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12.理想
一声“咣当”不仅把我吓了一跳，也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一回头看到向真的身影，那个当年还没我高的女孩现在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
向真把书包放在一边，席地而坐，冲我说：“我们私下把这次的谈话主题已经想好了。”
“不错，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主题是什么啊？”我喝了一口咖啡。
“理想。”还没看见章鱼人，就先听见她的声音了。
9点30分，大桌子前被这群孩子挤得满满的。
“能不能在主题讨论之前，让我抒发一下我郁闷的心情。”章鱼站了起来。
举手表决后，孩子们给了章鱼10分钟时间。
“我很不开心，因为我们学校下周要去少管所做一个社会实践活动。太残酷了，他们都是我们的同龄人，我们去参观什么？他们再次被当成坏典型来示众，简直是太不公平了。兰海，你说说，这事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大伙的眼光瞬间转移到我这里了。
“首先，我觉得章鱼特别好，她不仅在思考自己，而且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带给别人怎样的感受，还考虑到社会公平性的问题。
事实上，学校安排这样的实践活动初衷是好的，关键是你自己的内心。如果你的到访能带给他们温暖和希望，我想太阳也会照耀到他们。每个人都需要接受现实，当他们做错了，他们也要接受因为错误而带来的惩罚。可你们，不能带着猎奇的态度去，我比较反对‘参观’这个词，我觉得你们只是去交流。你们都一样，都拥有同样学习的权利，拥有同样受尊重的权利。”
“对，无论我们在哪个地方，我们都能有一个东西，那就是理想！”向真马上抛出了今天的主题。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今天讨论的主题是理想呢？”我很好奇他们选择这个主题。
“因为你上次给我们提到你到贵州农村实习的事情，”李达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我们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你上次就说了一点点，今天能说一个完整版吗？”
“好吧，我特别开心你们能提到‘理想’这个词，我也特别愿意和你们分享很多关于理想的故事。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你们都得保持安静，不能插话。”
看着一张张绷得严肃正经的小脸，我开始讲故事。
在德国读书时，因为课程需要，我们必须完成两个实习才能毕业。一般情况下，很多同学选择美国、荷兰、英国等学校和大集团公司做实习。当然，也有几个德国人选择到非洲，参加当地的教育机构和联合国扶贫组织来完成实习。
当时，我就在考虑，我到底应该去什么地方？去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让这次实习变得有意义？让自己有更大的收获？我想到了农村。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到过农村，所得到的信息仅限于各种媒体的报道。
如果说教育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我很想知道教育能给农村孩子带来什么。经过10个小时的汽车，我来到了贵州织金县城。又经过了一番周折，在一片破烂房子里，也就是他们的办公室里，我找到他们县团委。走进昏暗的屋内，暗淡的光线甚至看不清四壁，因为事先电话取得了联系，所以当我进去时，他们只惊讶于我的年龄。
他们告诉我县城离村子只有10公里，通过电话联系上了那边的老师后，我就独自上车赶路了。拥挤的车里充斥着各种家禽，弥漫着乡下叶子烟的浓郁味道，我似乎对这新鲜的一切还保持着好奇心。当他们得知我是去寨子里教书的老师后，都对我友好地问好，弄得我满脸通红。贵州山区是全国有名的，我坐在这严重超载的车上，根本不敢看向车窗外——两侧都是悬崖。车子就这样晃悠晃悠着，爬了两个小时的山路。
终于，在我抬头能看到天上第一颗星星时，目的地到了。欢迎我的，除了满天的星星以外，还有从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这时，黑夜中隐约看见一束微弱的灯光，原来是来接我的吴老师。吴老师拿着手电，两个裤腿挽到小腿肚子上，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定睛一看，原来吴老师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爬过一个坡之后，他把我带到“老师宿舍”——其实就是三间屋子，一间给五个男老师住，一间给加上我共三个女老师住，还有一间就是我们的厨房、餐厅和会议室，这是后话。所有人都对我的加入表示了欢迎。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寒暄，就被盛情邀请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发给我一些课表。
由此，我真正的教书生涯开始了。
第二天清晨，我迎来了乡村的第一道冬日阳光，这在贵州这个阴雨连绵的地方那是多么珍贵啊！
