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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佛像艺术

时间:2023-05-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表达佛及菩萨诸多特点的“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成为后世创造佛像和评论佛像艺术的重要依据。佛教传入中国后,绘塑匠师们基本上继承了“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的造像模式。卧佛的壁上描绘的就是佛涅槃弟子及众生的表情,论艺术水平,此壁画远不及涅槃塑像。

佛画佛塑

佛画佛塑

相好与佛像

佛画佛塑(含雕刻),是佛教发展到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佛教在最初小乘教流行时期(五百余年)并没有佛像,一般用佛的脚印图或菩提树做标记,大乘佛教流行后才开始雕刻塑造佛像,一是为了纪念,二是表示佛教的教义。”[1]关于佛像的雕造起源的时间问题,佛典上还有另一种记载,传说拘睒弥国优填王因思念释迦牟尼,释迦在世时就用檀木造过佛像,释迦逝世后,又铸了金佛像,以颂扬佛的功德,宣传佛教教义。[2]造佛像的时间虽有两种说法,但对造佛像的作用,看法则是相同的。历代造佛像不外是:一、以佛教史上的真人真事为依据,着重纪念作用,同时也宣传了教义;二、非佛教史上的真人真事,这类佛像直接宣传教义,是显而易见的。

佛的形象从何而生?佛的形象出自印度佛典“三十二相”及由“三十二相”又细分为“八十种好”(亦名“八十随形好”)。“三十二相”原是古代印度的相说。印度的佛教信徒盖出于对释迦牟尼的崇敬拥戴,认为释迦应具众多相好于一身。这样理解释迦的形貌,必然不同于真实的释迦,而是加添了许多理想的成分。“三十二相”不限于佛,总为大人之相。具此相者,在家为轮王[3],出家则开无上觉[4],含有宗教色彩。“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之所以被集于释迦,乃“以表法身[5]众德圆寂[6],使见之者受敬”。这如同中国古代对帝王长相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描述一样,进入画图则为“帝王当崇上圣天日之表”。(《图画见闻志》)

“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可分为三类。一类属于对佛像细部的标准要求,如“鼻修”,“眉如新月”,“眼广长”,“耳垂埵”,“脐深而圆好”,“身体平正,威仪严肃如狮子者”,等等,与表现佛的无上功德有关。细作分析,如“面净如满月”,“手足赤白,如莲花之色”,还有象征佛洁净的意思。第二类是属于造佛像的整体要求,如“一身清洁”,“威振一切”,“一切众生见之而乐”。第三类属于对佛的神圣化装点,如“顶上有肉,隆起为髻形”,“仰之则愈高,遂不见其顶上”,“两眉之间有白毫,右旋常放光”,“身金色相,身体之色如黄金”,“行时足去地四寸而现印文”,等等,则是表现佛法无边。表达佛及菩萨诸多特点的“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成为后世创造佛像和评论佛像艺术的重要依据。

中国古代反佛教者谓之“金狄”,民间俗话说,“不看佛面看金面”,即源于“身金色相”。敦煌有些身姿婀娜的彩塑菩萨和肌肉健壮的力士露着肚脐眼,人们原以为是印度衣装的遗风反映,哪知这是“脐深而圆好”的好相。山西唐建佛光寺大殿上的菩萨,发髻皆涂蓝彩,是“发色如青珠”的好相。元明清以来泥塑、木雕、铜铸的佛像,也多是发施蓝色,可见艺匠制作有所遵循。“八十种好”所谓的“身放光明四面各一丈”者,即佛菩萨顶上的圆轮光明,亦名佛光、圆光。唐人称赞吴道子技巧精熟,“凡图圆光,皆不用尺度规画,一笔而成”。佛光乃是定果光,圆形永不变。宋代沈括观画,指出有的艺匠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画错了圆光。他说:“画工画佛身光,有扁圆如扇者,身侧则光亦侧,此谬也。渠但见雕木佛耳,不知此光常圆也。又有画行佛,光尾向后,谓之顺风光,此亦谬也。佛光乃定果光,虽韧风不可动,岂常风能摇哉?”

