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为其模范,国内又有严密坚固的政治组织,凡此都是不能从实用主义那里得到的。在理论方面,辩证唯物论也自成体系,有一整套的公式,以使人就范。同时辩证唯物论又有科学的基础,此即19世纪最发达的历史科学、经济学和社会学。足见辩证唯物论之吸引青年决不是偶然的。关于辩证唯物论的思想内容,可分下面几点来检讨:
第一,有的人误以为[8]物质在于意识之先,先有物质,后有心灵。人类文明的历史只有几千年,但宇宙的历史已有几百万年,所以先有物质后有心灵的说法,乃是科学常识。以个人来说,身体属于物质,思想属于意识。但思想起于神经系统,思想为神经系统所决定,亦即为物质所决定。物质决定意识,身体决定心灵,即存在决定意识。这都是生理学的事实,任何哲学家都不能反对的科学事实,但这并不能说是辩证唯物论[9]。科学的事实和哲学的理论不同。哲学要问在理论上逻辑上什么东西最根本最重要:什么东西是核心,是命脉?以战争为例,战争的核心是战略政略。一切军械运用都要受战略政略的支配,战争的背景是政略,战争的命脉是士气。这些才是根本的。以建国为例,建国缺不了心理建设,如国民没有共同信仰,没有向上精神,试问国如何建起?又如革命先要革心,心是革命的根本。又如做人先要立乎其大者,什么是大?人格是大。所以人的根本,是人格,不是身体。就以思想而论,思想的丰啬不在乎脑髓之多少,而要问其是否合理,有无内容。所以“真理”才是思想的根本。关于思想的根本,也是一个逻辑问题,不是一个生理问题。只有机械的或庸俗的唯物论所从事者,才仅是[10]传播科学常识,对于逻辑毫未触及。反之,不是唯物论的哲学家,也从来不否认物质的存在。不过所谓物质,一定是经过思考的物质,所谓不可离心而言物。一块黑板是客观的黑板,因为大家公认它是一块黑板。易言之,黑板之所以为客观的黑板,因其建筑在人们共同的主观基础上。离开主观,没有客观。凡是“客”的东西,一定要经过“观”。宇宙自然是客观的,因为我们大家对它有共同的了解,共同的认识,若大家不能认识,无有“观”,则世界即不成其为“客观”世界了。又有一些[11]唯物论者,认为先是物质决定意识,迨意识发展到了相当阶段,即反过来决定物质,是为意识对于物质的反作用。此说已流为心物交感论,这已不纯全是[12]唯物论的立场了。
第二,辩证唯物论者所倡言的辩证法,原是哲学中的一个主要思想方法。为哲学家所共有,而非任何一派所能包办。易言之,辩证法是一种方法。杜威说,不用辩证法来讨论哲学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辩证法决不能限于一宗一派。辩证法产生的历史乃哲学家研究人类感情生活后所发现的一个通理。情感生活是矛盾的,是相反相成的,爱极而恨、乐极生悲,便是情感起伏的例子。又如诗有节奏,正因为诗是情感的表现,因此有人说辩证逻辑便是情感逻辑。又有人称辩证逻辑为爱的逻辑,由辩证法来研究情感生活是最适宜的,用来研究自然界,有时便不免有穿凿附会、削足适履的地方。黑格尔亦曾应用辩证法来建立他的《自然哲学》的体系,并列举机械作用、化学作用和有机作用为自然的辩证发展的三个阶段。各国新黑格尔派哲学家大都不很重视,甚或反对。他们大都认为[13],只有把辩证法应用到精神生活、内心生活上去,才见其生动活泼。
同时辩证法是不能颠倒的,因为辩证法是整个的东西,其本身是一定的。马克思以之研究物质,黑格尔以之研究心灵,一个注重经济生活,一个注重精神生活,两人只是应用不同,而不是根本的不同。黑格尔对于辩证法本身有过很大的贡献,所以在哲学史上的地位很高。马克思只是应用辩证的方法来研究历史、政治、经济等科学,特别用来搞革命。他也承认在哲学上多少来源于黑格尔。若把辩证法看成一把刀,那么黑格尔用之剖解脏腑,马克思用之割治外症。所以马克思并没有把黑格尔的辩证法颠倒过来。我们要研究辩证法还当多读康德、黑格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哲学史上对辩证法有过贡献的哲学家的著作。