我披了件外套，戴着厚厚的围巾，开始了上课前的“爬山运动”。从宿舍到学校需要爬30分钟的山路。一路上，能见到从各村赶来上学的孩子们，他们用新奇的目光看着我这位新老师，朝我笑——很小心、很害羞地笑，当发现我在看他们时，就立刻扭头赶路了。
推开教室门，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他们脸上的神情与德国孩子是大不一样的，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好奇。对德国孩子来说，我是一个外国人。对寨子的孩子来说，我是一个新面孔的年轻女老师。
看着挤在破旧不堪的教室里这五六十个孩子，我突然不想教他们英语，我想我应该给他们带来一些别的，我要告诉他们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外面的世界！［教育最重要的是意识和思想上的教育，唤醒意识远远比教会某一种技能更具有长远意义。］我立刻把粉笔丢下，让所有的孩子走出教室，随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让孩子们带我去爬山！
山好高，这里的山更是高。大概孩子们从未遇到过我这样的疯老师，他们有些不解。他们飞快地登上了山顶，体力远不如他们的我是最后到达的。我让他们坐在地上，把随身带的世界地图铺在地上。我大声地告诉他们贵州在哪里，中国在哪里，德国在哪里……我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告诉他们应该到外面去，告诉他们山那边有什么，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我也被他们稀奇古怪的问题难倒。
“兰海，为什么你要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呢？是因为喜欢我们这里的土豆吗？”
“兰海，德国为什么叫德国，而不是‘捷莫尼’呢？”
“为什么苹果就叫苹果，而不叫梨呢？”
通过这无数个问题，我看到了他们眼中燃起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火花，我希望这种火花能燃烧起来。
自从那次以后，我开始轮流在各班上课。待在那里的时间，我几乎没有上过一堂专业课。毕竟，我的停留是短暂的，课程上的知识他们还有机会学习，但我希望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感悟，改变他们的生活和想法！
村里的日子丰富而单一，每天给孩子们讲述各种新鲜故事，尽我全力把我所知道的世界传递给他们。
孩子们的家分布在山里各个地方，每次家访最少要走四五十里，但这四五十里却给我带来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也让我刚刚萌芽的教育理念变得更加清晰明朗。
首先带给我强烈感触的是李好，他家在村子里算是条件较好的家庭，孩子相对来说也较少，只有他和妹妹两个，并且都在上学。他们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前回到村里务农。因为在外待的时间很长，他爸爸的语言和观念都非常进步。他认为家里孩子多不是一件好事，认为家里再困难也要让孩子上学，因为他在外面看到了并相信只有读书，只有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才会改变命运。
与李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学生。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来上课了，接着我得知他要结婚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要结婚了！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一个煤窑的工地上找到了他，他黑黑的脸庞毫无表情地告诉我，因为他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现在家里经济不景气，希望他能早点结婚，早点有孩子……当时，他的妈妈就在旁边，看着他妈妈被煤灰弄得黑黑的脸，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没有力量去说服她相信她的儿子还能有其他选择，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回到学校以后，我沉默了很久。内心却出现了一个坚定的声音，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外面的世界带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知道通过自己的努力，他们能够拥有很多选择。
离开寨子之前，我给他们上了最后一堂课。我要让他们了解自己，明确自己的目标，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他们——每个人的理想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是最能帮助孩子们前进的动力。很多成年人会认为孩子这么小，他们能有什么理想。我们认真地询问孩子们理想，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能够增强和孩子之间的信任度。］
