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之生命力
中国山水画之生命力
中国山水画在东方艺术中异彩独放,影响亚洲画坛近一千年。五代两宋以来,山水画一直居主流地位。从总的发展趋势看,宋元最盛,清末则走向衰落。故康有为感叹道:“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蔽极矣。……二三名宿摹写四王(王时敏、王鉴、王晕、王原祁),二石(石涛、石溪)之糟粕,枯笔如草,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陈独秀认为:“若想把中国画改革,首先要革王画(即四王)的命。”在五四运动前后的新文化思潮中,类似的观点不仅学者有,主创造的画家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等,对因袭四王的复古风,也莫不持否定态度。脱离生活,抛弃师造化的优良传统,为山水画衰蔽的主要原因,这是当时论者所共见。如何革新?看法不尽相同,有些人提出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写实主义”,其不妥当已为尔后的艺术实践所证实。事隔七十多年,在西方文化新思潮的二次冲击下,有些青年学者说中国画面临危机,步向衰落。主要认为中国画系封建社会产物,文人士大夫审美意识已不能适应今天读者的要求;中国画的表现形式是僵化的模式;等等。矛头所向首先仍是山水画,其次是花鸟画。在一个世纪之中,反映自然美的山水画两经批评、论辩(第二次只是开头),且关系到今后的存亡,这不能不说是画坛上的大事。80年代初,笔者时闻有关中国画的争议,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但苦于无深入研究和缺争鸣勇气,只好暂观望。80年代末参加东方美学讨论会,匆忙中作了一次发言。会后也时加思考,然而终未获得系统的认识,现在所写的不过是一些管见感想,旨在论述发扬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中国山水画。
有创造就有生命
去年一位青年参加水墨画座谈会归来说,当许多与会者谈中国画的危机时,白发垂肩的老画家张仃表示,他画中国画几十年,从来没有什么危机感。老画家虽然没有进一步详述理由,我却了解他的意思。他崇尚齐(白石)黄(宾虹)艺术,赞赏同辈李可染山水。他起先爱画黑密风格的山水,近些年转向以线取韵的焦墨法。他推置别人的艺术首先着眼于创新,他自己也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探求艺术的出新。他在创造性的活动中能感受到自己作画的意义和价值。这样,他对中国山水画的发展怎能不自尊自信呢?
历史是一面无私的镜子。晋朝书法艺术以二王成就最高,王献之所以能与其父并称,因为他有自己的创造,如羊欣评曰:“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唐朝青绿山水画家二李,李昭道与其父李思训齐名,也是因为在艺术上有发展,如张彦远所评:“变父之势,妙又过之。”五代北宋之际,“淡墨轻岚为一体”的董、巨,以平淡天真的神韵见长,传董源衣钵的巨然,如米芾所评:“明润郁葱,最有爽气。”元朝赵子昂、黄公望、吴镇、王蒙、倪云林等大家,将文人写意山水推向顶峰,个个创造了自己的面目。赵子昂作山水之外,以画马名世。从《赵氏三世人马图》看,子赵雍、孙赵麟与乃父乃祖的艺术雷同,画迹不过仅表一门风雅。明初恢复画院,山水画继承南宋院画传统,但徒取笔墨之形迹,丢掉了诗情画意,作品枯硬寡味。其后沈周、文徵明等文人画家崛起,山水画始别开生面,形成了时代画风。清初画坛保守派与创新派势均力敌,以四王为代表的山水画家虽然得到最高统治者的支持,居于正宗,而模拟代替创造成为其艺术致命伤。与四王相对立的石溪、石涛、梅清等画家,各以其创造贡献称著于大江以南。清末受四王影响的山水画因要求与前人“同鼻孔出气”(王时敏语),而被窒息待毙。20世纪山水画有很大发展,出现了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等真正称得上大师的画家。今日中国山水画也有生仿师迹、子摹父风的不良现象,如果发展下去,难免会带来危机。
含道映物