佛教传入中国后,绘塑匠师们基本上继承了“三十二相”及“八十种好”的造像模式。云冈早期的几尊佛像,身形端正,肩圆胸厚,广额高鼻,眼目广长,双耳垂肩,顶上肉髻隆起,其造型显然是来自相好。集众美于一身的相好创作方法有其程式性的因素,可贵的是中国古代的匠师们既遵照相好的要求,又不被其程式性的因素所束缚。比如云冈佛像的局部形象,18窟主佛的手雕刻得美极了,冰冷的石头化作温柔活物,谁看了也要叹为观止。相好中的“指圆而纤细”,“手足赤白,如莲花之色”,被物化为生动的艺术品。古人论画说:“画人难画手。”绘塑同理,并非因为雕塑的形体感强,雕手就比画手容易。云冈巨佛高达几十米,形体结构比例的处理极其重要,在匠师们的巧妙经营下,气宇雄浑,仪态庄严,很好地传出佛之神,产生了高山仰止的效果,远观近看都舒眼得宜。此外,线面雕刻手法兼施并用,浑然一体,表现出独特的民族风格。

唐代雕塑佛像,吸取了云冈北魏的经验,并克服了云冈巨佛某种程度上存在的呆板气。匠师们于相好的要求下,进一步驰骋艺术才能,拓展艺术天地,创造出惊人的艺术业绩。武则天命造的龙门奉先寺本尊像,从形到神都增多了中国人的气质。在唐代的巨佛中,最令人难忘的是敦煌的卧佛,亦即释迦牟尼的涅槃像。佛教宣扬不生不灭的精神世界谓之涅槃;对得道成佛者的逝世也称作涅槃。释迦牟尼(公元前656—公元前485),20岁左右出家(一说30岁以后),献身佛教事业60年。80岁时,在一个雨季的夜晚,溘然离开人间。做不到“忘情”的弟子们喊天抢地,悲痛欲绝。卧佛的壁上描绘的就是佛涅槃弟子及众生的表情,论艺术水平,此壁画远不及涅槃塑像。壁画表现方法是记事式的,描绘事件的表象;塑像则直取精神境界,如九方皋相马,无视皮毛玄黄。释迦侧身而卧,面貌端庄静美,双目虽微睁,却宛若甜睡的贵妇。卧佛留给观瞻者的深刻印象,是一位毕生为理想奋斗而当生命结束时已实现了理想,表现着自我满足的神情。笔者想,对人类文化有杰出贡献的先哲们,如中国的孔子,在他73岁临终时,也会有过无愧生平,安详归去的心境。

师经与得心

唐朝张璪论画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将艺术创作中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关系讲得很好;佛画佛塑的创作,也离不开主客体的结合,但应该说是外师经,中得心源更为确切。我们据画史、佛典、画迹作研究,是颇有意味的。

东晋兴宁(公元363—365)年间,顾恺之于京城建康(今南京)凤凰台瓦官寺作壁画《维摩诘像》,“光照一寺”,轰动士庶,从此声名远播。顾氏生于公元346年,到兴宁年间不超20岁,青年画家首创维摩诘形象。其后接踵而至的有南朝的陆探微、张僧繇,他们是六朝时期的大家,但画维摩诘均未超出顾恺之。隋唐五代两宋,又有展子虔、阎立本、吴道子、卢棱伽、孙位、石恪、李公麟、法常等名家相继而作,可惜所有画家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李公麟一幅。有幸的是,敦煌石窟中有唐代画师创作的维摩诘经变数幅,这样,今人既能欣赏文人画的维摩诘,又能欣赏画工画的维摩诘。