我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你的理想？
第一个孩子站起来：“兰老师，我要做一个农民！”这朴实的答案引得其他孩子哄堂大笑，讽刺声不断出现——“当农民也叫理想？”
我制止了孩子们的议论。我让他们闭上眼睛，说：“让我们来想想，现在你们都二十五岁了，都长得好高好高了，比兰海老师还要高。王一同学已经长大了，我们大家都来到了王一家，他们家好漂亮，王一的地里除了土豆，还有好多其他东西。谁能告诉我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我们看见了王一在傻笑。”
“我们看见王一穿着很好看的西装。”
“王一很骄傲！”
“睁开你们的眼睛吧！”我继续说，“谁说当农民不是一个理想？理想是不分职业的，我们会成为农民、成为工人、成为很多普通人，而这都是我们各自的理想。而真正最棒的人是干任何事都会干得最好的人，做优秀的自己！”
接着孩子们给了我很多让我非常吃惊的答案，有孩子说当工人，有孩子说当老板，有孩子说做警察，还有孩子说要和兰老师一样去德国读书。听着他们的理想，我很开心。敢想，这就是他们开始奋斗的第一步。
畅想过后，我在黑板最左边写下了四个字：你现在是……［“投其所好”！根据孩子的理想和孩子一起分析现在的他，既能让孩子感觉父母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又能接受父母对目前状况的分析，不容易产生逆反心理。］
粉笔划完最后一笔，孩子们很快安静下来，教室里沉默到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终于，那个小黑脸男孩举手，小声地说：“我，我现在还是一个农民。”
在他的带领之下，其他孩子都开始发言了，但随着说话的人多了起来，大家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个问题的深入，让他们渐渐明白了目前自己的弱小，明白了目前自己所处的位置。看着孩子们埋得越来越低的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时间流过。只有在这个时候，孩子们才在思考，思考他们的现在和将来。
沉静了一段时间后，我转身在这两个标题之间用粉笔非常用力地画了一道箭头，一道又一道……我大声告诉他们：“你们可以跨过去！用你们的头脑，用你们的双手，用你们的腿，用你们的全身，用你们全部的力气！我们可以到达对面！我们现在做的每一次努力、每一次细小的进步都在搭建从现在到理想的桥梁，不仅仅是你们，我也一样。”［父母对孩子的信任是孩子最需要的，一定要表现信任他的能力。这种信任能够帮助孩子建立自信，突破困难。］
我尽我最大力气说完这些话，课堂里又恢复了安静，但这样的安静之下已经萌生了力量。看着他们睁大的双眼，我想我做到了自己最想在村里给孩子所做的事情——让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了基本的了解、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对未来有了更好的憧憬和理想。
故事讲完了，咖啡厅里安静异常，就连服务生也凑到一旁听我的故事。
孩子们显然还沉浸在“理想”状态下。
“理想很重要，我也有很远大的理想。但为什么每次都被爸爸妈妈说是好高骛远呢？”愁眉苦脸的毅然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想你们之间还没能达成一种信任。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当我们把自己的理想告诉别人时，别人第一反应会是：这个理想你能实现吗？”我笑了笑，“如果你的理想和目前的行为有巨大差距时，我想不只是你的爸爸妈妈，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提出那样的疑问。”
“他们都有理想，为什么我还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我的理想呢？”李达着急了。
“理想有很多种，有时目标明确，有时模糊，这取决于你对世界和自己的认识。由于我们对世界了解得不够多，我们就还没有发现自己喜欢什么，由于我们太忙碌、太急躁，我们就没有办法来分析和认识自己。现在是否就有明确的理想或目标并不重要，但我们需要从现在开始就思考这个问题。”
“你的理想呢？你是怎么找到的？”章鱼追问下去。
“我很惭愧，我是到了德国才开始被迫思考这个问题的。因为太孤独，我用大量时间来反复追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做什么我才会快乐……想了很久，发现如果我能帮助别人实现理想，那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周日的上午，与一群孩子们讨论理想，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
我尊敬每一个有理想的人，我尊重每一个孩子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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