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村庄基因

五、断裂的村庄基因

不会有人相信村庄是水做的，人们眼中的村庄始终是保守和落后，甚至污浊逼人，人们看不到重压下的村庄心灵深处藏着的从容、淡定和坚韧，流水一般洗尽铅华，湖一般宽厚包容。

水做的村庄始终保持着流动向善的品质，有着一种不被灾难征服和不被幻想迷惑的坚韧，这种坚韧具有与生俱来的文化底蕴，是历朝历代文人骚客们笔下推崇的形象。西风东渐，当工业文明敲开国门的时候，村庄文化被不加分析地批得体无完肤，似乎村庄是一切落后的总和，是阻碍社会进步的绊脚石。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冲突使原本宁静的村庄心灵受到污染。

在许多人看来，村庄要么是没有文化，要么就是落后文化，究其实并非如此。尽管村庄文化不能代表文明发展的方向，但是村庄文化却是漫长的事农活动留下的精神遗产，它带着厚重的人文色彩，具有丰富的文化感情。村庄文化并非是看不到的东西，恰恰相反，村庄文化是最朴素的物象，风俗、习惯、图腾、偏好甚至饮食都可以是村庄文化的元素，比如一种风俗经过漫长的认知、融合和提炼，便成为村庄人们自觉的集体行为，这就是文化和文化力。

文化力有着基因一般百折不挠的坚韧，所有的元素固定在它的图谱上遗传。如果说村庄是沿着某些规律传承和延续的，那么我不妨把这些规律称作村庄基因，而这个基因就是数千年积淀深厚的村庄文化和文化传统。我在村庄基因图谱上检索到“勤俭、知足、包容、感恩、忍耐、坚韧”12个字，我品读这12个字感觉它赋予村庄个性，具有村庄最优秀的品质，是村庄文化最本质的东西，它集中反映了村庄人们朴实的人品和事农的本分，以及对于幸福感的认知和一往无前的信心。这12个字在村庄延续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它带着无比光艳的文化色彩开创了村庄繁衍的纪元。

村庄文化传统是村庄延续的动力，是村庄人们对于生和死的态度，是面对灾难时的从容和淡定，是面对创伤时的担当和坚韧。它有如基因遗传在村庄人们的身体里，几千年都没有改变，就像方言带着母体的温馨，让人缱绻悱恻难以忘怀。家庭修复力表现出来的神奇伟力在民族繁衍纪元弥足珍贵，它把多少家庭从崩溃中拉回来，而我们的民族也因为一个个家庭的修复而强大。如果中华民族失去了这种坚韧的修复力，那么灾难深重的民族还能够坚挺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吗?我生命的视线似乎从未离开过村庄，村庄让我深刻地感知到这种基因的存在。

这是10年前发生的一个故事。南源村一个很平常的家庭，一对夫妻连着养了三个女儿之后终于如愿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很会读书，16岁生日刚过就接到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给家庭带来的快乐和幸福不言而喻。按照乡下的惯例是要大办酒宴的，乡里自然是要派人前去贺喜的。因为这个学生考了一本。录的又是名牌大学，所以我决定亲自去道贺。我记得这一天的酒宴十分热闹，主人还请了乡下的唢呐班子，把喜庆的气氛搞得十分浓厚。可是没过几天就听到坏消息，说是这个考生骑摩托车摔死了。我心里十分沉重，心想这个事对于这个家庭无疑是睛天霹雳，他们能撑住吗?