为什么那么多画家对画维摩诘感兴趣?为什么顾恺之创作的维摩诘立意影响最为深远?维摩诘是与释迦牟尼同时期的圣者。释迦牟尼原为太子,抛弃荣华富贵,出家修行。维摩诘是位在家修行的居士,主张在世俗环境里得道成佛。维摩诘精佛理,才辩过人,是与释迦分庭抗礼的人物。佛教传入中国至六朝,作为佛祖的庄严法相[7]遍布大江南北寺庙,受到善男信女的礼拜。当时受儒道释思想汇流影响的士大夫文人们,对维摩诘及其《维摩诘经》倍感兴趣。士大夫文人们觉得维摩诘阐述的佛理活泼而有新见解,也乐于接受他的居家自由自在的体道悟性的方式。历代的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热衷于图写维摩诘,与他们在哲理思想上的契合有很大关系。

佛书记载,善辩的维摩诘使释迦的门徒们生畏,缩避不敢与之交锋。维摩诘却主动寻找机会,常常称病以诳探疾者登门,来者或听其说佛法或与之辩佛理。一次释迦派智慧第一的文殊师利前去会见维摩诘。释氏众弟子情绪活跃,人人想趁此难得的机会亲闻妙理高见。维摩诘既是一位善讲佛理的雄辩家,按说画家应该以论辩造型取神,然而顾恺之的立意却非如此。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云:

“有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清瘦病弱的面容,靠着几案心领神会的样子。)

顾恺之的壁画早已化尘无迹,可我们看李公麟的《维摩诘像》,立意也在“忘言”,由此写形,由此传神,由此创造含哲理的意境。以笔者之见,顾恺之画维摩诘之所以超群无伦,妙处就在能悟哲理本质,以淡笔写之。得力处首先是师经透彻。据佛经记载,文殊师利与维摩诘论辩所涉及的内容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关于“不二法门”的理解。佛书说,修行有八万四千法门,不二法门在诸法门之上,能“直见圣道者也”。请看维摩诘与文殊的对答:

维摩诘问文殊何谓“入不二法门”,文殊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文殊答毕,反问维摩诘:“我等各说已,仁者(对维摩诘的敬称)当说,何者是菩萨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默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不二法门。”

默默无言便表明已悟到不二法门的妙理真谛。不二法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悟得者只可意会,无法言说。于此我们不难明白,为什么顾恺之要作“隐几忘言之状”。

到了北宋,李公麟作《维摩诘像》,思接晋人,风近顾画。他画的维摩诘,精神状态表现为有修养的文人。这个维摩诘已非天竺的维摩诘,好像是倾慕维摩诘的王摩诘了。龙眠居士在据佛经和借鉴前人的创作中,融入自己的审美意识及追求。李公麟笔下的维摩诘尽管是唐宋文人的原型,但“忘言”的哲理境界却成功地创造出来了。素朴美的白描,增益了静穆气氛。图中还有一天女立于维摩诘身旁,此天女出自《维摩诘经》天华著舍利弗的故事[8]。经文所言情节含义,是绘画难以表现的,故画家删其情节枝蔓,仅作一天女形象,以尽画意。

顾恺之画的“清羸示病之容”的维摩诘形象,到了唐画师笔下,如敦煌唐103窟的维摩诘,变成体格健壮的老者。顾恺之的“隐几忘言之状”,唐画从形式上作了继承,实质上是作了扬弃。正在倾听对方发言的维摩诘,浓眉促额,目光炯炯,盯着文殊师利,明显是伺机准备驳难,神情全无“忘言之状”。论辩的双方主角,分坐在两座锦绣华盖的台上,作对垒阵势。加上听众中的中华帝王和胡番领袖两组人物及天女散花,景象异常隆重热闹。全图采用铺陈的手法表现故事,情节引入,节奏高昂,色彩缤纷,与李公麟置维摩诘于室内几榻之上的意境大不相同。对比唐壁画与李公麟画可见:唐画气势恢宏,宋画风神冲和;唐画雄健开放,宋画蕴藉含蓄;唐画壮丽,宋画淡雅;唐画是画师的大手笔,宋画是文人的小墨迹。同为师经得心之作,其艺术个性与时代风格相殊乃尔。