所以就辩证唯物论言,它并不只是把科学的常识加以玄学化、独断化,通过生活体验与祖国的社会改革、革命实践相结合才是辩证唯物论,才是活学活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14]现在再来看看大家所常说的三大定律。
三大定律的第一条是对立的统一。这原是辩证法最根本的一条原则,平常所谓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相反而相成,都是这条原则的变相。宇宙间的事,必须一张一弛调和起来才能成功,种种相反的东西如身与心、知与行、主与客,都是对立的,可又是统一的,在这种对立中,有主有从。如身心对立中,心是主身是从;知行对立中,知是主行是从。这种对立的统一,也便是矛盾的调解,冲突的克服,需要精神的努力。只有精神才能使对立的东西统一起来,物质绝不能统一对立的,这条基本原则我曾称之为辩证观,是哲学上的一个重要观点。而辩证唯物论者不见得有更多更好的发挥。
辩证法的第二原则即所谓否定之否定。一般的说法,都以为否定之否定是无限的否定。乙否定甲,丙否定乙,丁又否定丙,以至无穷。这是坏的无限。实际上第一个否定,只是形式对立,第二个否定是矛盾的统一,否定之否定为“合”,而达到正反之合,至“合”而矛盾解除,也是较高一阶段的正。凡是矛盾的东西都是有缺陷的,有片面性的。[15]因为真理是不矛盾的,实际上,真的东西并不怕被否定。真理本身是矛盾思想的解除。譬如兄弟相争,原是一个矛盾,但以全家庭和谐友好[16]为标准,此矛盾即可解除,所以只有真否定伪,伪不能否定真,全体否定部分,部分不能否定全体。
辩证法的第三原则是质量互转。这条原则也可以说是应用辩证法去讨论自然事物。量的变化过程到一定阶段会引起质变或飞跃。[17]黑格尔并没有说质量互转是辩证法之一定律。其实黑格尔根本就没有说辩证法有什么呆板的定律或公式。他以为量的渐变,到了相当阶段就会引起质的突变。如积劳成疾,积怨成仇,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例子。本来,从量变到质变是一个科学事实,可是从质变到量变也可以说明某些自然科学上的现象,但黑格尔特别强调事物变化的目的性。[18]黑格尔的本来意思是“质变是目的,量变是手段”,在此意义下质变以量变为手段。目的决定手段,手段趋赴目的。从量变到质变既是科学的事实,所以科学便以量做研究的对象,并以量来解释质。但照逻辑来讲,质量是相对的,有质必有量,有量必有质,质和量相反而相成,质量的统一就是尺度,也是对立的统一的一个例子。所以质量的关系,原是可以用辩证法来研究的一个问题,它们的对立,不是僵死的,也有互相转化,自身辩证发展的过程[19]。
以上种种说明了辩证唯物论哲学的方法论,许多都是承继黑格尔而来[20]。不过辩证唯物论主要观点还是它的历史哲学,辩证唯物论的历史哲学就是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论。在其全部理论中,发生的影响最大,也最易为人所接受。而其观点也较新,对于历史哲学也可算是一个新贡献。唯物史观的物不是指纯粹的自然物,如电子原子的运动。其所谓物,乃是广义的物,泛指社会的经济事实、经济现象、生产制度,所以也有人称之谓经济史观。我们试加以同情的了解,唯物史观也可以说是一种外观法。外观法是研究一个问题所以发生的外表现象,如地方背景、时代背景等。唯物史观就是注重社会背景的一种历史观,它认为一人的思想行为,受整个社会经济环境所支配,所以要研究某个思想之所以发生,不要从思想的本身里去找其原因,要从思想外面去找其原因。这是一种客观或外观的研究。所以有人说,要看一人的道德,只要看一人的账簿,看其银钱出入之来路去路,便可知道此人的道德生活是高尚还是卑下。同样,要知道一个人的思想,也要从各方面去观察。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各种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社会思想之发生,也都有其外在的原因,此外在的原因也即经济的原因。