山水画的生命在于创造,幽美的意境是创造中的主体工程。有些学者将山水画与西方的风景画对比,认为重意境是中国山水画的特点。这未免说得笼统了。法国19世纪柯罗的风景画和俄国19至20世纪列维坦、希施金的风景画,都是各有美的意境的佳作。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所含,跟西方风景画的意境所含不同。作为中国山水画的创始人及山水画论的建立者宗炳,在其“含道映物”、“澄怀观道”、“意求”、“心取”的论述中,为中国山水画制定了道艺一体有哲学意味的纲领。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是以尚虚体道为其特点的。宗炳热爱自然美景,“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晚年因病不能“遍历名山”,于是将“身所盘桓,目所绸缪”的胜景一一创作为山水画。他的画境源于造化是肯定的,但不止于此,他在情景交融中,是以“游心物外”的“畅神”观点进行意匠经营的。以美为特征的艺术境界和以理为特征的哲学境界合二而一。以自然美为描绘对象的西方风景画,在意境的创作上则表现为求真尚实的成分多。二三十年代的谈艺者常说中国画是哲学的、文学的,西方画是科学的,亦适用说明中西表现自然美的作品的意境之别。南朝时期宗炳和王微的山水画,我们已经看不到了,意境如何体道,难以评说。就存世的董、巨山水而言,其天真平淡的境界与老庄所形容的道的虚静是一致的。元代四大家尤其是倪云林山水的意境更趋于自然幽淡,成为文人画家倾慕的气格。青年学者所说的中国画的封建文人意识,多举元画为例。今天如何全面评价元画以至古代文人画,是有待于继续深入研究的问题;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笔墨当随时代”,何况是作品的思想内容。古人以他们的哲理入画,今人也可以自己的哲理入画,没有必要非将中国画的哲理性清除掉。
有法有化
青年学者批评山水画已陷入僵化的模式。他们所谓的模式,除去意境创造上的体道之外,还包括诸多艺术表现技巧,如虚实、疏密、隐显、聚散的处理,皴、擦、点、染的路数,干、湿、浓、淡的运用,这些都属于法的范畴。山水画创作遵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精神,逐渐探求、归纳、积累起来的规律,是前人施展艺术才能的业绩,是中国山水画形成民族特色的重要因素。历代画家莫不借鉴前人留下的这些法。掌握了这些法,方能使自然丘壑一变为胸中丘壑,再变为手中丘壑。法既然是前人根据彼时彼地的创作需要探求出来的,后人当然可以根据此时此地的创作需要而择用前人的法,创造自己的法。石涛就是这样看待法与化的关系,在艺术实践中出色地体现法归我用的自由。他不赞成元明以来山水章法形成的“三叠”(一层地,二层树,三层山)模式。他从“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的精神出发,一幅一个章法、一种意境。比起倪云林近处茅亭树木、中间湖水、远山逶迤的布局,要新鲜生动得多。董、巨的水墨点子,到石涛的手里,出神入化,这就是“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表现。
自古以来没有画家描绘陕北黄土高原风光,倾慕石涛的石鲁以法自我创、法归我用的胆识,画了许多泥土气息浓郁的杰作,为中国山水画开拓了新的审美领域。前几年我看到贾又福《太行丰碑》一画,气象雄浑,表现新颖,当时只觉神韵夺人,根本忘记了法何法。我不知道与这位画家年龄(据说四十开外)差不多的学者,对这类作品作何评价。艺术的新原本是由内容推动形式的发展而创造出来的,法终归是为内容服务的。
精神绿洲
晋朝文学家郭璞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这一含哲理的诗句受到阮孚的赞赏,说:“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自然万物只有相对的静,无绝对的静,动态之物在动,静态之物也在动。山岗变幻,烟云飘浮,溪泉奔流,松涛萧萧,生生不息的运动,给自然带来了万千气象,赋予不穷的美态。气韵生动为中国画最高的审美境界,山水画就是由景物的生动描绘而体现气韵的。笔者年轻的时候在家乡过农历年,房里贴红对“卧听春雷”,虽然在陕北春节是绝听不到雷声的,但它仍能引起冬尽春来万物复苏的诗意遐想。夏季听雨点滴在花叶上的沙沙声,山雨欲来的风吼声,以至古人形容为“鼓吹”的蛙鸣,都令人心舒意畅。庄子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视为无间的整体,只是由于社会文明的破坏,人与自然才日益隔绝、日益疏远。人类应该归真返璞,回到跟麋鹿同游的远古时代,这当然是永远不能实现的空想。但庄子的与麋鹿同游的思想暴露了时至春秋战国,不仅人际关系矛盾尖锐,而且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为城市与乡野间的对立也不谐调了。庄子厌弃尘嚣纷乱的城市及人为的礼教。“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借孔子答颜渊问所说的野游之乐,实是他自己投身于大自然之中心灵舒展的表述。他与朋友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论辩人能否知鱼之乐,也是自然的赐予。