圣贤与凡人

一般说神是宗教艺术的主体,但就佛教艺术讲不够确切,在《佛学大辞典》中列于神的条目中只有“天龙八部”[9]。佛教重理性思维,佛学充满哲学意味。佛者,觉也。佛教徒将释迦牟尼看作最有觉悟的圣人,看作开创佛教的英雄,故佛寺多建有大雄宝殿。著名的艺术家、佛学家弘一法师在泉州开元寺书楹联曰:

此地古称佛国 满街都是圣人

众多的圣人,即指智德超群的高僧。道家学说的创始者及继承人老子、庄子,可称得上哲理深奥渊博了,他们被后世兴起的道教推为天尊(老子为三清尊神之一的道德天尊)、真人(庄子为南华真人),在整个道教界以学问惊世的人并不多,同中外佛教界的圣贤难以相比。

释迦佛和一些得道的菩萨虽然不是神,也非普通人,他们是佛门圣贤,当然有别于世俗凡人。广大的善男信女将佛、菩萨、罗汉[10]视若神明,对图写他们的佛画佛塑顶礼膜拜,这样一来,他们又被赋予宗教神灵的色彩,何况佛典中还有人创造出来的神。作为修行得道的佛门圣贤与世俗凡人区别何在?这是中国古代评论佛画佛塑最引人注目的问题,特别是近乎女性的菩萨形象往往遭到严厉指责,其原因即在艺术表现上圣凡无别,人神不分。

宋人李荐评唐赵公祐《正坐佛》云:“世俗画佛菩萨者,或作西域相,则拳发虬髯,穹鼻黝目,一如胡人,或作庄严相,妍柔姣好,奇衣宝服,一如妇人,皆失之矣。公祐所作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具,而慈悲威重,有巍巍天师[11]之容。”(《德隅斋画品》)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高足文殊师利以及来华传教的达摩[12]等,都是西域人,西域相,如果仅仅按西域人的面貌形色特点作忠实的写照,那就不是佛相。菩萨本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很美的,故有赞誉妇女之美者谓“赛观音”,但仅仅从丽人的容貌衣装上作描绘,那就不是菩萨相。批评者的笔锋针对的是两个一如(一如胡人、一如妇女),即凡圣无别。那么怎样表现佛菩萨的不凡精神、正确传其神呢?李荐认为最佳的依据是“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按照“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要求画佛菩萨,才能达到“慈悲威重,有巍巍天师之容”,令观者起敬仰归服之心。“慈悲威重”是李荐推置的佛像创作原则,也是凡夫俗女有别于佛国圣贤的主要差别之点。在佛画和仕女画极盛的唐朝,有个和尚曾感叹画上的菩萨居然和妓女[13]一个模样。佛门重要的戒律之一是色戒,美女破高僧。佛书里有记载,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女人是老虎。可人们又说不清楚为什么绘塑菩萨要作女性的体态神情呢?女性美原本就具有迷人的魅力,倘若画得妖艳轻佻,那就圣凡混淆,且有点对神的不敬了,出家人如何接受得了?这样的画也有失佛教教义的宣传宗旨。郭若虚在其《图画见闻志》云:“释门则有善功方便之颜。”此说较为笼统,而对佛画在人物画中的特殊性则注意到了。郭氏又论及道教画中妇女形象的问题:“历观古名士画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官中有妇女形相者,貌虽端严,神必清古,自有威重俨然之色,使见则肃恭,有归仰之心。今之画者,但贵其姱丽之容,是取悦于众目,不达画之理趣也,观者察之。”“貌端严”、“神清古”,是郭氏归纳前人画神仙的成功要点,也是他所肯定的画神仙的审美准则。他认为当时(北宋)画女性神仙只贵“姱丽之容”,是画家放弃了严肃的责任心而讨好众人眼目的媚世行为。不论是唐人所说的妓女,还是宋人所说的“妍柔姣好”、“姱丽之容”,莫不是尘世间的妇女形象。凡相甚至是媚态的菩萨仙女,只会诱导人迷恋现实,难起归仰空门之情。敦煌北魏时期的彩塑(259窟)的秀骨清相、微微含笑的佛,是无俗态弊病的杰作代表。参观敦煌的美术家有人称其为中国的维纳斯。笔者认为,此佛像与西方的维纳斯像只有在一个方面可以相比,即二者都是表现神的题材而具有艺术个性和生命力的佳作。至于思想内涵及哲理追求则不可相提并论。古希腊时代雕刻的维纳斯,是神话里的神。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油画维纳斯,是资产阶级人文主义在艺术上的体现。中国北朝时期石窟雕塑的佛及菩萨像,乃依据形而上佛理作的艺术品。

