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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蕊是闪电的香气

时间:2023-05-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桂蕊是闪电的香气蒋 蓝“吉地”桂花屋2013年6月,我刚刚完成三十余万字的长篇非虚构散文《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的第12稿修订。讲解员非常年轻,她显然是在背诵一个固定的讲稿,对我说,这是两棵桂花树,也是桂花巷、桂花屋名称的由来。讲解员告诉我,桂花屋无疑是石城县最有代表性的客家府第式民居。

桂蕊是闪电的香气

蒋 蓝

“吉地”桂花屋

2013年6月,我刚刚完成三十余万字的长篇非虚构散文《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的第12稿修订。我去了近二十个县,熟悉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巴山蜀水的所有踪迹,我差不多看完了所有涉及太平军在西南一隅的历史材料。我到石城县,要急急踏访的,是著名的桂花屋——那是囚禁过太平天国幼天王洪天贵福以及干王洪仁玕、尊王刘庆汉、昭王黄文英、恤王洪仁政四王的所在地。

桂花屋居于商业楼群的重重包围中,它的飞檐与风火墙从周围的玻璃幕墙与霓虹广告间峭拔而起。它并不高敞,没有门楼,我计算着,那用二十四块青砖垒砌而成的六米白线高墙,就像一道历史的堤岸,把尘嚣与暑热阻挡于外。我看见镶嵌在青砖墙体间的红色砂岩门楣,正上方有“桂花屋”三个楷书字。透过石头门枋,有两株翠绿的树,向门外荡出了腰肢。汉《古诗十九首》云“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但这两棵稚嫩之树怕是担当不起啊!

讲解员非常年轻,她显然是在背诵一个固定的讲稿,对我说,这是两棵桂花树,也是桂花巷、桂花屋名称的由来。老树是金桂、银桂各一株,已亡,这树为近年种植。但在三十平方米的天井内,树显得有点纤弱,似乎支撑不起它的名头。

天气暴热游人极少,我得以从容打量桂花屋的格局。站在楼内用鹅卵石铺就的天井里,天空瓦蓝,长方形的天空边缘,马头墙探出了它刚硬的嘴喙,似乎在吸吮高天的露水。燕子乱弹的墨线不断扰乱牧放的云朵,更高的天上乌云悄然展翅……在时光冲刷之下,遥远的往昔无色无味,类似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笔下的“所指”——它空洞无物,仅仅是一个概念;但一片千年陈迹却顽强散发砖石泥土的特有味道;更近一点,比如置身于已有一百六十年历史的桂花屋的斗拱遗构之下,深吸一口即五内奔涌,确有一股触手可及的沧桑。这种感觉的纵深与时光成反比——面对只有名义关系的先祖牌位,与面对自己父辈的坟茔,感情的淡浓之别,恰在于斯。

石城县乃客家人祖居地,他省之人提到客家,首先联想到的一般是圆形城堡式的土楼——这分明是“第一印象”的作祟。石城县的客家民居多为“围屋”,即便是闽西的民居土楼,也只盛行于永定以及南靖县等地,其他地区的民居均流行府第式民居。赣南的围屋主要分布于安远和龙南等县,其余各县都流行府第式民居。可见,府第式民居实为赣南民居的精髓,也是整个赣闽粤客家民居的主要形式。讲解员告诉我,桂花屋无疑是石城县最有代表性的客家府第式民居。

桂花屋为砖木结构,占地面积约一千三百平方米,共有九井十八厅,房屋九十余间,外以青砖砌墙,高约六米,屋内雕梁画栋,极尽精美。屋顶为弧形构造,椽子被排列成波浪形,下以青砖铺平,上方盖瓦,颇为奇特。这就是房屋创建人黄性存花费十四年心血完成的杰作。现房屋墙壁上可见模印有“黄性存砖”和“大盛性记”字样的铭文小砖。又据侧门“永怀”题额落款是“咸丰辛亥年”,可以得知建于清咸丰元年即公元1951年。桂花屋在《黄氏族谱》及地方志里无记载,但口口相传中,黄性存乃石城巨商,这从它南邻旧县衙、东靠熊家祠堂和黄氏宗祠、北拒宽阔的深水塘的位置就可以发现,这不但是贵地,还是一块风水宝地。相传那年系甲子,黄性存深信易学,因甲子辰属水,水生木,大利东方;而南方因丙丁火水克火不利南方,因此只开东大门而将正门——南大门封闭。

