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书与画丛谈
中国的书与画丛谈
象形古文字的意趣
中国的文字与中国的绘画,不是在平行线上发展的艺术,而是书画同源、同法、同审美观。古老的籀书,蕴藏着先民观察物象的智慧及创造文字的情趣。一头牛陷入深潭,即为“沉”字;一条绳子倒吊着人脑袋,即为“悬”字;两扇门插上两道门栓,即为“关”字。如画的象形字,含画的因素,但并非画,而是字。“梦”字的结构是,大人的身旁一张小床。睁着眼睛睡觉,只见诸《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别无所闻。十年前宁夏文管单位赠我原始人岩画拓片数幅,我回报大篆书一幅:“梦游贺兰山,秉烛观岩画。”“梦”字即作籀书模样。书法作为艺术品,就得有审美情趣,象形古字的稚拙气,是人类历史上不能再现的绝响。
书画用笔同法
中国书画用笔同法,是形成中国书画形式美的重要因素。首次论述书画用笔同法的唐代张彦远,指出,汉代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成为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南朝陆探微也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矣”。吴道子“援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据此,张彦远论述了由于笔法的不同,造成了绘画风格的相异:“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陆探微用笔,“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张僧繇用笔,“点曳斫拂”,“钩戟利剑森森然”。吴道子用笔,“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四大家由于各自用笔不同,线条美也随之不同,形成风格上的疏密二体两大流派,概括言之,顾、陆用笔周密,张、吴用笔疏略。
书画用笔同法的理论及其实践的成果,对于中国书画的演进与发展,起到了生机勃勃和风貌拓新的推动力。回顾对比西汉时期的绘画,如楚墓马王堆帛画,其勾勒物象的线描,就显得板滞而生气不足。
时至北宋,郭若虚也持书画用笔同法的观点。他认为绘画用笔可以“近取诸书法”。申述道:“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绘画用笔同。故世人之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林泉高致》)
到了元代,文坛领袖书画兼擅的赵孟,在文人画艺术思潮兴起的历史新阶段,再次阐发书画用笔同法的观点: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四句诗之后,接着写道:“柯九思善写竹,尝自谓,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屋漏痕之遗意。”据此说明,赵孟的见解,含有柯九思画竹的经验。
赵孟所论的画,是文人写意画,苏轼作的《木石图卷》,是此类画的代表。米芾见图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皱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黄宾虹说:“赵孟谓,石如飞白木如籀,颇有道理。精通书法者,常以书法用于画法上。昌硕先生深悟此理。我画树枝,常以小篆之法为之。”(《黄宾虹画语录》)傅抱石也讲过:“元人笔墨又变了,变得如同写草书、行书相同。赵的枯木竹石,真是‘石如飞白木如籀’。”
画家书法之独特性