《联灯会要》云:“世尊[14]在灵山[15]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惟迦叶[16]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17],涅槃妙心[18],实相无相[19],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山西大同下华严寺的辽代彩塑佛,立于佛左右者表情肃穆,唯有一菩萨低首微笑。郭沫若参观时认为,微笑的菩萨是独悟了佛理。下华严寺佛没有作拈花示众之举动,其他各地佛寺也未见到拈花示众,但淡淡微笑的佛或菩萨,在云冈有,在龙门有,在麦积山有,在敦煌有。笑在佛教中有其特殊的意义。其一是悟道的象征,故事如前所说;其二是慈善的表情。人们多不知佛、菩萨微笑的缘由,可是大家被微笑所吸引所感染。寓哲理于含蓄的艺术表现形式中,使微笑的佛、菩萨获得了作品的永恒性和永久的艺术生命力。郭若虚所说的“貌端严”、“神清古”的“威重俨然之色”的女性神仙,在宋画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和永乐宫元壁画《朝元图》中即有。道教画的仙女形象与佛画的菩萨形象,在审美要求上可同类而视之,都是人神之别的问题。

佛画世俗化与禅谛艺理

前面论述了佛门圣贤不同于凡夫俗子,即人神之别,这里要论述的是佛门圣贤不能同现实绝缘,即佛门圣贤与世俗的关系。佛不是人,佛又是人,二者是辩证存在的统一体。在艺术上能否处理好这个问题,关乎作品的生命力。如何看待佛画尤其是禅画中的生活现象,则又涉及禅理妙谛及艺术的发展问题。

五代两宋有些文人画家以禅宗[20]之祖入画,作品生活气息较浓,笔墨较为纵逸,这种禅画与以往的庄严法相,在内容及表现形式上都有所不同,后世的一些美术史家称此艺术现象谓之佛画世俗化。其实禅画的世俗化,并不始于五代两宋,早在禅宗盛行的唐朝,画家就开始描写禅宗之祖。据沈括记载,信仰禅宗佛的王维画过《黄梅出山图》:“盖其所图黄梅[21]、曹溪[22]二人,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读二人事迹,还观所画,可以思见其人。”沈括观画上的禅宗五祖、六祖,一如佛书上的记载,可见王维图写的两位禅祖,是质朴无华的真实的圣者形象。王维的画禅之作,今日已难见到,从沈括的述评看,画禅与禅理是一致的。王维之后,五代北宋之际的石恪创作了《二祖调心图》。二祖即慧可。慧可出家,经历艰辛。他求道于达摩,不得,乃在雪中以利刃断臂,示坚固之志,遂得授法,故世称断臂慧可。以顿悟为修行要领的禅宗,不重外在的苦行磨炼,不太遵守教规戒律。二祖常出入于酒肆屠门,有人问他:“师是道人,何故如是?”二祖回答:“我自调心,何关汝事?”画家石恪从慧可体道入手,创作了《二祖调心图》。所谓调心,是体现禅的“心一境性”原则,即调伏六情驰骋的乱想,使精神集中,静处入定。有一记载,慧可对达摩说:“我心不宁,乞师与我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说:“觅心不可得。”达摩说:“与汝安心竟。”佛家认为,心,有“识心”与“真心”之别。众生向外逐物之心,是谓“识心”,“自性佛性”,是谓“真心”。“真心”既然是抽象的“自性佛性”,达摩让慧可拿出此“心”来,慧可当然无处可觅可拿了,受窘之后,方悟出妙谛。石恪画二祖,视其外貌,无庄严法相的风范,然就其思想内涵和气韵生动而论,是契合禅理的。石恪以纵逸之笔墨写二祖和光同尘,仪态无检。他开创的“惟面部手足用笔法,衣纹皆粗笔成之”(《图绘宝鉴》)的画风,当时令赏艺者观瞻一新,并对南宋水墨意笔画的发展有助成作用。