这种看法本身并不能说错,但不能因为外观法不错,就说内观法错了。所谓内观法便是从思想本身去看思想。内观法是比较深刻的看法,而两个看法其实可以并行不悖。同时,不论内观外观都从全体观而来。所谓全体观即从全体来看部分。因为从部分来看部分,总有缺陷,不如从全体来看部分来得完全。在这意义下,已经不是物质决定意识,而是全体决定部分了。有了全体观的成就可知道外观内观均有所偏,只有从内外两方面来看,才能深刻而彻底。不过,内观注重本质,比较接近“本观”或“观全”罢了。
唯物史观的另一意义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指人们的社会和文化生活而言[21]。生活的上层如宗教、艺术、哲学,第二层是道德、政治、法律,第三层即最下层物质基础是经济制度、物质环境。唯物史观者,以为上层建筑完全受物质条件所决定。只要经济制度一改变,法律、政治、宗教、艺术都会随之改变,要想改革思想,便要从改革经济下手。要有政治革命先须发动经济革命。一切都从经济出发,这是唯物史观全部思想的根本要点。在我们看来,经济始终是工具,上层的生活才是目的,我们固然不否认工具的重要,但我们更注意目的的重要。经济原不是自天而降的东西,不能自己发展,更不能自己创造,尤不能自来自去。譬如物价上涨原是经济现象,但其背后有奸商操纵和执政者的人谋不臧。一切经济生活的后面,必有创造经济的主人翁。中国古语说一丝一粟当思来处不易,可见经济上的财富,一定要经过精神的努力,流血流汗才能得到。所谓物质文明,也是道德和知识努力的收获。经济资料既为人所创造,故为人所支配,所以归根结底不是经济支配人,而是人在支配经济,我们表面上受经济支配,实际上受经济背后的主人翁支配。譬如购买钟表后,我们才能养成守时习惯,并能节省时间,表面上我们的行为好像受钟表的支配,实际上,当初我之所以买钟表,正因为我想要养成守时的习惯和节省时间,所以归根结底是我们利用钟表,不是钟表决定我们。[22]
唯物史观的另一意思,以为一部人类史是阶级斗争史。初期社会为自由民与奴隶之争,封建社会为地主与农奴之争。到近代工业社会,则变为雇主与被雇者斗争,整部历史始终有着两个敌对阶级在斗争,这种看法本可以在历史哲学中作为一种可供参考的说法[23]。但是历史上的斗争并不限于阶级,我们也可说历史是观念的斗争、民族的斗争,譬如即以前后两次世界大战来说,就很难以阶级斗争四字来解释清楚。
辩证唯物论注重[24]以外界的环境来解释人类的生活。在民族方面,也忽略了民族性和民族精神。只承认经济条件能支配一切,只要在游牧时代,一切民族便都是游牧民族;只要在封建时代,一切民族都是农业民族。可是民族的精神,民族本性的事业是绝对不容否认的,若把民族复兴问题单纯看成一个经济问题,不惟忽略了事实,也忽略了民族复兴的根本要义。在西洋近代,太注重个人主义,而其民族主义也流为帝国主义,提倡这种学说,或可收补偏救弊之效,可是在中国,环境不同。中国在大一统的君主专制和异族侵凌下,处处均促使个性湮没,民族意识衰颓,现在正在清醒重振的时候,正需要发扬个性,恢复民族精神才对。唯物论者自称是注重时代背景和客观环境的,但在中国问题上,也同样认清中国问题的时代背景和客观环境才好[25]。
从哲学方面讲,辩证唯物论也是[26]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但辩证唯物论在中国的贡献,并不在提倡科学,亦不在研究哲学,且亦未倡导纯正的社会科学的研究,使人民的思想更开明。其力量所在,乃是满足青年情志的要求,给一部分喜于热烈行动精神的青年,以政治的信仰、理论的原则[27]和信条。所以它不一定[28]代表真正的学术兴趣,满足青年真正的求知欲。在这种情形下,第三种现代思潮自会代之而起,此即古典[29]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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