到了六朝,山水诗人谢灵运已将物质生活与自然美的观赏看作同等重要:“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性耳。”(《游名山志》)山水画家王微自道:“性知绘画,虽鸣鹄识夜之机,盘纡纠纷,咸记心目,故兼山水之爱,一往迹求,皆仿佛也。”大自然适诗人画家之性,始有“模山范水”的山水诗和“畅神”的山水画问世。
北宋郭熙在论述“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林者,其旨安在”的问题时说:“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丘园养素”和“尘嚣缰锁”是两个相对立的审美概念,前者言山林之乐对人的益处,后者言城市生活给人带来的烦恼。所谓养素,即培养人的直朴本性。《老子》云“见素抱朴”《,淮南子》云“素而不饰”,在道家看来,养素去华是与道同一的。所谓“尘嚣缰锁”,是闹市与碌碌仕途的表征,也即陶渊明诗所云“误落尘网中”的尘网。山林如此好,使君子们“梦寐在焉”,但君子们又不忍心负君恩背亲慈去做隐士,怎么办?山水画是解决矛盾的两全之道。有了山水画,即可“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山水画能陶冶人的性情,培养人的品格,净化人的心灵,同时又能使久居城市者观画境以享山林野趣。
从澄怀卧游的宗炳,到“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郭熙,都将山水画当作人们难得亲近自然情况下的精神慰藉品。倪云林的山水尽管充满文人的情趣,可它在镇躁止烦上是有效的精神凉爽剂。50年代初,李可染据倪云林《秋林图》诗“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作了一幅山水画,境界幽寂,趣味隽永。我认为像这样的作品在新时代仍契合人们观赏山水画的审美要求,今人仍需要表现野趣的艺术。
20世纪初,探索中国画革新的岭南派,有人将汽车、飞机画入山水画之中,结果遭到“国画罪人”、“野狐禅”等责骂。当时作者没有申辩为什么要这样画,批评者也没有说出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画。在我看来这是个有意思的艺术问题,以勇于表现新事物和保守眼光判断其是与非,恐怕是简单了一些。画一只雄鹰高翔于山谷间,既写意又抒情;画一驾飞机盘旋于群峰云巅,虽无声也令人心烦。范宽《溪山行旅图》画毛驴在山路上行进,点景有韵致;今人画汽车驰于公路上,却不讨人喜欢。中国山水画意境尚幽静,使观画者心安神逸,汽车、飞机虽属先进的交通工具,然而进入山水画之中便成为恼人的俗物了。
有些青年论者要求山水画应该有时代脉搏,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在此声光化电的新时代,反映自然美的山水画是否也要随着热闹(我想不出恰当的词)起来呢?我认为不然。日本是当今世界上工业发达、经济繁荣的国家,然而著名的风景画家并不以自己的作品配合快速的节奏。东山魁夷笔下的晨曦、月色、森林、溪流,无不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宁静。他的作品的韵律似乎与国家的经济气氛毫不相干,且朝着相反的方向推进,有意要缓解要淡化紧张的节奏。兼擅中西画技能、在风景画上有独创性的林枫眠说,西方艺术“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外”,东方艺术“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内”。我希望他的话能在中国山水画的创作上有启发作用。中国正在向工业现代化的大道迈进,城市人口密集,摩天高楼四合,身居闹市的人们不能经常涉足于山野林泉之间,起精神绿洲功能的山水画是大有可为的。笔者在本文开头的部分讲过,写这篇文章旨在论述发扬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中国山水画。行文至此,应该再补充一句:以山水画幽美的意境平衡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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