如果说石恪的《二祖调心图》尚有佛门气息,南宋梁楷所作《六祖伐竹》,简直与世俗景象无别,持刀向竹的六祖,宛若勤劳的山村老农。

开一代禅学新天地的六祖慧能,出身草野,打柴舂米,样样能干。当五祖的入室弟子神秀作偈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谁也想不到执薪炊杂役的慧能,竟越位大胆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由此得到五祖的赏识,传予衣钵。后来六祖慧能虽然声闻遍及江南禅林,但他教弟子不故弄玄异,而是以平易的语言作深入浅出的启发。举一偈:“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南禅临济[23]云:“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着衣吃饭屙屎送尿,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者知处。”愚人发笑,是因为仅见皮相;智者知处,是懂得粗浅喻深奥。《六祖伐竹》,画的是平凡的景象,然其中寓有深微的禅理。梁楷作此图,以淡朴之笔画淡朴的圣者,和他以奇笔写奇才的《李白行吟图》不同。

禅宗之祖如同罗汉,都是来自人间的佛门得道者。董其昌云:“佛言一切众生,有如来智慧德相,夫罗汉者,岂异人哉?众生是也。搬柴运水,即是神通,资生顺产,不违实相。而画罗汉者,或蹑空御风,如飞行仙;或渡海浮杯,如大幻师;或掷山移树,如大力鬼;或降龙驯虎,如金刚神。是为仙相、幻相、鬼相、神相,非罗汉相。若见诸相非相者,见罗汉矣。……为语居士(莆田吴彬),而无以四果为胜,以众生为劣,以前人为眼,以自己为手。”(《栖霞寺五百罗汉画记》)董氏是禅理画理兼通的艺术家,他的言论一箭双雕地击中了悖佛理佛画的要害。他说的“夫罗汉者,岂异人哉”与宋代董逌说的“当知鬼神不异于人”是一个艺理。他不赞成将罗汉画作徒有惊骇世俗之表的仙相、幻相、鬼相、神相,因为那不是罗汉的品格。他认为,不可把罗汉与众生决然分开,对立起来,因为众生也是有佛性的。罗汉常常从现实生活情景中体道,所以搬柴运水亦为其神通。基于这一思想,董氏奉告画罗汉的吴彬居士:“勿以前人为眼,以自己为手。”意思是说,在看待画罗汉的问题上,不要人云亦云,不要把自己作画的手,降低到摹写前人作品的工具。董氏最后两言和他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同样有价值。

有些美术史家认为,由于佛教到了宋朝日渐衰落,佛画也随之世俗化,使“庄严法相”变成“法友风俗画”。笔者认为,佛画世俗化并不是由于佛教衰落造成的。唐朝佛教可谓盛矣,而敦煌壁画就有不少世俗生活图景,如耕田、舟渡、宰牲、行医、旅游等等,画师作此类景象,是将以文喻经转化为以图喻经,形象地阐明经义。描写世俗万象的佛画,不等同于世俗画。《京洛寺塔记》说,唐宝应寺壁画中的释梵天女,乃“齐公妓[24]小小等写真”。对此,也要作具体分析。艺术原本是要吸取借鉴现实生活的,婀娜俊美的菩萨仪态,不从人间寻找,空寂的佛国何从觅得?绘塑菩萨歪曲了菩萨形象,应该受到批评,但不能由此割断佛教艺术与生活的联系,否则,岂不成了以“空”(艺术)对“空”(空门)?