李叔同是中国书坛上自谓以画法作书的第一人。李叔同青年时期东渡日本学西画。皈依佛门之后,不再作画,认为绘画非出家人所宜,也不允许弟子染此技艺。作画是要动真情的,佛门修行须熄灭尘世杂念,进入四大皆空的境界,色彩是最易激发人情感,唤醒联想的东西,出家人作画,有可能被撩拨陷入美女破高僧的境地。当然绘画与出家并非不两立,画佛像犹如写佛经,均有净化精神境界的功能。从自称“心出家庵粥饭僧”金农的艺术活动中可以认识到这一点。现代出家的艺术家弘一法师修持、做事,极其认真。80年代初,我在福建泉州拜访过法师的修行所,见到一把特殊的牙刷。早年牙刷是用白猪鬃制造。法师不沾染杀生,用斧头砸扁柳树枝做成牙刷。目睹此物见出法师纯洁的真心。遁入空门的法师不再作画,但是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仍然为他所采用,那就是运用绘画的法则作书。李叔同早年的书法遵循北碑,追求雄健刚阳之美,出家后,随着思想情感的巨变,书风也大异于前。结字不求严谨,好像四面透风的茅屋,用笔萧散,犹如倪云林。法师的字如其人,是他人学不到的,他的墨迹,是书坛上的一枝奇葩,不具备传承的普遍性。这乃是我的一己之见,未必符合实情。
谈到画家作字,黄宾虹是有代表性的。黄宾虹在艺术领域有多方面的成就,顶巅是书画。黄宾虹的书法成就最大的是大篆。将黄宾虹的大篆与章太炎、罗振玉、容庚相比,可以看出文字学家的书法不及画家的书法情趣多。黄宾虹的大篆风貌可分为两种,其一是遵循古法所书,其二是融合绘画所书。老人在90岁写的“和声风动竹栖凤,平顶云铺松化龙”(《中国书法》2010年第10期刊登),可视为后者的代表。黄宾虹喜用宿墨加水作书画。墨汁含胶,经宿凝成冻状,加水后书写,浓墨笔画四周渗水,效果美妙有趣。其美感观赏者能体会,可是要诉诸文字,就难表达了。我的感受是,钧窑烧造瓷器所产生的“窑变”这一人工与物化奇妙之美庶几近之。
画家作书,脑际常常会闪现不期而至的绘画或雕刻印象。我自幼既习书又学画,青年时期因忙于工作,中断了几十年,息肩教坛以来才重操旧业。自度年岁已大,熊掌与鱼不可兼得,舍画而攻书。意想不到的是,在书法创作实践中常常融会美术。大概是十年前,安徽蚌埠文化部门根据古书“禹铸鼎于荆山”的记载,约北大季羡林先生、北大书画协会会长陈玉龙先生及我,作书镌石。我写的是“禹铸鼎于荆山”。我对于“铸鼎”二字特感兴趣。很早以前,我参观过故宫青铜器博物馆,发现大篆书的“铸”字即从铸鼎工艺中概括出来的。“鼎”字如何写?翻遍几本篆书字典,都找不出合乎心意的“鼎”字,正当为难之际,后母戊大方鼎的形象出现在眼前。青铜时代所铸的重器中,工艺的精美,特别是气魄的大,无超出后母戊大方鼎之上的。有此体会,我写的“鼎”字的结构及神韵,都脱胎而生。
中国书画与气
郑板桥说,画是靠“一团元气抟成”,吴昌硕说“画画凭一口气”,古今艺术家如此强调气的作用,所为者何?所谓元气,首先是发自画家主体,古人养浩然正气,谈学问深造,气质变化,其修养的目的即为提高精神境界,此其一;其二,气与人的年龄及身体状况有关,年少气盛,年迈气衰,齐白石90岁以后所作牡丹,花瓣披离,显出气衰对作画的影响。
中国书画创作的全过程,都与气相关联,换句话说,无气不成书画。木匠接两段木头,是依赖胶或卯榫完成的,书画家是以气连接两个笔道的,如写大篆一字,可以一笔完成,也可以两画完成,连接两画的是气。古人论书言“笔断意连”,也可解作形断气连。前人谈书,说王献之“作一笔书,隔行不断”。隔行不断,并非笔画的连接,而是气贯于行间,行气,是由气串联的。一幅好书法作品,从首行至末行,一气呵成,神完气足。徐青藤的草书,堪作示范。
再就绘画看气的表现。黄宾虹在那千笔万笔繁密的黑画面上,画出一些不着墨的地方,或是表现丘壑的空间,或是表现山间的行径,化实为虚,气脉流转,画即有灵性。
中国书画题跋
书法题跋
中国书法作品题跋,多姿多态。大篆书难认,题跋释文居多,故一般用行书写。我作大篆,章草释文,我认为风格古拙的章草与大篆谐调。大篆已经够难认了,再以难认的章草释文,还能有注释作用吗?是的,是难上加难。近年来,西南地区的许多佛寺住持邀请我写匾写楹联。入寺敬香和观光群众,能辨认大篆和章草的是极少数,但只要领略到美感,我觉得就达到目的了。凡是艺术品,美感都应置于首位。
绘画题跋
中国画题跋从内容上说,有助于绘画难以解决的一些表现力,丰富了艺术内容,从形式上说,构成了诗、书、画、印完美的整体结合。
中国画题跋,盛行明清,沈周的苍老字迹,洋洋洒洒布满了《夜坐图》的大半幅,文、书、画三位一体。徐渭的《青藤书屋图》所题“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将命运多舛世俗难容的怪才,有趣地衬托出来了。每当谈徐青藤,我总联想到梵高,两位都是神经质的艺术家,疯癫古怪的性格融合于自由不羁的创作之中。唐代狂草大家张旭,被称作张颠,也许正是其异常的精神气质催发了书法成就。徐青藤如挟风雨的草书,是他的资质、精神的外化。