关于石城县与太平天国,人们总结出种种“暗合”,诸如:桂花屋兴建于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也在1851年;桂花屋落成于1864年,太平天国也终结于1864年;太平天国建都的南京别名石头城,其终结地在石城;太平天国起义地在广西桂平,暗含“双桂”,洪天贵福落难的桂花屋内植双桂……

而人们未必知道的,服毒自尽的洪秀全尸体就埋在天王府内御林苑假山附近一棵桂花树下。严谨的曾国藩是务实的,他带领曾国荃等一行人赶到御林苑,御林苑早成废墟,作为消息树的桂花树不见了踪影。据说有宫女奋勇前来指认,官方找到了桂花树原址,令士兵开挖。这时,天王宫上空突然乌云翻滚……

桂又称“梫”,什么意思?《尔雅》认为,梫者,能侵害他木也,这是一种杀鬼之木。问题在于,谁才是桂枝的敌人?

洪天贵福未能洪福齐天

在天平天国运动之前一百年,洋人已经将赣州视为由广州通达京城的要道。入华耶稣会士卜嘉神父就曾经指出:“我们很晚才到达赣州,它是江西省的第一流城市。该关的官员们并不如韶州关的官员们那样殷勤好客。人们不相信徐相公的口说无凭,必须出示‘票’并仔细地审查它、检查小船。但一切都彬彬有礼地过去了。”(《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四卷,大象出版社2005 年5月版,248页)似乎暗示了赣州人性格的“犟”。

以这样的认真,编织出来的一张大网,洪天贵福等人似乎难以逸去。

能够活捉洪天贵福,计谋出自陈宝箴,他是历史大家陈寅恪的祖父。

1860年,参加会试的落榜举人陈宝箴无心继续恋战功名,一心回到家乡继父之志办团练。不久受湖南人郭嵩焘举荐,陈宝箴投靠年长自己二十岁的曾国藩。曾国藩久闻其名,视为“国内奇士”,待若上宾,并赠一副对联:“万户春风为子寿,半杯浊酒待君温”,足见款款情义。后因湘军名将席宝田力邀,加上陈宝箴也想做实事,便到席宝田帐下做幕宾。1864年,天朝首府天京被攻克,幼天王及洪仁玕等出逃江西。陈宝箴预测幼天王等一定会继续往福建逃亡,便建议席宝田派兵到广昌、石城间的杨家牌设伏。依计而行的席宝田部果然顺利俘获了洪仁玕等人。当时桂花屋刚刚建成,高堂深院富丽堂皇,因此席宝田征作帅府,他住在桂花屋的上厅两侧的黄家祠和熊家的兵营。“四王”均关押于桂花屋,但唯有幼天王尚逸于国家天网之外。

洪天贵福是如何被抓获的呢?

当地相传的是,杨家牌血战后,养尊处优的幼天王与侍从走失,他独自乱走,竟然走了回头路,来到广昌县的唐坊村。遇村中一位唐姓老者,他称姓张,湖北人。老人见他年少,文质彬彬,予以收留,帮老人做点农活。老者认为他的长发不便劳动,要剪去头发。幼天王觉得老人可亲,便将实情和盘托出。老人惊恐万分,立即将他遣走。幼天王又往石城方向走,据说他一路“机智地躲开清军和暗哨盘问”。

这天来到石城县城南郊的珠坑乡蜈蚣坑。他双足溃肿,步履滞重,遇到太平军旧卒“温尿桶”,彼此都磕头如捣蒜,他立即躲藏进“温尿桶”家的地窖。惊魂初定,他乡遇故知,被洪秀全《天父诗》熏陶出来的诗歌瘾不合时宜地发作了,他技痒难耐,竟然开始了墙壁题诗的“明志”之举。席宝田的奸细很快发现大字不识的“温尿桶”家的粉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按图索骥,幼天王在农历九月二十三日被捕,押往桂花屋。

