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村庄的名字
村庄的名字叫新市。
给这个村庄起名的人叫李千载。李千载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从谷村迁出,在这个地方开基住下来,给这个地方起名:新市。
新是自然,而市是什么?难道他准备开张做生意,还是有别的什么深意?从谷村李家到新市李家,李千载是不是想开辟一种新的村庄气象?
时逢大宋开国,李千载从谷村单枪匹马杀出来,是否有着另外的考虑,不得而知。彼时,谷村人丁兴旺,经过150年左右的时间,李千载已是谷村始祖李祖尧的第六代。从我查阅的资料看,谷村人文鼎盛,是一个既耕且读的村庄,虽贱为草民,却建有书院,保持着贵胄的风范。陪李千载迁徙过来的还有他的爷爷李汝明,也许随身带着些金银,但文化的气息留在了谷村。据我的揣测,他另立门户或许是出于对李家一脉的保留,如此,他断断不会走谷村路线,否则,他又何必异地开居?如果这个猜想正确,那么我对村庄发展的猜想,似乎就有一定的合理性。
打小我就没有看到过村庄里任何一个地方,有着一块书写着村庄荣耀的牌匾,哪怕是一支有年头的笔,一卷发黄了的书,一台散发着浓郁墨香味的砚,我没有见过任何刻录村庄文化记忆的物证。除了小巷里那位眯着眼睛说书的爷爷,除了每逢添丁捧着天干地支小本本给人起名的另一位爷爷。在我成长的年轮中,文化的浸润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我在村庄粗野的风气中学会生存。我在水里摸食的锻炼中,悟出了一手堵、一手顺的摸鱼哲学,可是当我投入到村庄外面的世界,我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比别人多,从头学有多么难,靠自己有多么难。
在我懵懂的时候,假如祖宗能够给予我些许的启蒙,也许我会被造就成对于村庄有用的人,正如谷村旺盛的香火中升腾起来的书香气息,它把谷村的境界提升了,把谷村人们的期盼充实了,把谷村的未来刷得靓丽了。
我不知道几百年间村庄里有没有出过秀才、举人,是否像谷村1000年间出过47位进士、117位举人;如果有过,那么应该会有某些记录吧?可是我没有看到过,老辈子的人也没有说起过,这是村庄的荣耀啊,怎么可以轻易就忘了呢?到了近代,村庄里的人们连续谱的动机都丧失了,而主谱还被迁到水口的一房拿了去。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呢?它说明了什么?150多年里村庄里发生了怎么样的一种颠覆,是否存在某些难以言说的况味?
在村庄的记忆里,1950年代出过第一位大学生,之后的20多年划上了休止符。尽管这里边有着某些历史的机缘,但仍然让人匪夷所思。改革开放初期,这时候,我们这一代学子凋零,而村庄里早已张扬着一种利益,一种龙脉斩断的消极传说,我是在这样一种极艰难的环境中考出去的第一位学子。当神话打破之后,村庄里的学子们陆续考出去了一些,很多学子考取的学校比我好得多,而他们也获得比我大得多的发展空间。
为了1000年村庄的荣誉,请允许我按照辈份把他们的名字记下:
李加林:1930年代生人,高级教师。
李根芽:1960年代生人,四川省建设厅某处副处长。
李雪华:1960年代生人,创办高科技企业,企业高管。
李根如:1960年代生人,江西省民宗局副处长。
李红坤:1960年代生人,书法家。
李红中:1970年代生人,中国建设银行总行房地产部主任。
李葆华:1970年代生人,教师,作家。
李桂如:1960年代生人,县政法委副书记。
李晓剑:1970年代生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
李桂平:1960年代生人,县人大副主任。
李海军:1970年代生人,高级工程师。
这似乎就是千年古村积淀的精华。但是,我始终不能明白,作为开创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朝代的后人,会是这样一种精神。不说远的,就说那位德宗时期的李晟将军,也是何等的剽悍,何等的了得,他把他的后人称为西平堂之后,是希望他剽悍的血统不至散落得无影无踪,而村庄作为西平堂主之后,哪里还有武威将军的剽悍?有的只有家族内部的口角和磨擦,1000年基因的变异,似乎是一种对于宿命的诅咒。
始祖李千载他要开辟的是一种怎么样的村庄气象?因为村庄的失忆,没有人会知道。但不读书不入仕应该是有别于祖地谷村的新气象。在那个年代,在那些特殊的背景下,站在他的立场,也许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不好,能够保全家族的一脉,不能不说是一种至高境界。那么就事农事商,休养生息,繁衍后代吧,可是农业的传统牢牢把持着,而商业的风气却不能开启,只是不明白那些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堂皇老屋靠的是什么门道?作为做人,作为村庄延续的族训总应该留下片言只字,然而什么也没有。在村庄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似乎不再是血,而是草根一样在浸润的土里的根须,任凭自己的意志在底层爬行。