论画的题跋,金冬心和郑板桥,是最具才情、最富意味的了。金冬心的画跋有一个特点,谈自己作品的某种体裁内容时,常常涉及这门绘画的开创者、历来的擅长者以及他们是如何表现的,论从史出,是前人所没有的。冬心在73岁的自画像上,将起于顾恺之的历代写真图貌画家作了概略的介绍。冬心受唐昭陵六骏石刻浮雕的启发,画马独具风格。他画马与李公麟的着眼点不一样,龙眠画马传马的神,冬心画马既有以独行万里、昂首空阔写神骏的气概,又有以马喻解脱世俗束缚的求自由思想。
郑板桥作画,专写兰竹及其伴侣秀石。他的画跋题记中,涉及许多有价值的艺术见解。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尤为精到,揭示出表现自然美的作品,如何从自然形态转化成艺术形态:“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这三段过程,是环环相扣,没有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就成为主观臆造,没有胸中之竹,手中之竹就成不了艺术品。郑板桥从画竹揭示出的理论,具有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艺术规律虽然是定则,但作者下笔时可以临阵变化,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情趣。
当代画家题跋
潘天寿有一幅指画,篆书题写“夕阳山外山”,题跋点醒了空旷荒野的意境,打开了审美的大门。我爱这幅画,曲高和寡,许多人并不欣赏。
齐白石题画,内容丰富,饶有情趣。一盘樱桃,题“女儿口色”,便与中国古文化的审美观联系起来了。樱桃小口并不美,侯宝林说相声,吃炸酱面都困难,可是红唇之美是否认不了的。晚唐时期,妇女的化妆,怪得吓人,竟然有点黑唇的,时髦不久,便消失了。白石老人有一幅画,一篮沾露水的鲜笋,旁边放一把镰刀,题诗:“筠篮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甘茶。旨供主人风味薄,请君小住看梨花。”春雨润万物,梨花遍天涯,朋友相聚,不亦乐乎。白石老人作品中有一幅《十里蛙声出水泉》,令人叹绝。绘画是视觉艺术,表达听闻,岂不戛戛乎难哉。白石老人却化无声为有声,以蝌蚪游出山泉来表现,其艺术手法,犹如宋院画试题“深山藏古寺”。和尚住在寺院里,有和尚出山挑水,山中必然有寺院。这是绘画手法藏与露的运用。绘画作品不能让读者一览无余,隐与显互用,旨在求含蓄意味。
绘画题跋,文字书体要与画的风格谐调,工笔画楷书题跋,写意画行草题跋,篆字适应性大,工笔画与意笔画都可以篆题。当代工笔花鸟画大家于非闇的作品,题跋用瘦金体,有宋院画遗风。齐白石的写意画,通常用行书题跋,有些作品画题用篆书,跋文用行草。吴昌硕的条幅画,行草作长跋,势强气盛。
题跋的位置,以画幅的形式说,横幅横题跋,竖幅竖题跋。更为重要的是,题跋必须考虑到诗、书、画、印相映相成的整体效果,不能喧宾夺主,有损全局。
题画的字,书法水平须与画匹配。如果题写的内容平平,或袭套语如题秋景山水则“枫叶红于二月花”,题写的字又不佳,可以舍去题跋。须知好画被坏题跋拉低了格,甚至毁了画,是经常有的。君不见乾隆皇帝不疼不痒的平庸题画诗如佛头着粪,玷污了多少古画名作!不懂画的人们,一见所谓“御题”,便认为珍贵之物,误解艺术鉴赏的标准。
印章使用知识
无论是姓名章,还是闲章,都要纳入诗、书、画、印的有机结体中发挥其艺术效能。一方艺术素质高雅的印章盖在书画上,犹如明星在天;相反,一方匠气图章钤于书画上,令人久久抱憾。于右任的书法,只盖一方出自吴昌硕之手的篆刻名章。猜测髯翁之意,老缶治的印方可与他的书联袂。不解用印之道的人,将钤印视为书画的装饰物,多多益善,亦复可叹也。
印章随题跋定位,如果画面饱满,不容作者署名,则盖一方印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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