石城县流传着另外一个更为生动的说法:失散后,幼天王只身潜入县城邓秀群邓裁缝家当牧童。一天,邓裁缝看见自己曾收留的一个太平军马夫诚惶诚恐地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孩行下跪之礼。裁缝不解了,遂盘问这个毛孩子。知道真相后,邓裁缝当即到县府告发。据《石田邓氏六修谱之名爵类考》记载,邓秀群因功赏以五品蓝翎,晋四品知府衔。

幼天王在石城被捕过程尚有另外版本。就这两个版本而言,我更相信“自古英雄出屠沽”古训黑铁一般的分量,那敢于两肋插刀、救人危难之辈,从来就不是想钱的人,自然了,更不是读书人。

洪天贵福于天历同年九月十三日,即夏历九月二十五日,公历1864年10月25日被俘!

查《近代史资料》第五卷《太平天国专卷》(原载《近代史资料》总92号),记载了洪仁玕的两份数千字的《自述》,均“在席宝田军营问供”,可见,民间传说他们在桂花屋书写供词是可信的。

洪天贵福在《自述》里,提到了自己在石城县狼奔豸突期间的两个亲历“奇迹”:

其一是:他独自在山上饿了四天,几乎要自杀。半醒半睡时分,一个白衣人飘然而至,给了他一块面饼,他胡乱吃了,决定跟着白衣人走。哪知白衣人已经不见。他没有猜测白衣人是谁。是上帝显灵吗?堪可玩味。

其二是:眼见被官军包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与几十个士兵滚入了水坑。士兵逐一被擒,但他竟然没有被发现。同样,他也没有妄自揣测这一障眼法的奇迹缘由。

讲解员带我到桂花屋前院。由于我的反复问询,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显然左支右绌,干脆和盘托出,把用作“讲解词”的《桂花屋陈列大纲》送给了我。她只有这一份,上面画满了符号与注解,可见她工作认真。这份出自石城县博物馆韩振飞、刘劲峰、龙年海先生之手的《大纲》指出,当时,幼天王囚于前院西侧花厅,洪仁开等囚于东厢房里。花厅隔成正、侧两室,侧室为其卧室,正室为幼天王开笔写《自述》之处。

我在狭窄的走廊徘徊,怀想这个娃娃皇帝面临的绝境。县博物馆顺势利导为他塑了一尊像,高达一米八,穿着打扮就不说了,但是那个长相,高鼻深目,皮肤漂白,十分欧化,这分明是洋人笔下的李秀成画像的翻版,哪里还有半点客家人粗犷、坚韧的影子?!

西花厅侧室内置放有一块铭牌:用中、英文标明“幼天王囚室”,两根条凳上放着门板,铺着稻草席子,一桌一椅,似乎就是牢房了。但这样的设置,与那时堂皇的、簇新的桂花屋相般配么?这比农家还要简陋啊。想一想吧,翼王石达开被俘后,也是好酒好肉招待,他和儿子石定忠是安然乘坐八人大轿几百华里进入成都的。官府怕什么?怕在受审之前出意外,比如自杀!

赣州市博物馆万幼楠先生在《桂花屋与幼天王蒙难调查》里记载了他的田野考察:花厅曾经的房东黄乾仲回忆说,原侧室南面粉壁上有幼天王的题诗:“有志攘夷愿未酬,七星苗格得难侔。足跟踏破山云路,眼底空悬海月秋。”(我引用的诗句以王庆成辑录的第一手史料为准,与当地抄录的诗句有出入)1950年时节,房主曾向来石城访问太平天国史料的外地工作者提供过这首诗,后来居住者装饰房子时被铲盖掉。在我看来,幼天王根本写不出这样的诗,不但他写不出,他老子的那些顺口溜与此对比也是望尘莫及。一个半大孩子,从小受着严厉的畸形教育,不准看古书(那叫“妖书”),只能读“天主教的书”。但他后来承认,偷看过《史记》等,显然,他并没有在义气深重的《史记》里领略到半丝血性。加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何来忧患?何来抱负?我看着墙上悬挂的诗歌复制件,书法遒劲而沉郁,这就更不可能是出自一个半大孩子之手了。