这一年刚刚过去，次年春季计划生育月活动就听计生办的同志讲，这对夫妻又怀上了，说是要对其实施人工流产。我想，这时候的夫妻俩都已经是40多岁的人了，况且女人过去已经做了结扎手术，这才过去大半年就怀上了，有这种可能吗?如果真要怀上了，这时候对其实施绝育手术是不是太残忍了?几天之后，计生办的人再上他们家的门，夫妻俩已经走了，家里交给了二女儿照管。没多久我便调离了这个乡，到另一个镇任书记去了，有关这家人的情况全然不知，却没有想到在我离开乡镇之后，再去这个乡的时候很偶然地就碰到了那个男人。他见了我很热情，告诉我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儿子已经九岁了，正读三年级。见他神清气爽，想必这个家庭的创伤已是修复了，我真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我想如果当年不是我稍作迟疑，而是迅速地就对他们下手了，那么这个家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说10年前的这个故事充满悲情却又给人欣慰，那么10年后的另一个故事又给了我们什么样的思考呢?南方冰灾的那一年春天，冰冻灾害终于过去了，太阳温暖地照在冰冻肆虐的大地，山区丘陵触目可见被冰雪压倒的树木。此时冰雪消融树木如释重负，然而多日睛好的天气又把森林拉进了另一场灾难，难以消停的森林大火使得南方四处告急。省长直接给乡镇写信要求加大巡查力度，禁止野外烧荒，严防死守，杜绝火患。省长下了命令，县长跟着也下命令，乡镇如临大敌，乡村干部穿梭于田间地头，发现烧荒严肃查处，决不姑息。工作做了几天，火患终于得到了一些控制。

这一天下午，巡逻的乡村干部在山前村发现一名妇女烧荒，乡村干部立即赶去制止并依照规定处罚了她。当场她也没说二话，回家交了罚款说是下次不敢了。可令乡村干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乡村干部还没走远的时候，这名妇女喝下了大半瓶农药。我得知信息之后，立即指示现场人员报120急救。经过几天的抢救，妇女的生命终于保住了。现场调查证实，乡村干部在查处妇女烧荒过程中，并没有采取过激行动，双方没有发生肢体冲突，而妇女在现场也没有异常表现。尽管这件事最终没有酿成悲剧，但对我触动特别大。我想这名妇女的极端行为并非是向政府要公平，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只是心怀侥幸图一时省事。那么她是向贫的生活屈服了吗?

500元可以要一个农村妇女的命，这样的悲剧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听到不止一两件。比之暴力折迁，这种事很小也没有新闻性，传播并不广泛，但乡镇工作的同志都有体会，正因为这种事没有新闻性才发人深省。我想的是这件事虽然纯属偶然，但是否存在一定的必然性呢?如果存在，那么它又昭示着什么呢?

10年内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在村庄里都很平常，但是背景不同。10年前还是在农民负担沉重的农业税时代，10年后已经进入农民无负担(起码是表面无负担)的去农业税时代。在负担沉重、生计艰难的时候，村庄人们的承受力还更强，而在没有负担、生存环境更好的时候，村庄人们的承受力反倒更弱，这让我感到无比震撼。村庄里有许多的不幸，贫困、疾病、打斗甚至还会有飞来的横祸，人们面对灾难可以哭泣，他们可以把心揉碎，然而眼泪同样可以结晶成村庄人们继续生存和繁衍的信心。可是，在村庄人们生存环境优于从前的今天，为什么家庭修复力反倒远不如从前，这是什么道理呢?

如瓷一样的村庄一碰就碎，村庄这是怎么啦?在村庄繁衍的纪元里家庭修复力曾经是怎样的坚韧!难道这一条基因真的断裂了吗?一直以来，村庄都是眼前利益者，对于眼前既得利益的维护超过了社会任何阶层，而对于长远利益和长远之忧则缺乏理性的判断。吃亏上当的事情村庄里的人们只会跟自己计较，却不知道跟国家计较，也没有能力跟国家计较。尽管农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不少，但是政策的方向是朝着公平的方向运动，尤其是去农业税时代，人们不仅不交税而且还有直补，新农合、新社保这些较高层次的保障都已开局，这无疑是历史的巨大进步，在这个当口人们的信心应该更足才是啊。社会变局、城乡收入差距持续拉大，从根本上动摇了村庄人们的人生态度。如果村庄的人们不懂得感恩，一味地强调个体的特殊性，置社会于不顾，这对于解决农民自身的问题没有帮助，甚至会延缓解决问题的进程。

村庄基因的断裂使村庄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而让我心忧的其实还不止是村庄。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还有我们的国家，因为在国家人口中村庄的人们何其多。让村庄坚挺，不仅需要呼唤村庄文化传统的归依，更为重要的是唤起全社会对于村庄人们生命过程和生命质量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