佛画佛塑的世俗化,乃佛教艺术发展过程中的进步现象,应该予以肯定,不必叹惋?世俗化的佛教美术,强调表现佛又是人的方面,只要不忽视佛有别于人的另一方面,把矛盾的两个方面结合好,这样的作品,其长处之一,是使人们感到亲近乐见。密切了读者与作品的关系,如微笑的菩萨。从作品的宗教功能说,也是扩大了,不是缩小了。其长处之二是,任何艺术总是形式风格丰富多样为好,“庄严法相”有其金灿绚丽之美,文人禅画也有其淡雅活泼之美。佛画佛塑既然是艺术品,就不能不讲求艺术的个性。

西方基督教雕刻和绘画,从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算起,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始步入黄金时期——文艺复兴。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拉菲尔的《酉斯廷之圣母》,莫不是世俗化人情化了的宗教艺术杰作。中西宗教艺术世俗化人情化的时代思潮不同,而艺术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和人们的哲理观念,艺术与群众由陌生逐渐走向亲近,以及艺术表现力的丰富提高,都应该以进步的现象看待之,其理中外无殊。

【注释】

[1]赵朴初《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中国宗教》1995年第1期。

[2]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优填王造佛像”条。本文有关佛学语词的注释,主要参用该书。

[3]轮王:转轮之王。佛法谓之法轮,说佛法谓之转法轮。

[4]无上觉:无上之正觉,佛觉悟一切法之真智也。

[5]法身:亦称佛身。

[6]圆寂:众德无不备称圆,障无不尽曰寂。

[7]法相:广义上的佛像。

[8]天华著舍利弗:“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坠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坠。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女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故事是从天花著身与否,探诸菩萨大弟子何人悟道。

[9]天龙八部:一、天(梵天帝释);二、龙;三、夜叉;四、乾闼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img15罗。

[10]罗汉:阿罗汉之略称,小乘教极悟之位名。

[11]天师:古代称有道术者。

[12]达摩:菩提达摩的略称,为中国佛教禅宗之初祖。

[13]妓女:古代称歌舞女艺人。

[14]世尊:佛教对释迦牟尼的尊称。

[15]灵山:灵鹫山之略称。释迦牟尼说《法华经》之会坐。

[16]迦叶: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

[17]正法眼藏:无上之正法也。

[18]涅槃妙心:为佛心之本体。体寂灭,故曰涅槃;不可思量分别,故曰妙心。

[19]无相:谓真理之绝众相也。

[20]禅宗:一般说法,灵山会上释迦牟尼拈花,迦叶微笑悟道,迦叶即为“西天”禅宗初祖,经二十七传,至菩提达摩为二十八祖。达摩来华传教,是为“东土”禅宗初祖。达摩传慧可(二祖)→僧璨(三祖)→道信(四祖)→弘忍(五祖)→慧能(六祖)。慧能与神秀又分为南北二宗,各有其传。也有学者认为,慧能以前,有禅学,无禅宗,中国佛教禅宗实际上始于慧能。

[21]黄梅:禅宗五祖弘忍,居黄梅山禅东院,故称黄梅。

[22]曹溪:禅宗六祖慧能之别号。

[23]临济:南宗禅临济派之祖玄义禅师。禅风痛快峻烈,以“棒喝”称著。

[24]妓:古代称歌舞女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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