著名学者王庆成辑校了《洪天贵福亲书自述、诗句》等数篇涉及石城县被俘的太平天国诸王史料,其中《洪仁玕亲书自述、诗句》指出,此诗供三首,出自洪仁玕手笔(庄建平主编《近代史资料文库》,第五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年1月版,19页)。在我看来,说是绝句吧,结尾之处语气游离,似未终结;显然又不是律诗。也许,被天国誉为“文曲星”的洪仁玕不过是展示心境而已。但向席宝田表明“无颜偷生片刻”的洪仁玕,如此气韵非其莫属。

“五王”在华丽的桂花屋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仅仅是敷衍吗?

洪仁玕在《自述》里称:“(伪)天王的儿子名贵福,诞生时有群鸟集于屋上飞鸣数日,众人皆知。伪天王因要把儿子取名,小的就预写纸条多张于筒内,用筷钳起,得天贵二字,伪天王不知何意,改取贵福二字。”

幼天王《自述》称:“自少名洪天贵,数年前老天王叫我加个福字,就名洪天贵福……我父亲平日常食生冷,自到南京后以蜈蚣为美味,用油煎食。我父亲不吃猪肉的,并不准众人吃酒……所以从前我只吃牛肉,不吃猪肉。如今也吃猪肉并常吃酒。那洪仁玕是好吃酒的……天朝内有一青鹦鹉,所住是银笼,他会讲话。鹦鹉唱云:亚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阔阔扶崽坐。”

“崽崽”在此!现在呆坐在桂花屋西花厅内,他偶尔在天井徘徊,但与另外几个王的见面被严格禁止。他身材不高,他的身形被桂花的香气包围,深吸一口,甜腻的风立即溃散心神,他在浓得化不开的回忆中黯然神伤。青鹦鹉早已灰飞烟灭,跟着鹦鹉“学舌”的人,依靠一种吮痈舐痔的口技工夫来换取宠幸,却让幼天王封为神示。他在纸上深情怀念着那个“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的权力神话,他觉得,大不了,自己就不“坐”那个烫屁股的宝座了。

洪秀全在洪天贵福九岁时就给他四个妻子,其中还有一对亲姐妹,就不准他同母亲姐妹见面,做了《十救诗》令他熟读,解说男女隔别不准见面,包括老祖母不能与小孙子见面的“天理”。此“十救诗”太平天国有刻本,幼天王是熟读的,在被俘囚禁中还默写过这些诗句。

“五王”在桂花屋关押了二十余日,临行去南昌府之前,洪天贵福吟了一首诗:“战鼓咚咚响,西山日影斜。黄泉无旅店,不知宿谁家。”看看吧,这应该才是他的口吻。

那是一个秋夜,赣南的山水在逆风中翻转出事物背光的一面,让那些暗无天日的念头在日光之下,突然发现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自己,一如王小妮所言:“月光在深夜里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脔割之秋

很不幸,洪天贵福没有机会亲历第三次“奇迹”了。

如果洪天贵福也算皇帝,那他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凌迟的皇帝。

洪天贵福全无基本生活常识。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出过城门”。他竟然在审讯期间说出这样的话:“我有四个老婆,现在我不要妻,二十岁再要。”还在想二十岁的事,我的天!想来审讯者也会忍俊不禁。他们离开石城县时,桂花屋的金桂与银桂,应该刚刚过了花期,干枯的桂蕊还拒绝凋落。那是1864年10月下旬,赣南的天气清爽而明净,大雁成行,写孤独的“人”字。

他想到过埋在桂花树下的父亲吗?

他想到过那个叫石敢当的翼王吗?

