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散”与“文”
——我看当前的“散文热”
散文是个大题目,我个人的感觉是:读得愈多就愈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说,就愈讲不清散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仔细琢磨琢磨,又发觉光是这“散文”二字就有点说道,而且似乎还可以分而说之。
先说其“散”。
为什么叫“散文”?先哲就有“散文就是和友人松散地聊天”,“散文就是思想的散步”,“散文就是散漫的文体”,“散文就是自由”云云。种种说法,多不离一个“散”字。在我看来,这个“散”字强调的是散文家的本色的轻松,自然的流露。因为散文既没有诗歌的韵律和节奏,也少有小说的情节和故事,它主要不依靠“行头”来支撑和夸张自己——不要堂皇气派的西装革履,也不要珠光宝气的晚礼服,它只是身着泳装松散随便地走向海滩,在阳光下裸露真实的胴体。正所谓“是大英雄自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如此说来,一篇散文的好坏和它的形式技巧的干系反倒不大了,而主要取决于它是否有一个天生丽质的“真身”。有,则嬉笑怒骂皆成佳构;无,则忸怩作态终是废话。只是这“真身”涵盖甚广,它包括一个人的才情、学养、个性气质和人生历练乃至眼光、胸襟与品操等等。简言之,散文是一个人的全面展示,一个散文家的修炼过程,也就是一个“人”的修炼过程。人生不到一定的境界,是不大容易作出真散文来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同意这样一种说法:诗歌是属于青年的,而散文更属于中老年。因为,前者需要一种如火的激情,而后者则需要一种如水的心境。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人入世渐深,经历了几番人世沧桑之后,开始把很多物事推远了,看轻了,看淡了,进入了一种散淡如菊、我心悠然的澹泊与超脱的境地,才有可能获得一副审美的心情与眼光,从而写出真正耐得咀嚼的韵味悠长的美文。就像大自然,只有告别了春天的繁华热闹,褪去了夏天的炎热躁动,才能迎来秋天的天高云淡、宁静致远一样;亦如太极高手,内心深厚却从容不迫,没有了虎气,没有了狮吼,只剩得了鹤步的悠闲。故尔,我们读中年以后的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就更能体会“愈老的姜愈辣”这句话的内涵了。就以当前文坛论,几位作散文的好手也大都年逾不惑,才见出炉火纯青的火候。无论是余秋雨的底蕴丰厚,还是张承志的沉雄苍凉,也无论是贾平凹的清淡古雅,还是周涛的气势恢宏,莫不可作如是观。从此一角度看,散文对于青年人来说,倒未见得是一种十分相宜的文体。
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辩证法无处不在。恰恰因了散文的随意,亲切和短小,它就和诗歌一样,往往最容易受到那些钟情于文学的年轻人的青睐,或者说,他们选择散文作为自己寻觅通向文学殿堂的最初的小径,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也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就有点“两难”了。其实,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从散文文体的散漫和轻松而言,它于初学者甚为相宜;从散文文心的散淡和悠远而言,它于年轻人又不甚相宜。对于青年人的选择和爱好谁也无可厚非,而至于散文自身的要求谁也无法强求于人。人生是一个一个日子累积起来的,所谓“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年龄和阅历都有待时空的发展,不是单凭主观努力所能一蹴而就的。但是还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对一个有心追求真散文境界的人来说,他必须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紧紧抓住文化的修养而不放松。于此就说到了第二个字:散文的“文”。
“文”者,文化也。它大而化之,笼而统之,但又确实是具体而微,可见可闻的。小到一花一木一沙一石,大到天空海洋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社会万象和人心百态,无不浸淫着文化,表现着文化。尤其当它们出现在散文中,就更会展示出一个作者文化的修养、功底和眼光,所谓文格之高下,文心之雅俗,文笔之精粗,在明眼人看来是纤毫毕现难以藏拙的。如果说,到了一定程度,小说创作依然可以相当地倚重于操作技巧和个人经历等有关因素,那么,散文创作则愈往后就愈能显示出文化和学养的后劲。极而言之,散文的比赛就是文化的比赛。
举例来说,当前文坛的“散文家散文”和“学者散文”两派创作之消长态势便是“比文化”的必然结果。所谓“散文家”一派,我指的是新时期之初就以散文创作步入文坛且十数年来一直专事散文写作的一批中青年散文家,他们一度成为散文界的主力,为新时期散文的活跃与繁荣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他们如今多已步入中年,按说是理应进入散文创作的“秋天”,写出臻于化境的杰构佳什。但事与愿违,这样的角色不多,反倒有相当多的“散文家”给人的印象是变得越来越不会写散文了。没有情趣,没有见识,没有了青年人的激情,也没有过来人的老到,仅有的一点“文采”也被当今的“泛文学化”——比如在数年前堪可当作散文诗来读的文辞华丽的广告——所彻底消解了。粗略检讨起来,这大致可以归结为文化准备上的先天不足所导致的一种内虚现象。
与以上现象恰成强烈反差的是八九十年代之交以来,一批学者从斜刺里杀入散文界,立即带来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哲思意味和高雅情调,使广大读者为之倾倒。他们中的多数人几年前也许还无意于创作,更不存散文家之想,但不经意间却涉笔成趣,出奇制胜,真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短短时间内或自创一家,或蔚成大国——老一辈的如张中行、金克木,中年的如余秋雨、雷达,青年的如周国平、陈平原等。他们的“客串”改组乃至改变了当代中国散文的面貌。其中尤为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余秋雨教授,他的文化散文几乎是篇篇浸透了中国文化的凄风苦雨和中国文人的集体痛苦感,再以个人生命的真体验和真性情浇铸成文字,举重若轻,上承新文学散文之余绪,为整个当代散文的创作开出了一片新风景。
学者散文的奇观,其成因当然不仅在文化这一面,但文化上的厚积薄发却不能不首先为人们所注意。其实,推广开来看,这不单单牵涉到散文创作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当代文学的深化与发展。文化准备不足的后遗症在文学创作的各个领域中或已经或正在或将要暴露无疑,只不过通过“学者散文”的崛起,在给了我们一个振奋的同时,更给我们以刺激,以警醒: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扯远了。
话再回头说散文的“散”与“文”——
无散淡心境不易作出真散文,然,散而无“文”则行之不远,亦不足道哉。
(载1995年5月24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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