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伟大诗人的身影
寻觅伟大诗人的身影
诚惶诚恐,像我这么一个既不写诗,又不研究诗的人,居然跑到天津这么一个大型的诗歌节上来信口雌黄,不知道会留下多少笑柄;不过,可能比我更心虚的是组委会的先生,他们贸然给我提供胡说八道的机会,我自己也要替他们捏把汗。当然,如果他们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虽然不写诗,不研究诗,但有不少诗人朋友。他们常常鼓动我要多参加诗歌活动,理由是诗歌界非常活跃,诗歌活动很多,且有很多诗人是商界的骄子,可以给我供职的媒体提供创造效益的机会。我承认,今天诗人之多,包括旧体诗词和现代诗的写作者,可能要远超其他文体的写作者。单从数量看,也可能是历史之最。据旧体诗词学会的一位朋友透露,仅仅是旧体诗词学会的注册会员就有两万人左右,加上写作爱好者,在全国号称有百万大军。但遗憾的是,当下诗歌读者少之又少,也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当然,学校的学生,在语文课上听老师讲授诗歌除外。这是被动式的阅读,我指的是主动阅读。)在各种图书销售的排行榜上,几乎看不到诗集的影子。不知道,有没有哪位诗人可以不自掏腰包,或者获得某些机构、他人的资助,能够出版自己的诗集?再问一句,诗人们除了读自己的诗外,读不读与自己同时代的其他诗人的诗?既然诗人如此之多,即使诗坛外人不读诗,诗人们相互取暖,我想诗歌出版物也不至于如此遭受冷落?
大家都有共识,中国是诗歌大国,当下写诗的人又如此之多,按理不应该缺少读者?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市场经济、高科技的疾速发展,使得我们生活中的诗意、我们对诗歌的感觉在逐步流失?还是诗歌的创造者本身有什么问题?或许两者的原因都有。前者涉及环境变化的大势,太复杂,这里谈谈我对后一问题的个人浅见。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诗人们未能为读者奉献出能够深深刺痛这个时代社会神经敏感穴位的优秀作品;更不用说,我们缺少承续诗歌大国优秀传统的伟大的诗人。在我记忆中还存留着上世纪80年代,在《人民日报》读到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在《解放军报》读到叶文福《将军,你不能那样做》时的震撼与感动……那是一个文学曙光初现的年代。
我曾对一位官员诗人委婉地提出对他的诗的意见,我说你早期的诗歌更让我喜欢。而他后期写的诗歌主要是颂歌式的政治抒情诗。他笑笑说,“风雅颂都需要!”我觉得他错误地理解了《诗经》中的“颂”的本义。司马迁在《史记》中列举包括《诗三百篇》等古来的大著作后,指出“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更有学者认为,“我观于《诗》,虽颂皆刺也”。又正如《诗经·园有桃》中所唱的“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春秋公羊传》中有句“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可以说明诗歌起源的最本质的属性。
刚刚过去的端午节,是民间为了纪念伟大的诗人屈原而设立的节日。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屈原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在官僚阶层左右逢源,在君王那里是言听计从的重臣,我们还会读到伟大的诗篇《离骚》吗?正是因为他的悲剧性的命运,而为中华民族成就了一位最伟大的诗人。
后人意识到了诗歌写作的这一基本的规律,一位名陈兆仑的古代学者将之概括为“欢娱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好。”(此前韩愈有类似的说法:“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转引自《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P156~157》)于是,就出现了无忧之人作忧患之词,饱食之人而发穷苦之声的故作痛苦状的诗歌写作。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好的诗歌,但应该说大多属于矫揉造作、“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虚伪之作。“虚伪之风”作为诗歌写作中的一个负面传统,也在现实生活中延续……
奥威尔说过类似的话,如果要毁灭作家创造的个体性,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成为大大小小的官僚。看看当下的诗人们,他们除了头戴各种冠冕外,也都生活得非常快乐……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从酒水到山水,徜徉其间,其乐融融……然后再玩一点朦胧、玩一点晦涩、玩一点现代后现代……我终于触摸到一点当下诗歌整体平庸的原因,真正生活在愁苦中的底层人,因为他们得不到良好的教育,不具备写作诗歌的表达能力;而具有写作诗歌能力的人,他们又大多不知“愁”为何物?我想,在一个娱乐至死、娱乐至上的年代,我们寄望于产生能够承续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龚自珍那样文脉的伟大诗人,是不是过于奢望了?
在号称诗歌大国的国度里,如果诗歌连基本的读者群都没有,难道跟缺少能够深深刺痛这个社会神经的真正优秀的诗歌作品、缺少孑然挺立目光如炬的伟大的诗人,没有直接的关系?弥尔顿说,一个诗人要想写出让人难忘的诗来,他本身必须是一首好诗。
我们都希望诗人们生活得安康富足,同时我们又企盼读到充满忧患情怀的诗歌作品,这可能是一个类似“第22条军规”的悖论。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让我陷入思维困境的矛盾,而且,也不仅仅是具有了忧愤的情怀和不平之气,就能写出好作品来。有诗论家说:“此事原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持其情志”,可以为诗;而未必成诗也。《颜氏家训》中曰:“为学士亦足为人,非天才勿强命笔。”(转引自钱锺书《谈艺录》P40)难度又增加一层,还得加上有特殊的诗歌创作天赋。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真是不容易!我曾胡想,如果那些KTV歌厅的小姐中,有人具有秦淮名妓柳如是那样的学养和诗才,我们会读到什么样的诗歌呢?
那么,就让我们耐心地等待、寻找属于这个时代的伟大诗人的身影;让我们在嘈杂的喧嚣声中竖起双耳捕捉、寻觅,那些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之音。
如果连寻找的“欲望”也没有了,我们就只有永远在世俗的滚滚浊流中沉浮、在看不到天光的雾霾中呼吸。(本文为作者在6月22日天津首届诗歌节诗歌论坛上的发言,与现场发言稍有区别)
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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