那个叫“石敢当”的人,一年前的夏天已在四川成都科甲巷辕门前被杀,他足足承受了一百二十刀,持续三个时辰,意识清醒,没有说一个字。洪家父子在诗歌里没有涉及“桂花”,但翼王不但写到了,他还摘了一支桂花,闻了好久。

当年,梁启超在《饮冰室合集》中收录了五首石达开遗诗,尽管知是伪作,那又何妨!因为梁启超认为:“太平翼王石达开,其用兵之才尽人知之,而不知其娴于文学也。近友人传诵其诗五章,盖曾文正曾召降彼,而彼赋此以答也。”梁启超固然知道这是“伪作”,但“即以诗论,亦不愧作者之林”。

留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乘秋风,

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

声价敢云空冀北,文章今已遍江东,

儒林异代应知我,祗合名山一卷终。

我之所以选择这一首,乃是诗作涉及桂花。

在四川古蔺县通往泸州的古驿道上,桂花乡因为盛产桂花,被称为“桂花场”。1862年深秋,石达开在横江大战后,流落于桂花场,写下了“戡乱无穷第一穷,英雄作事总成空。久攻上垣旗帜白,百战中原血剑红。眼见鱼深头盔血,手携降表谢残从。兴亡必意观天色,一局棋盘半局空”的诗句。石达开意犹未尽,还书写一字,那就是镌刻于悬崖石壁的巨型“福”字。

石达开固然无福消受,他毕竟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他“舍命救三军”的目标部分实现,他救了四千多子弟兵,关于他的传说就像桂花树一样遍及巴山蜀水;而洪天贵福,永远没有那个福气了。

出于强烈求生之心,11月3日在江西巡抚衙门受审时,洪天贵福反复为己开脱,涕泗交流:“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与我无干。就是我登极后,也都是干王、忠王他们做的。广东地方不好,我也不愿回去了。我只愿跟唐老爷到湖南读书,想进秀才的。是实。”话语里流露出幼稚,并夹杂十足的奴颜,可见这个天朝的天子,所有骨头早被天朝抽走了,他不是闪电,他瘫倒委地,是“穿黄胄的泥”。

洪天贵福在桂花屋以及南昌写的系列《自述》,我在此地未见影印件,倒是后来在广东花县的大布乡官禄布村洪秀全故居,我见到了《自述》当中的一份复印件(落款时间为甲子年九月二十七日)。十六岁的半大娃娃,拼命颂扬看守唐家桐:

老爷见识高,

世世辅清朝;

文臣兼武将,

英雄盖世豪。

为进一步剖肝沥胆,1864年11月17日凌晨,洪天贵福又写了三首诗送给他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唐家桐。唐家桐不过是席宝田军中的区区一介“训导”,因为态度和善,深得幼天王“信任”。诗的题签为“右送唐家桐哥哥诗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都五更天了,洪天贵福还在渴念“清朝皇帝万万岁”!他应该知道诗歌换不来功名,不过是想借诗明志,保住好头颅。读罢辛酸万状,不禁冷泪长流:

跟到长毛心难开,东飞西跑多险危。

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

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尽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恩再三多。

一天后,天历十月初六日,夏历十月二十日,即公历1864年11月18日,他在监狱里将上述三首诗又重写了一遍。但墨迹未干,就被绑赴市曹,处以凌迟。几天后的23日,洪仁玕等人被凌迟……

那是一个时代的脔割之秋,除了李秀成被一刀毙命之外(他的卓然才识,乃至他劝曾国藩当皇帝的进言,起了巨大作用),所有太平天国被活捉的诸王,均未躲过国家凌迟的利刃。富有深意的是,1863年6月27日,密云不雨的中午,翼王石达开与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恩丞相韦普成四人同时受难于成都科甲巷时,在官府在对凌迟工艺进一步细化的谱系中,曾国藩以及亲信的贡献不亚于他为后世提供的“为官心得”和处事箴言。这个温文尔雅、吃透了传统文化的大儒,对凌迟来了个芝麻开花节节高,就是在割去受刑者的肉以后,还要撒上几把盐!而骆秉章在这条血肉之路上再出老谋深算之奇计——割开身体之后,用烙铁再细细烫一遍创口!不然犯人死得太快了,缺乏看点。这个改良主义的设计,首批试验者就是石达开一行。(见鄂华《石达开死亡真相考》,刊于《历史研究》1987年5期)如果说,曾国藩的改革是为了加剧受难者疼痛以泄心中的大怒火,那么,骆秉章的改良就是为了延续受刑者的痛苦——防止因失血过快而死亡,使得受刑过程变得过于单调,缺乏高潮和结尾!