那么,新市还有什么呢?还有面对历史创痕的顽强生命力,面对朝代统治的顺从力,面对洪涝灾害的修复力,就是没有面对祖宗凝聚后人的凝聚力。这种家庭的修复力主要来自女人。也不知什么原因,村庄里寡居的女人一直都有,过去有,我见过听过,现在有,我见过感受过。男人死了,家庭的重负都到了女人身上,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位。她中年丧夫,当丈夫不幸死于车祸的时候,最小的儿子才12岁,读着村里的小学,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只有儿女,就是没有自己。等到把一个个儿女扶持到自立门户的时候,她也老了,六十出头的人已是白发苍苍。在这里,我要以儿子的名义,向牛一样吃草羊一样柔弱钢铁一般坚韧的母亲致以深深的敬意,我要狂悖地以村庄的名义,向茹毛饮血胼足低膝的村庄女人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要论文化,没有什么文化比母爱文化煌煌浩大。在繁衍的纪元里,在生存的哲学里,村庄女人的无私才是村庄繁衍最光艳的文化,而创造这些文化的不是村庄的祖先,而是村庄的苦难,是远远近近嫁到新市来的女人们。
1000年的村庄,没有了历史的痕迹,它把1000年的创痕印记埋进了先人的坟墓,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和负疚。这种对于生命的忘怀,就像被砍去了的树,只要有时间,就会萌发新的枝条,长出粗粗的树干。其实,村庄没有千年的外壳,并没有什么。现在的古村还住人的要么真穷,要么真偏僻,要么就是旅游的需求。所有的古村,不管曾经有着怎样的风水传说,大概都是传统村庄博物馆。这很正常,但是它洋溢的文化氛围让人向往,它彰显的文化精神可以不朽。
新市还有什么呢?有在人民公社时期占了大队一半的人口和物力,一车车棉花装进公社的供销社,一车车粮食装进公社的粮站,一车车生猪装进公社的食品站,而换回来一张张纸写的奖状,挂在队长家的墙壁上。很怪的是,这么大的村庄里,在漫长的革命战争年代没有一个人上过战场,听说有一个被国军抓去当兵的,也在海南岛战役结束后悻悻归村。而抗美援朝的时候,也居然没有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保家卫国。然而人民公社时期修水库修铁路,村庄里的壮劳力几乎一个不拉都不躲不藏,个个上得去。只可以流汗却不可以流血的村庄,是一个没有血性的村庄。这个村庄纵然再大,又有什么意义呢?
新市还有什么呢?还有作为始祖名下的三房子孙,本域水口的子孙虽然有些来往,却谁也没有打探兄弟们的出息,而远迁四川、云南的子孙连具体的居住地方都不祥,谁又能知道这些兄弟们以怎么样的姿态融入当地的生活。祖地留给他们的生存记忆,提炼出了什么样的繁衍文化和生存哲学?数百年过去了,也许蜀滇的山风早已吹热了他们的血液,对于祖宗的记忆只有对于姓氏的怀念和追述。无踪无影的千年历史,就像树一样也有年轮的痕迹,可是村庄却没有年轮的质,而烙印在村庄里不变的底线却是活命和繁衍。这才是最最可悲的村庄。
新市还有什么呢?还有西散五落的打工者,还有流动在公路上的运输人,还有农业规模化里的养殖人,还有憨头憨脑的读书人,还有不知今昔何年的赌徒。没有冥顽不化的愤青,新中国成立以来没有出过盗窃犯、强奸犯、杀人犯,这似乎给予村庄增添了一丝光彩。但是山权肆意流落他人,地权任人侵占,一个没有血性的村庄在外人眼里能够获得起码的尊重吗?起码的对于行政力量的制衡都不会,你还能生存吗?始祖千载公看到他自己的后人了吗?
不要以为我在鼓吹暴力、血腥以及宗族势力,我要说的是村庄的气节。这是村庄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华文化的精髓。当人家把政策给你的拿走了,你忍什么?当人家从你本来很小的碗里匀出去一些,你忍什么?要回自己的权利和权益难道不应该吗?一个村庄如果连坚持真理的勇气都没有,连要回自己权利和权益的胆量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希望?没有文化,可以总结,没有记忆,开始记忆。从现在开始,我们或许还有1000年,甚至更长。
新市还有什么呢?除了它的名字,还有不绝的子孙。只要子孙们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和责任,只要子孙中的精英怀抱着祖先,从文化开始记忆,从潮流起处励志,村庄始祖期待的新气象还是可以开创。记住,村庄内力生成文化,文化被记忆则为传统,而传统可以再生内力。一个没有文化,一个失去记忆,一个只知道繁衍的村庄,永远也没有中兴的时候。
假如再有1000年,1000年后的子孙们,从我们这里能够得到什么样的文化,寻找到什么样的记忆?并从风水轮回中找到因果,找到沉寂在历史深谷中的回响,而这个响声纵然不会响彻天地,至少可以在村庄的天空里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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