人子的血,在乌云的俯视下尽情漫漶,这是对乌云的“描红作业”。它与那种阳光为乌云镶出一道金边美景的不同之处是,血的闪电踪迹宛如一个胴体的彻底摊开,贴地而飞的红金箔,在乌暗的大地上,构成了“天狗吞日”的异象。那被黑暗染黑的血液,反射着天上的一幕:太阳为蘸满污血的刀,镶出了一道轻浮的蕾丝花边儿。但被骨头撞碎了一块的刀刃露出了金属的底色,那才是一具模糊的血肉所能达到的最高巅!

对石达开执行凌迟的刽子手叫余宝,乃是六十年前凌迟起义军领袖冉天元的刽子手段一刀的徒孙,他师出名门,刀法精熟,下午时分也觉得有点疲倦了。他大汗淋漓,热汗冷汗交替而下。骆秉章一脸病容,熬了这么长时间,觉得也差不多了。挥手吩咐,叫他去查看已成一团烂肉的石达开是否已经死亡。余宝上前,用刀尖挑起石达开耷拉在眼睛上的头皮!那是凌迟的第一刀,就是把天灵盖发迹至眉毛的头皮割开,拉下来盖住受刑者的眼睛。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发亮的东西,在血水里燃烧,那是石达开的眼珠。石达开双目的闪电,亮得足可以熔化世界的刃口。

这就像鲁迅在《故事新编·奔月》里对“羿”的描写:“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

这是空前的一击,余宝毫无防备,他激灵,一地的液体好像是从他脚底漏出来的,他像一个空壳,料峭的冷意把他定在石达开的血肉前。那把听话得像手指头一样的小刀,被一股无形的杀气生生剁断,“当”的一声掉在地面垫脚石上,反跳起来插入他的脚背……

时间,在刀子反弹起来的一瞬被割裂,被撕开,露出了道袍下的黑。骆秉章与众人惊愕莫名,余宝顿失心窍,突然脱掉衣服,向门外冲去……从此状如疯魔。他迅速被体制抛弃,后来成为乞丐,成天在府南河旁边哀嚎:“我有罪,我有罪啊……”二月以后,刽子手余宝饿死于路旁。

清末文人费行简在他回忆与乃父谈话的《石达开在川陷敌及其被害的事实》一文里记载说:骆秉章在审问石达开时,曾提及石定忠:“现你带来之幼子,听说很聪明,你尽管放心,我决不准谁加害。”这番对话的真假很难说,但文章里有一段记载最让我心颤——

翼王就义之后,定忠自不见其父,日夜啼哭,由杨重雅建议,以布包石灰堵口鼻压毙之。未毙前禁卒谢福以实告之。

他问:“我死可见父乎?”

谢说:“正好见于天上。”

他遂破涕为笑。

……

石定忠闭目,伸开小手去迎天上的闪电。

十六岁的洪天贵福,这个被天朝苦心打造、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在五岁的石定忠面前,的确是长不大的娃娃啊。

洪天贵福死无葬身之地,但石定忠有。经历史学家任乃强在1940年代的考证,他就埋在我供职的成都日报社区域内,此地原为庆云塘。那里有一棵几百年的大银杏,被几棵桂花树簇拥,我时常去看他。

是夜,又是大暴雨。我呆坐在石城县宾馆的窗前,远望着静泊于夜色深处的桂花屋,它像一个打铁的砧板,成为了旷达琴江之上一个拒绝发光的琴码。我又回到了闪电叙事。布罗茨基在《波罗乃兹舞曲:一种变体》里说:“假如你侧身而卧,梦便会闪电般从墙中飞出,仿佛童话里的那些武士向东奔去,穿过你的院子,然后从高耸的大麻中突围。他们的锁子甲仍然无法遮掩那褴褛衣衫,不过,他们相貌相同,而你仅仅被钩住一次,就让一个军队从你的垫子上通过。”于是,我侧卧,等待着穿墙而出的闪电升起,为天空命名。闪电会伸出金钩铁划的桂花枝条,才能赋予那团沉默以青筋暴起的血脉;只是现在,闪电伸出了细弱的镊子,拨亮灯芯那样,扶正了桂花屋马头墙顶的青草,以及乱颤的树枝。

《黄河文学》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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